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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儒学史 第六章 古文经学的形成及其与今文经学的纷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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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经”及“经学”所指为何,前贤研究较为充分。大致说来,他们对“经”的字义解释或依《说文解字》,或依《释名》,(1)以为“经”由“编丝”、“治丝”的古老经验而来,其义表示纵向之丝,与“纬”相对;或以“经”乃为“常”为“典”,其义在强调“经”为人所必学与共守。(2)而对作为经典典籍的“五经”(或“六经”)之“经”的解释,以刘师培所论最为近实,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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盖经字之义,取象治丝。纵丝为经,横丝为纬;引伸之,则为组织之义。……六经为上古之书,故经书之文奇偶相生,声韵相协,以便记诵,而藻绘成章,有参伍错综之观。古人见经之多文言也,于是假治丝之义,而锡以“六经”之名。即群书之文言者,亦称之为经,以与鄙词示异。后世以降,以六经为先王之旧典也,乃训经为“法”,又以六经为尽人所共习也,乃训经为“常”。(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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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葆玹于其《今古文经学新论》中单立“论‘经’”一节,以《左传》昭公十五年叔向关于“礼、经、典”的一段论说为据,认为“经”与“典”可以互训,推证“经”有“纲纪”之义,“典”于战国中期以前“可泛指一切权威的书籍”。他进而认为,由于《尚书》的典、诰、誓为权威书籍之“典”的狭义之称,儒者便特别以“经”代“典”来称谓《诗》、《书》、《礼》、《乐》之“典”,而“墨经”、“法经”、“道经”之类的先秦称谓,皆在儒者以“经”称《诗》、《书》之后。(4)此说自有其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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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研究者如何理解“六经”之“经”,以孔子始为“六经”定型,以《诗》、《书》、《礼》、《乐》、《易》、《春秋》为“六经”,则是千古不变的常识。如《庄子·天运》篇中借孔子对话老子:“丘治《诗》、《书》、《礼》、《乐》、《易》、《春秋》六经,自以为久矣。”又如《礼记·经解》认为《诗》、《书》、《礼》、《易》、《春秋》、《乐》各有其“教”,虽没有明确称其为“六经”,但既名为“经解”,则更见所论者为“经”之教无疑。至于《庄子·天下》、《荀子·儒效篇》和《春秋繁露·玉杯》等所论“六经”的大义与功能,(5)为研究者常引,此不赘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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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人常以“六艺”代称“六经”,如贾谊《新书·六术》说:“《诗》、《书》、《易》、《春秋》、《礼》、《乐》六者之术……谓之六艺。”又如《汉书·艺文志》中的“六艺略”实际即是“六经(传)略”。由于“乐”有“记”无“经”,汉儒真正能诵读到的只是“五经”而已。但是,正如章太炎所说:“六经须作六类经书解,非六部之经书也。”(6)加上汉儒所遇经书,多是秦火劫余,而发藏和校书所得古书又多,故对经书来源的理解,对经书本身是多少的理解,成为汉儒不得不面对的问题,而这些正是汉代经今、古文分歧的起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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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儒学史 第一节 古文经学的形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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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汉儒家思想和学术的繁荣,是从武帝开始的,至于宣、元之世,儒学在各个层面居于优势地位,此于前文已论。然而,那些在西汉早中期的繁荣之学,都是“今学”,即后世所谓的“今文经学”。与这种“显贵”于当世的“今学”相对,西汉尚有处于“微弱”状态的“古学”。从历史记载看,西汉“古学”的出现乃至显明,与“今学”的发展繁荣,其实是同时的,只不过从其与政治、教育等层面的关系看,二者所呈现出的状态是迥异的。今学是由显而贵,由贵而尊,由尊转繁;古学是由藏而现,由现而明,由明而争。到了两汉之际,由刘歆发端,开启了绵延至东汉末的今、古学之争。后世研究者认为这类相争,即是今文经学与古文经学之争。下面,我们综合前贤的研究成果,分别从何谓“古文”、古文经传的发现与校理等层面,来看“古文经学”是如何形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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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何谓“古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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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古文”的缘起与流变,多以许慎的《说文解字序》中所说为经典依据。其文约而其义丰,现按其义分段,择要录之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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及宣王太史籀著大篆十五篇,与古文或异。至孔子书六经,左丘明述《春秋传》,皆以古文,厥意可得而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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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始皇帝初兼天下,丞相李斯乃奏同之,罢其不与秦文合者。斯作《仓颉篇》,中车府令赵高作《爰历篇》,太史令胡毋敬作《博学篇》,皆取史籀大篆,或颇省改,所谓小篆者也。是时秦烧灭经书,……而古文由此绝矣。自尔秦书有八体,一曰大篆,二曰小篆,三曰刻符,四曰虫书,五曰摹印,六曰署书,七曰殳书,八曰隶书。汉兴有草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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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虽有尉律不课,小学不修,莫达其说久矣。孝宣皇帝时,召通《仓颉》读者,张敞从受之。凉州刺史杜业、沛人爰礼、讲学大夫秦近亦能言之。孝平皇帝时,征礼等百余人,令说文字未央廷中,以礼为小学元士。黄门侍郎扬雄采以作《训纂篇》。……及亡新居摄,使大司空甄丰等校文书之部,自以为应制作,颇改定古文。时有六书,一曰古文,孔子壁中书也。二曰奇字,即古文而异者也。三曰篆书,即小篆,秦始皇帝使下杜人程邈所作也。四曰左书,即秦隶书。五曰缪篆,所以摹印也。六曰鸟虫书,所以书幡信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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壁中书者,鲁恭王坏孔子宅,而得《礼记》、《尚书》、《春秋》、《论语》、《孝经》。又北平侯张苍献《春秋左氏传》,郡国亦往往于山川得鼎彝,其铭即前代之古文,皆自相似,虽叵复见远流,其详可得略说也。而世人大共非訾,以为好奇者也。故诡更正文,乡壁虚造不可知之书,变乱常行,以耀于世。诸生竞逐说字解经谊,称秦之隶书为仓颉时书,云父子相传,何得改易?……若此者甚众,皆不合孔氏古文,谬于《史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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盖文字者,经艺之本,王政之始,前人所以垂后,后人所以识古。……今叙篆文,合以古籀,博采通人,至于小大,信而有证,稽其说,将以理群类,解谬误,晓学者,……其称《易孟氏》、《书孔氏》、《诗毛氏》、《礼周官》、《春秋左氏》、《论语》、《孝经》,皆古文也。(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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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慎是章、和、安、顺四帝即东汉中期时人,主古文。其时古学已兴,故其所论都以明“古学”为要义。综合其意,涉及所谓“古文经学”之“古文”者有以下几个层面内容:一是六经与《左传》为“古文”,“古文”又是孔子所书;二是秦灭“古文”,故秦时新有“八体”,汉时又有“六书”和“草书”;三是汉时所见“古文”,或以发藏的古文经传为载体,或见于出土的礼器;四是由于“古文”失而复现,故汉时有伪造经传之事,而儒生解经不知“古文”真面目,多妄说,以致引发经义混乱;五是文字为“经艺之本”,故“小学”对解经明经具有莫大功用;六是声明自己书中所引“古文”为《易孟氏》、《书孔氏》、《诗毛氏》、《礼周官》、《春秋左氏》、《论语》、《孝经》,这意味着许慎所认可的古文经传即是此类。许慎这类论说中,最为重要处即是孔子与古文的关系。而其“秦灭古文”,以及秦汉有新“书”新“体”的论断,则成为清末今文家论说今古文异同的最基本的根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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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锡瑞(1850—1908)为清末著名的经学研究者,也是经学史研究者的开创者。皮氏主今文,以为“经学至汉武始昌明,而汉武时之经学为最纯正”。(8)他以文字不同和说解差异为标准,在其开创性著作《经学历史》中把两汉思想和学术断然分成今文经学与古文经学。其文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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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汉经学有今古文之分。今古文所以分,其先由于文字之异。今文者,今所谓隶书,世所传熹平《石经》及孔庙等处汉碑是也。古文者,今所谓籀书,世所传岐阳石鼓及《说文》所载古文是也。隶书,汉世通行,故当时谓之今文,犹今人立于楷书,人人尽识者也。籀书,汉世已不通行,故当时谓之古文,犹今人之于篆隶,不能人人尽识者也。凡文字必人人尽识,方可以教初学。许慎谓孔子写定六经,皆用古文,然则孔氏与伏生所藏书亦必是古文。汉初发藏以授生徒,必改为通行之今文,乃便学者诵习。故汉立博士十四,皆今文家。而当古文未兴之前,未尝别立今文之名。《史记·儒林列传》云:“孔氏有古文《尚书》,而安国以今文读之”,乃就《尚书》之古今文字而言。而鲁、齐、韩《诗》,《公羊春秋》,《史记》不云今文家也。至刘歆始增置《古文尚书》、《毛诗》、《周官》、《左氏春秋》。既立学官,必创说解。后汉卫宏、贾逵、马融又递为增补,风行于世,遂与今文分道扬镳。许慎《五经异义》有古《尚书》说,今《尚书》夏侯欧阳说,古《毛诗》说,今《诗》韩鲁说,古《周礼》说,今《礼》戴说,古《春秋》左氏说,古《孝经》说,今《孝经》说,皆分别言之。非惟文字不同,而说解亦异矣。(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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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段文字是有关经学今古文分野的经典论说,影响巨大。皮氏所言“古文未兴之前,未尝别立今文之名”,就学理而言,自是卓识。但由于他的本意是在说明经学的今古对立乃是古学争立使然,又以经书文字形态为准而论今古分别之始,这使得他的这一史识之论实际上却起着误导的混淆之功,同主今文的廖平、周予同有关经学的今古分野即是据此而论。(10)不过,这里涉及一段皮锡瑞没有注意到的历史事实,即河间献王“修学好古,实事求是”的问题,值得重新分析。(11)《汉书》卷五十三《景十三王传》记载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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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间献王德以孝景前二年立,修学好古,实事求是。从民得善书,必为好写与之,留其真,加金帛赐以招之。繇是四方道术之人不远千里,或有先祖旧书,多奉以奏献王者,故得书多,与汉朝等。是时,淮南王安亦好书,所招致率多浮辩。献王所得书皆古文先秦旧书,《周官》、《尚书》、《礼》、《礼记》、《孟子》、《老子》之属,皆经传说记,七十子之徒所论。其学举六艺,立《毛氏诗》、《左氏春秋》博士。修礼乐,被服儒术,造次必于儒者。山东诸儒多从而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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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帝时,献王来朝,献雅乐,对三雍宫及诏策所问三十余事。其对推道术而言,得事之中,文约指明。(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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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汉书·景帝纪》记载,河间献王刘德是武帝庶兄。这里的记载起码说明了与儒学有关的六个问题:一是在武帝即位前后,儒学尚未尊显于朝廷前,在诸侯国内已经先行兴盛起来,司马迁知道这样的情形,故说刘德“好儒学,被服造次必于儒者,山东儒者多从之游”。(13)这是儒学的实践问题。二是与后来兴起的公羊学发挥义理不同,刘德好儒学是“修学好古,实事求是”。这涉及经学的取向问题。三是秦火之后,书简残缺,九流之学未尽绝,与刘安招揽九流中的“浮辩”之士不同,刘德可谓囊括儒士儒书。这是儒学的载体问题。四是在刘德这种上好儒学的示范下,民间秘藏之书得以显明于河间之地,“《周官》、《尚书》、《礼》、《礼记》、《孟子》、《老子》之属,皆经传说记,七十子之徒所论”,都是“古文先秦旧书”。这是后来被研究者所反复争论的古文经本问题。五是与以前杂立《诗》、《论语》、《书》等经、传诸子博士相类,(14)河间王国也有自己的博士官,其中即有属于古经传的《毛诗》和《左氏春秋》。可见在武帝前博士官并非只有中央朝廷才有权设立,而所立者也非纯粹的所谓今文经。这是经学与政治关系问题。六是刘德所得的“善书”都有真本和抄写本,即“必为好写与之,留其真”。这是古文经传的抄写、校对和汇编问题。由此可知,皮氏“汉立博士十四,皆今文家”之说,是就武帝后的中央朝廷所立经学而言,不可统论西汉经学。更为重要的问题是,皮氏以其先入的今文陈见而说武帝时的经学“最纯正”,并据此认定古文经传不纯乃至伪劣的观点,是他站在一统帝国的“官学”立场而论的,其排斥非“官学”的其他思想和学问,是特定情境(清末的亡国、亡种、亡学危机)中必须伸张皇权和意识形态使然,很难具有“实事求是”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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