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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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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篇由三段辩难的文字组成,旨在破除人们的是非观念。第一段,通过叙述至圣孔子被盗跖斥为“盗丘”的故事,说明圣人与盗贼尚且不可区别,要想衡量是非就更难了。第二段,通过虚构子张以名为是,苟得以利为是,最后二人都不免于非的故事,说明是非是无法执定的。第三段,通过描写无足以富贵为是,知和以贫贱为是的故事,说明分是分非本来就没有客观标准,只是出于世人的成心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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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孔子游说盗跖的故事,林云铭认为它“径似小说家闲话”(《庄子因》),刘凤苞认为它“只是小说派头”(《南华雪心编》),胡文英认为“此种形容,便开唐人小说派矣。”(《庄子独见》)的确,尽管作者并无意于写作小说,但故事本身却呈现出了小说作品的基本特征。其中最主要的,就是作者在客观上比较成功地塑造了一个社会叛逆者、起义领袖、草莽英雄盗跖的艺术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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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给予这位英雄人物以天下最高的道德标准,使他成为集天下的圣、勇、义、智、仁于一身的艺术化身,作者在创作过程中所采取的是传奇小说的艺术方式,即为了强调对客观对象的超越常态的摹写,更多地倾向于理想地表现人物,就以奔腾狂放的艺术想象,对生活原型进行了大胆的改造,把生活中众多的英雄人物所具有的奇特和崇高美经过提炼,集中到一个人身上,从而创作出比生活原型更完美更奇特的超人式的英雄形象。如在人物的设计上,作品出人意表地把被时人称为“圣之和也”的柳下季(即柳下惠)和统治阶级最仇视的所谓“杀人放火”的盗跖这两位时代不同、性格完全相反、阶级地位十分悬殊的人物写成亲兄弟的关系,又“谬为牵合”相去百年之外的孔丘与柳下季为好友,并且让最大的学术权威、道德模范的圣人孔丘出场游说,让“最无道”的盗跖在理论上彻底战胜他。作品这种在情节上的大起大落,多设巧合,变幻莫测,使人产生强烈的惊奇感,是服从于显示盗跖这一英雄形象雄伟、刚健、粗犷、豪放之美需要的。对这一英雄人物的神勇(如“横行天下,侵暴诸侯”)、威力(如“所过之邑,大国守城,小国入保”)、智慧(如“知维天地”)、心意(如“心如涌泉,意如飘风”)、才辩(如“辩足以饰非”)等等的描绘,均被夸张、渲染、放大到了常人难以达到的地步。对他的外貌描写也具有很大的夸张性,如“目如明星”、“发上指冠”、“唇如激丹”等等,皆不在于其外在的逼真,而务求于内在精神实质的把握和主观精神情趣的寄托。总之,这一作品为《水浒》一类传奇小说的问世开了先河,主人公盗跖这一雄伟高大的英雄形象具有浓郁的传奇色彩。因此,所谓《水浒》得“《盗跖》愤俗之情”(天都外臣《水浒传序》)、“宋江为盗跖之后身”(陈忱《水浒后传原序》)等等说法,都很有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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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子 【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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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与柳下季为友[1],柳下季之弟,名曰盗跖[2]。盗跖从卒九千人,横行天下,侵暴诸侯[3],穴室枢户[4],驱人牛马,取人妇女,贪得忘亲,不顾父母兄弟,不祭先祖。所过之邑,大国守城,小国入保[5],万民苦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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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谓柳下季曰:“夫为人父者,必能诏其子[6];为人兄者,必能教其弟。若父不能诏其子,兄不能教其弟,则无贵父子兄弟之亲矣。今先生,世之才士也,弟为盗跖,为天下害,而弗能教也,丘窃为先生羞之。丘请为先生往说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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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下季曰:“先生言为人父者必能诏其子,为人兄者必能教其弟,若子不听父之诏,弟不受兄之教,虽今先生之辩,将奈之何哉!且跖之为人也,心如涌泉[7],意如飘风[8],强足以距敌[9],辩足以饰非,顺其心则喜,逆其心则怒,易辱人以言。先生必无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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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不听,颜回为驭,子贡为右[10],往见盗跖。盗跖乃方休卒徒大山之阳[11],脍人肝而之[12]。孔子下车而前,见谒者曰[13]:“鲁人孔丘,闻将军高义,敬再拜谒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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谒者入通,盗跖闻之大怒,目如明星,发上指冠,曰:“此夫鲁国之巧伪人孔丘非邪?为我告之:‘尔作言造语,妄称文武[14],冠枝木之冠[15],带死牛之胁[16],多辞缪说[17],不耕而食,不织而衣,摇唇鼓舌,擅生是非,以迷天下之主,使天下学士不反其本,妄作孝弟[18],而侥幸于封侯富贵者也。子之罪大极重[19],疾走归!不然,我将以子肝益昼之膳[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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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复通曰:“丘得幸于季[21],愿望履幕下[22]。”谒者复通,盗跖曰:“使来前!”孔子趋而进,避席反走[23],再拜盗跖。盗跖大怒,两展其足,案剑瞋目[24],声如乳虎[25],曰:“丘来前!若所言,顺吾意则生,逆吾心则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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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曰:“丘闻之,凡天下有三德:生而长大[26],美好无双,少长贵贱见而皆说之[27],此上德也;知维天地[28],能辩诸物[29],此中德也;勇悍果敢,聚众率兵,此下德也。凡人有此一德者,足以南面称孤矣。今将军兼此三者,身长八尺二寸,面目有光,唇如激丹[30],齿如齐贝[31],音中黄钟,而名曰盗跖,丘窃为将军耻不取焉。将军有意听臣[32],臣请南使吴越,北使齐鲁,东使宋卫,西使晋楚,使为将军造大城数百里,立数十万户之邑,尊将军为诸侯,与天下更始[33],罢兵休卒,收养昆弟,共祭先祖[34]。此圣人才士之行,而天下之愿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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盗跖大怒曰:“丘来前!夫可规以利而可谏以言者[35],皆愚陋恒民之谓耳[36]。今长大美好,人见而悦之者,此吾父母之遗德也。丘虽不吾誉,吾独不自知邪?且吾闻之,好面誉人者,亦好背而毁之。今丘告我以大城众民,是欲规我以利而恒民畜我也,安可久长也!城之大者,莫大乎天下矣。尧舜有天下,子孙无置锥之地;汤武立为天子,而后世绝灭,非以其利大故邪?且吾闻之,古者禽兽多而人少,于是民皆巢居以避之。昼拾橡栗,暮栖木上,故命之曰有巢氏之民。古者民不知衣服,夏多积薪,冬则炀之[37],故命之曰知生之民。神农之世,卧则居居[38],起则于于[39],民知其母,不知其父,与麋鹿共处,耕而食,织而衣,无有相害之心,此至德之隆也。然而黄帝不能致德,与蚩尤战于涿鹿之野[40],流血百里。尧舜作[41],立群臣,汤放其主[42],武王杀纣。自是之后,以强陵弱[43],以众暴寡。汤武以来,皆乱人之徒也。今子修文武之道,掌天下之辩,以教后世,缝衣浅带[44],矫言伪行,以迷惑天下之主,而欲求富贵焉。盗莫大于子,天下何故不谓子为盗丘,而乃谓我为盗跖?子以甘辞说子路而使从之,使子路去其危冠[45],解其长剑,而受教于子,天下皆曰孔丘能止暴禁非。其卒之也,子路欲杀卫君而事不成[46],身菹于卫东门之上[47],是子教之不至也。子自谓才士圣人邪?则再逐于鲁,削迹于卫[48],穷于齐,围于陈蔡,不容身于天下。子教子路菹此患,上无以为身,下无以为人[49],子之道岂足贵邪?世之所高[50],莫若黄帝,黄帝尚不能全德,而战涿鹿之野,流血百里。尧不慈[51],舜不孝[52],禹偏枯[53],汤放其主,武王伐纣,文王拘羑里[54]。此六子者[55],世之所高也。孰论之[56],皆以利惑其真而强反其情性[57],其行乃甚可羞也。世之所谓贤士,伯夷、叔齐[58]。伯夷、叔齐辞孤竹之君,而饿死于首阳之山,骨肉不葬。鲍焦饰行非世[59],抱木而死。申徒狄谏而不听[60],负石自投于河,为鱼鳖所食。介子推至忠也,自割其股以食文公。文公后背之,子推怒而去,抱木而燔死[61]。尾生与女子期于梁下[62],女子不来,水至不去,抱梁柱而死。此六子者,无异于磔犬流豕、操瓢而乞者[63],皆离名轻死[64],不念本养寿命者也[65]。世之所谓忠臣者,莫若王子比干、伍子胥。子胥沉江,比干剖心。此二子者,世谓忠臣也,然卒为天下笑。自上观之[66],至于子胥、比干,皆不足贵也。丘之所以说我者,若告我以鬼事,则我不能知也;若告我以人事者,不过此矣,皆吾所闻知也。今吾告子以人之情:目欲视色,耳欲听声,口欲察味,志气欲盈[67]。人上寿百岁,中寿八十,下寿六十,除病瘦死丧忧患[68],其中开口而笑者,一月之中不过四五日而已矣。天与地无穷,人死者有时。操有时之具[69],而托于无穷之间,忽然无异骐骥之驰过隙也。不能说其志意[70],养其寿命者,皆非通道者也。丘之所言,皆吾之所弃也。亟去走归[71],无复言之!子之道狂狂汲汲[72],诈巧虚伪事也,非可以全真也,奚足论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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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再拜趋走,出门上车,执辔三失,目芒然无见,色若死灰,据轼低头,不能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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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到鲁东门外,适遇柳下季。柳下季曰:“今者阙然数日不见[73],车马有行色,得微往见跖邪[74]?”孔子仰天而叹曰:“然。”柳下季曰:“跖得无逆汝意若前乎?”孔子曰:“然。丘所谓无病而自灸也[75],疾走料虎头[76],编虎须,几不免虎口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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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柳下季:姓展,名获,字季禽,春秋时鲁国人。因居柳下,谥号惠,故又称柳下惠。柳下季比孔子早生百馀年,故所谓二人为友,只是虚构的寓言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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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盗跖(zhí):古时起义军领袖,被诬称为大盗,故称盗跖。跖为柳下季之弟,也只是虚构的寓言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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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侵暴:侵犯,侵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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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穴:作动词,穿洞。枢:当为“抠”字之误。抠,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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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保:通“堡”,小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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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诏:教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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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心如涌泉:形容心血横流,不可遏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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