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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儒学史 第五节 性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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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何谓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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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人性的讨论,显然不能离开关于性字意义的考察。对于注重正名的荀子来说,这种考察尤其显得必要。《正名篇》的一开始,就提到“散名之在人者”。而这类中的第一项,就是关于性的定义。由此足见性在荀子关于人的理解之中的地位。《正名》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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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名之在人者:生之所以然者谓之性。性之和所生,精合感应,不事而自然谓之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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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两个并列的关于性的说法。生之所以然的意思,乃是指向生的根据,说的明白一些,就是生而如此的根据。“所以”一词的用法,一般而言,总是和理由与根据有关。如《庄子》中提到的迹和所以迹的区分,是很有代表性的。《天运》说“夫六经,先王之陈迹也,岂其所以迹哉!”其中的所以迹,就是迹后面的根据。性不是生而如此者,更是生而如此者的理由和根据。这是荀子对于性最直接明快也是最直指根源的说法,显然较告子“生之谓性”(《孟子·告子上》)之说更进了一步。告子的说法,如果用荀子的语言来叙述,该是生之然者(而非所以然者)谓之性。经由荀子的分疏,性一变而为生之所以然者。但是,荀子仍然是继承了告子由生以论性的传统,这一点也是不容忽视的。荀子之前儒家的性论已经相当的丰富,就脉落上来说,大体有以命论性、以生论性和以心论性三种不同的角度。而这三个角度,都会通过某种方式把性和天联系在一起。以命论性,见于《性自命出》,内中有云:“性自命出,命自天降。”《中庸》“天命之谓性”也可以归为此路。以生论性的代表是告子,最典型的说法就是“生之谓性”。孟子则主张“以心论性”,独树一帜。如果把荀子的性论和这三个脉落进行一个比较,就可以知道它和告子的路数比较的接近,但如前所分析的,并不相同。荀子《正名篇》关于性的后一个说法,重点是放在“不事而自然”的一面,即突出性非人为或后天所成就者。这个说法,很显然是承继着其关于天和人的理论,突出人的生命中有天有人,不可混为一谈。由此来体会“性之和所生,精合感应”的意义,乃是强调性为生命中天然的一面,而非生命的全体。杨注云:“和,阴阳冲和气也。事,任使也。言人之性,和气所生,精合感应,不使而自然。言其天性如此也。”指出“天性”,大体是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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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子关于性的两个说法,徐复观曾经认为是两个不同的层次。他说:“一般人忽略了荀子言性,有两面的意义;更忽略了荀子言性的两面的意义,同时即含有两层的意义。”(22)所谓两层,一层是指生之所以然即生的根据,一层是指经验中可以直接把握到的性。徐复观认为,比较而言,荀子更注重从经验的一面来论性,作为生之根据的性,只是不得已而提及。荀子论性的两个说法,是否属于根据和经验两个不同的层次,还可以进一步的讨论。很明显的,荀子很强调性作为根据的意义。这种强调的意义在于把性与物理的生命区别开来,性并不是就生命的构成而言的。因此虽然同属于天然,即与生俱来者,但如属于天官的耳目鼻口以及四体等、属于天君的心等就与性的内容无关。换言之,性并非仅仅依靠着“天”来定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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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容否认的是,荀子关于性的讨论首先是在天人的架构中展开的。荀子一再强调“性者天之就也”,“不事而自然”(《正名》),“凡性者,天之就也,不可学,不可事。不可学,不可事,而在天者,谓之性。”(《性恶》)并经常把属于天的性和属于人的伪进行对比。但是值得注意的是,并非所有与天有关者一定都可以归到性里面去。与天人的架构并行的,我们还可以看到荀子论性时存在着的性情结构。这两个架构必须综合的考虑,荀子论性的意义才可以准确地勾勒出来。《正名》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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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之好恶喜怒哀乐谓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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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者天之就也,情者性之质也,欲者情之应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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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性、情和欲之间,存在着直接的联系。性是与生俱来者,所谓天之就也。其呈现在经验的世界,就是情和欲。所谓性之质的质,有形质的意思。如果说性还是隐而不彰的话,情则是性的有形化。这与“性之好恶喜怒哀乐谓之情”的说法是一致的。这种论性的性情结构,其实是儒家的老传统。郭店竹简《性自命出》就非常突出性情的关系,而认为情本于性。其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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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自命出,命自天降。道始于情,情生于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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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怒哀悲之气,性也。及其见于外,则物取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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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相关的材料可以看出,这种性情的结构力图寻找的是人情的根据,并为人道的成立提供论证。在这里,情作为生命的重要内容基本上是从积极的方向上获得了理解。此处“道始于情”以及篇中“美其情”的提法显示出对情的肯定,并力图把人道建立在情的基础之上。孟子“乃若其情,则可以为善矣”(《孟子·告子上》)的说法可以看作是此说的发展。另外,如果细致地阅读《中庸》的话,性与情的联系也是显然的,从“天命之谓性”开始,稍后谈到的就是“喜怒哀乐”的问题。所谓的未发,大体相当于性;已发则是情。其中的性情结构是非常明显的。荀子继承了儒家传统中的性情结构,但对于情的性质却给予了消极的理解。顺情而下的是就是欲,所谓“欲者,情之应也”,情欲的方向和礼义是相背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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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综合考虑荀子论性的天人和性情架构,那么作为生而如此者的根据的性,其实更多是指向情的根据。换言之,生的根据在此一转而为情的根据,而并非生命全部内容之根据。荀子是落到自然的情欲上来谈性的,这是荀子论性之内涵的核心。正是这种天人和性情的架构,让荀子和孟子对于性的理解区别开来。对孟子来说,他所一直致力的是一些区分性的工作,譬如性与生的区分、性与命的区分,而最重要的则是人与禽兽的区分。第一个区分在孟子与告子的辩论中体现的非常明显,虽然笼统而言,孟子也可承认性一定是与生俱来者,但并非与生俱来者都可以看作是人性。人性同时还必须满足其他的条件,譬如可以把人与禽兽区别开来的东西。但是荀子显然不认为人性必须承载如此沉重的功能,把人和禽兽区别开来的是礼义,而这是属于伪的范畴,与人性无关。性与伪各有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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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者,本始材朴也;伪者,文理隆盛也。无性则伪之无所加,无伪则性不能自美。(《礼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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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性恶与道德的成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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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对人性如上的理解之上,荀子非常明确地提出了他的性恶之论。《性恶篇》断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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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今人之性,生而有好利焉,顺是,故争夺生而辞让亡焉;生而有疾恶焉,顺是,故残贼生而忠信亡焉;生而有耳目之欲,有好声色焉,顺是,故淫乱生而礼义文理亡焉。然则从人之性,顺人之情,必出于争夺,合于犯分乱理而归于暴。故必将有师法之化,礼义之道,然后出于辞让,合于文理,而归于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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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段话中,性、情和欲几个词是交替出现的,构成情欲核心的是“好恶”的情感,如“好利”“疾恶”“好声色”等。这里首先该注意的,以好恶论性,比较早见于《性自命出》:“好恶,性也;所好所恶,物也。”孟子“羞恶之心”的说法也明显有好恶的影子。其次,在荀子看来,人先天的好恶是趋向于所谓恶的方面,如好利而不是好义等。好义等善的举动,乃是师法之化的结果。《性恶》继续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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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人之性,饥而欲饱,寒而欲暖,劳而欲休,此人之情性也。今人饥,见长而不敢先食者,将有所让也;劳而不敢求息者,将有所代也。夫子之让乎父,弟之让乎兄,子之代乎父、弟之代乎兄,此二行者,皆反于性而悖于情也。然而孝子之道,礼义之文理也。故顺情性则不辞让矣,辞让则悖于情性矣。用此观之,然则人之性恶明矣,其善者伪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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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子以“辞让之心”为人固有之者,荀子则认为辞让是对情性的悖离,是礼义教化的产物。在这段话中,荀子反复使用“情性”一词,是其论性的性情结构最直接的体现。在对人性恶论证的过程中,荀子一再地强调性伪之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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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子曰:人之学者,其性善。曰:是不然。是不及知人之性,而不察乎人之性伪之分者也。凡性者,天之就也,不可学,不可事。礼义者,圣人之所生也,人之所学而能,所事而成者也。不可学,不可事而在人者,谓之性;可学而能,可事而成之在人者,谓之伪;是性伪之分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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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子要否定的当然不是善本身,而是关于善和性之间关系的理解。孟子以性为善,善为性所固有,被荀子批评为不理解性和伪的区分。以礼义为代表的善是圣人的创造物,是人通过学与事可以获得的能力和品质,并非性所固有者。《性恶》进一步论证了性和伪的分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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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夫目好色,耳好声,口好味,心好利,骨体肤理好愉佚,是皆生于人之情性者也;感而自然,不待事而后生之者也。夫感而不能然,必且待事而后然者,谓之生于伪。是性伪之所生,其不同之征也。故圣人化性而起伪,伪起而生礼义,礼义生而制法度。然则礼义法度者,是圣人之所生也。故圣人之所以同于众,其不异于众者,性也;所以异而过众者,伪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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判断生命中某个内容属于性还是伪的最重要根据是其生于何处?生于情性者是“感而自然”的,生于伪者是“感而不能然”的。“感而自然”的提法让我们想起了荀子对于性的定义,“精合感应,不事而自然谓之性”。在性和外物之感的过程中自然所具有者才是性,在后天努力中所获得者都是伪。性和伪的区别其实就是荀子版的自然和人为之辨。我们注意到,荀子在关于性与伪的讨论中,经常提及的是圣人和众人。他所强调的有两点:第一,在性的方面,圣人和众人是相同的。圣人并没有过于众人之性,譬如性善;第二,之所以有圣人和众人的不同,其根据不在性,而在后天之伪。圣人在伪的工夫上要远远地超过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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