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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言存在论：海德格尔后期思想研究（修订版） 第四节 荷尔德林的自然和神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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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已经指出，海德格尔对荷尔德林的厚爱并非无缘无故。原因有二：首先，在海德格尔看来，荷尔德林的诗表达了诗的本质和诗人的天职；其次，海德格尔认为，荷尔德林在一个多世纪前就先行吟唱了存在之真理（澄明）。关于前一点，我们前面已经有了讨论；关于后一点，显然也是更为根本的一点，我们在这里还要有进一步的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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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尔德林的诗歌诗意地命名了存在。这种命名突出表现在荷尔德林诗作的中心词语“自然”（die Natur）和“神圣”（das Heilige）上。这就是说，在海德格尔看来，荷尔德林借“自然”和“神圣”之名道说了“存在”。就此而言，荷尔德林的诗就可以标志着“存在历史”的一个“转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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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笔者所见，海德格尔主要是在阐释荷尔德林的《如当节日的时候……》一诗时，对荷氏的“自然”作了专门的讨论。《如当节日的时候……》写于1800年；100多年之后才由N. v. 海林格拉特从荷尔德林遗稿中整理出来，并公诸于世。我们这里不能照录这首七节长诗，仅译出海德格尔着重探讨的几节。荷尔德林在第二节中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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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样地，他们处于适宜气候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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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的轻柔怀抱培育诗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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强大圣美的自然，它无所不在，令人惊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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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绝非任何主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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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当自然在年岁中偶有沉睡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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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天空、在植物或在民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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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们也黯然神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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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显得孤独，却总在预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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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在预感中自然本身也安宁。(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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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从这节诗并且联系全诗来看，诗人在这里写的是自然与诗人的关系。这一点是不含糊的。自然“强大”而“圣美”，令人惊叹而无所不在。诗人们被摄入自然的轻柔怀抱中，自然培育了诗人。自然偶有“沉睡”——依海德格尔来看，即偶有“不在场”。但这种“沉睡”却只是一种“假象”（Schein），其实“不在场者”也总在到达之中。诗人们也只是看来显得“孤独”，其实也并不孤独，固为诗人们“总在预感”那个看来似乎“沉睡”或“不在场”的自然。所以，有所预感的诗人保持在与自然的归属关系中——“因为在预感中自然本身也安宁”。总之，诗人们心系自然，诗人的本质是要根据自然的本质来衡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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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这样的意思实在是不足为奇的。浪漫主义诗人和诗学家们一向就是提倡返归自然，要在自然怀抱中觅得诗意灵感的。如若不是把这首诗置于海德格尔的“语境”中，我们恐怕很难把它与华兹华斯、柯勒律治或别的浪漫派诗人的诗作区别开来。朱光潜论中西诗人对自然的态度时说：“中国诗人在自然中只能听到自然，西方诗人在自然中往往能见出一种神秘的巨大的力量。”(64)此话可信。荷尔德林在此所谓的“圣美的自然”当然有别于陶渊明的“悠然见南山”的那种自然而然；但泛神论式的自然态度在西方却是不稀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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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海德格尔却要在荷尔德林这首诗歌中听出另一番寓意。首先，海德格尔认为，如若我们在此把荷尔德林的“自然”当作人们一般滥用的自然，那是不免把荷氏的诗曲解了的。通常人们谈论“自然与艺术”、“自然与精神”、“自然与超自然”等等，这里所谈的“自然”不外乎是存在者的一个特殊领域。海德格尔说，甚至连荷尔德林本人在《如当节日的时候……》之前所写的诗作中，也还是在通常意义上用“自然”一词的。(65)然而在此后的诗作中，荷尔德林诗作中出现的“自然”就远不是一般所见的“自然”了。这里，海德格尔似乎认为荷尔德林的诗歌创作经历了一个“转向”。值得指出的是，依海德格尔所见，荷尔德林是在1800年的这首《如当节日的时候……》中才开始使用“存在历史”意义上的“自然”一词的；而两年之后，荷尔德林便精神病发作。如此看来，是否荷尔德林的精神失常是由这一“转向”所引起的，是由于对“存在历史”的深刻洞见这一“精神历险”所引发的呢？我们不得而知，海德格尔也没有论及此点。姑存一问。(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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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论是否合荷尔德林的本意，总之海德格尔对荷氏的“自然”这个主导词语作了独到的阐释。鉴于“自然”概念的歧义性和由于人们的滥用而带来的误解，以及传统形而上学在这个词语上的烙印，海德格尔认为我们本不该用这个词语了。如若不得已还要用这个词，那么首先就须得用“词源”方法来回复这个词的本来的“道说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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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德格尔认为，荷尔德林的“自然”（或许我们更应该说，是海德格尔所见的荷尔德林的“自然”）基本上恢复或保存了西方思想开端之际作为思想家的基本词语的Physis的本来意义。后世所谓自然（natura），希腊文作Physis；而Physis大致有“出现”、“涌现”、“开启自身”之意。进一步讲，Physis即入于敞开领域的涌现，入于“澄明之照亮”（das Lichten der Lichtung）之中。可见，Physis根本不是某物，相反，某物只有入于Physis这种“澄明”中才以其“外观”表现出来，即现身在场。但我们凭何感知这种“敞开领域之澄明”（die Lichtung des Offenen）呢？需得有“光”（Licht）。Physis澄然照亮，即有光，万物才显现出来。因此，海德格尔说，“Physis是照亮之澄明的涌现，从而是光的发源地和场所”。(6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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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疑，海德格尔这是在说自己的思想。也许为了保险起见，海德格尔一方面认为荷尔德林的“自然”按照Physis这个源初的基本词语所隐含的真理诗化了它的本质，另一方面又赶紧补充说，荷尔德林也还没有认识到Physis的上述源初内涵。归根到底，Physis的源初意义，在人们拿natura去翻译它时，就已经丧失了许多，后来更加入了一些有违于原义的生疏的东西。即使在今天，人们也还没有细细思量这个词语在思想的开端所独具的开端性的东西，又如何能要求荷尔德林对之有明确的认识呢？诗人总归只有“预感”和“暗示”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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固然不能要求荷尔德林对Physis有高度的认识，但海德格尔认为，荷氏还在“自然”一词中诗意地表达出“另一个东西”，后者则又与希腊人借Physis所命名的那个东西有某种隐含的关系。这里所谓“另一个东西”就是“神圣（者）”（das Heilige）。海德格尔发现，荷尔德林在《如当节日的时候……》这首赞美诗之后，其实不再把“自然”当作基本词语了，而代之以“神圣者”一词。在海德格尔看来，这乃是荷尔德林开始更源初地道说的结果和标志。从海德格尔所引的荷尔德林的几首诗来看，确有这种情况。所以，照海德格尔的意思，当荷尔德林洞见到“自然”的源始意义时，他就试图用另一个词语，即“神圣者”一词，来诗意地运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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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当节日的时候……》一诗的第三节唱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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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现在正破晓！我期候着，看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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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圣者到来，神圣者就是我的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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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自然本身，比季节更古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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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且逾越东、西方的诸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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