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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儒学史 第十一章 明代经学概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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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是理学极盛的时代。黄宗羲谓有明文章事功皆不如前代,独于理学,前代所不及。理学以价值观念、伦理准则之确立为主旨,以语录之学为最普遍的学问形式,经学这种本来是儒学精神传承载体的学问系统反而成了理学的附庸,成了一种供士大夫寄寓其志意,宣泄其智思,甚或炫耀其博雅的知识性学术形态,其重要性已远不能同理学相比。学术重点由经学转向理学,这其中的原因颇为复杂。《明史·儒林传》谓:“有明诸儒,衍伊洛之绪言,探性命之奥旨,锱铢或爽,遂启歧趋,袭谬承讹,指归弥远。至专门经训授受源流,则二百七十余年间,未闻以此名家者。经学非汉唐之精专,性理袭宋元之糟粕,论者谓科举盛而儒术微,殆其然乎。”这固然是以清人的眼光做出的总结,但点出科举为形成这种局面最重要的因素,确实深中肯綮。清代著名经学家皮锡瑞论明代经学,谓宋元明三代为经学积衰时代,而此三代中,又以明代为经学衰敝之最。他分析其中的原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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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举取士之文而用经义,则必务求新异,以歆动试官;用科举经义之法而成说经之书,则必创为新奇,以煽惑后学。经学宜述古而不宜标新;以经学文字取人,人必标新以别异于古。一代之风气成于一时之好尚,故立法不可不慎也。【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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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锡瑞追溯科举之文之变迁,认为元明经义,本于王安石所立之墨义之法。王安石《三经新义》颁行于天下,举子专诵王氏书而不究经文。元代科举用四书五经疑,明初用四书疑,后改为四书五经义,皆沿用《三经新义》。经义所用之八股文,本于元代王充耘《书义矜式》和宋吕惠卿、王雱之墨义。故宋元明之科举,名为明经取士,实为荒经蔑古。而此种情形,至明代而极。皮氏甚至认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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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时所谓经学,不过蒙存浅达之流;即自成一书者,亦如顾炎武云:明人之书,无非盗窃。弘治以后,经解皆隐没古人名字,将为己说而已。其见于《四库存目》者,新奇谬戾,不可究诘。五经扫地,至此而极。【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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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锡瑞比较宋元明三代经学,认为元不及宋,明又不及元。宋人学有根柢,虽不用古义,但能自成一家之言。元人但株守宋人之书,于古注疏所得甚浅。明人又株守元人之书,不但不研究古注疏,并连宋人说经之书也不研究,故疏略又甚于元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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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明代经学不竞的批评不止皮锡瑞,明末清初诸大思想家出于总结明亡教训,纠正明代虚浮狂放的学风,扭转语录之学占统治地位的现象,对明代经学极敝早已有激烈的批评。黄宗羲曾说:“儒者之学经纬天地,而后世乃以语录为究竟。仅附答问一二条于伊洛门下,便厕儒者之列,假其名以欺世。”【3】清代乾嘉学者江藩也说:“有明一代,囿于性理,汩于制义,无一人知读古经注疏者。自梨洲起而振其颓波,亭林继之,于是承学之士知习古经义矣。”【4】全祖望论及黄宗羲对于清代学术转型的功绩时也说:“公谓明人讲学,袭语录之糟粕,不以六经为根柢,束书而从事于游谈,故守业者必先穷经。经术所以经世,方不为迂儒之学,故兼令读史。”【5】相较之下,代表乾嘉时期学术主流的官修书目《四库全书总目》,着眼于对经学发展各阶段的特点进行总结,对明代经学的评论较为公允。其经部总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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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汉京以后,垂二千年,儒者沿波,学凡六变:其初专门授受,递禀师承,非唯训诂相传,莫敢同异,即篇章字句,亦恪守所闻,其学笃实谨严,及其弊也拘。王弼、王肃稍持异议,流风所煽,或信或疑,越孔、贾、啖、赵以及北宋孙复、刘敞等,各自论说,不相统摄,及其弊也杂。洛、闽继起,道学大昌,摆落汉、唐,独研义理,凡经师旧说,俱排斥以为不足信,其学务别是非,及其弊也悍。(如王柏、吴澄攻驳经文,动辄删改之类)学脉旁分,攀援日众,驱除异己,务定一尊,自宋末以逮明初,其学见异不迁,及其弊也党。(如《论语集注》误引包咸“夏瑚商琏”之说,张存中《四书旁通》即阙此一条以讳其误。又如王柏删《国风》三十二篇,许谦疑之,吴师道反以为非之类)主持太过,势有所偏,才辨聪明,激而横决,自明正德、嘉靖之后,其学各抒心得,及其弊也肆。(如王守仁之末派皆以狂禅解经之类)空谈臆断,考证必疏,于是博雅之儒引古义以抵其隙,国初诸家,其学征实不诬,及其弊也琐。(如一字音训动辄数百言之类)要其归宿,则不过汉学、宋学两家,互为胜负。夫汉学具有根柢,讲学者以浅陋轻之,不足服汉儒也。宋学具有精微,读书者以空疏薄之,亦不足服宋儒也。消融门户之见,而各取所长,则私心祛而公理出,公理出而经义明矣。盖经者非他,即天下之公理而已。【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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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从中国经学发展史的角度论各时代经学的特点,对各时代经学的优劣皆有指摘,而且指出其转进的根据。此叙代表四库经部纂修的总原则,这就是汉宋兼采,今古文并收。经是天理的体现,而天理乃集众长而有,非一家可以独占。此叙虽然除了王学末流的经学著作之外,对理学家治经未有明确批评,但在具体书目的评论中,对明代经学学风是持贬抑态度的。这是乾嘉学风在经学上的表现,乃一世风尚所在,非仅四库馆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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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皮锡瑞的评论是站在经学家的立场,而且是一个今文经学家的立场做出的,其说固有相当的道理。但若从整个中国学术发展的大势着眼,从明代理学对经学内容和形式的渗透和改造着眼,从明人力图发扬儒学所弘扬的价值观念和伦理准则,吐弃与精神价值关联较疏的纯学术形态,将理学精神贯彻于经学这一意向着眼,则明代经学或许不像皮氏所说的那样陋劣,对明代的经学,或许另有不同评价。【7】下面分各经对明代经学的概况做一鸟瞰式的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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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周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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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虽被称为经学极衰时代,但易学著作之数量,大大超过宋元时代。《明史·艺文志》著录220部,1570卷。《四库全书》经部收录明代易学著作24种,存目150余种,两类合计170多种。宋代收录56种,存目不足10种。元代收录23种,存目仅4种。从这个数字可以看出,明代易学著作甚多,而入四库馆臣法眼者少。这大概就是皮锡瑞所说“其见于《四库》存目者,新奇谬戾,不可究诘”【8】的根据。明代易学著作数量之多,说明当时虽然理学语录之学极盛,但经学作为儒学最主要的著作门类,仍然受到士子的关注。科举考试士占一经,抱《易》者恐不在少数。虽著述形式不能严守传统经学注疏,但大端未失易学内容,却是实际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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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易学著作最早且最有影响的,当属胡广等奉敕所撰之《周易大全》。此书为《五经大全》中的一种,本为科举考试之设,兼以表示明成祖“稽古右文”之意,但因是资料汇编,又为急就,故编成后大为方家姗笑。顾炎武谓此书“仅取已成之书,抄誊一过,上欺朝廷,下诳士子。经学之废,实自此始”。【9】朱彝尊《经义考》意见同此。《四库提要》则态度折中,既指出此书为撮抄,学术价值不大。又认为被撮抄之母本皆学本朱子,可算学术纯正之书。更重要的是明代以经义取士,此书乃科举之令甲,影响一代士人甚巨。《四库提要》并指出,之所以著录此书,是因为从此书可觇明代经学盛衰之由:“录存其书,见有明儒者之经学,其初之不敢放轶者由于此,其后之不免固陋者亦由于此。”【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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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易学著作之出于经学家之手,非仅理学书之别裁者,当属蔡清《易经蒙引》、来知德《周易集注》、季本《易学四同》和郝敬《周易正解》。其余或仅通论易经之旨,或仅就其中疑惑之处提出己见,或仅就象、数、卦、爻阐说其理,皆不如上列数书义例、条理规整而为系统之经学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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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清(1453—1508),字介夫,号虚斋,福建晋江人。成化进士,官至南京国子祭酒,明代著名经学家。主要著作还有《四书蒙引》、《性理要解》、《虚斋集》等书。蔡清之学以穷理为主,笃守朱子之说。在朱陆之争上主张朱陆皆出于孔孟而户门不同。两相比较,朱子之学最为大中至正,而陆学不免稍偏。但对于朱子解易中不惬意的地方,也非墨守,而能有所驳正。又其解经务为平实,不炫奇斗奥,故《四库总目提要》说他“识解通达,与诸儒之党同伐异者有殊。故其文章亦淳厚朴直,言皆有物,虽不以藻采见长,而布帛菽粟之言,殊非雕文刻镂者所可几也”。【11】黄宗羲在《明儒学案》中评论蔡清之学:“先生平生精力,尽用之易、四书《蒙引》,茧丝牛毛,不足喻其细也。盖从训诂而窥见大体。……其释经书,至今人奉之如金科玉律,此犹无与于学问之事者也。”【12】此处评论蔡清之解经风格甚为允当,但说其释经不能算作学问之事,犹是黄宗羲心学之见。其实蔡清的学问宗旨主要体现在他的解经中,其他则语录鳞爪,不成系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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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清解易,一宗朱子《周易本义》,所以《易经蒙引》的体例便是易经本文与朱子《本义》文句并载,朱子文句上加圈以示区别。但具体解说往往与《本义》有异。他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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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抵读书须要酌以真理,不可全信耳目,全凭故纸。虽朱子之说,亦不能无未尽善处。且朱子之释注诸书,据《文集》所载,则其前后不同亦多;据《语类》所载,则其不同处尤多。若理出于至当,又安有不同者邪?然则学者安得便以朱子之说,遂不敢有所同异邪?【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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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熹的《周易本义》欲纠正程颐专以义理解易的偏颇,故义理卜筮并重。而蔡清则同明代理学特重义理的时代特点相一致,解易全以义理。故太极阴阳、理气、性命等说在解易中随处可见。又朱子以其理本论入易,蔡清则纠之以理气合一,理寓于气,太极含阴阳之说。【14】《本义》注文,有对原文之字义、音读的训释,意在楷定音义,而蔡清则重在字义的训解,意在从训诂而达义理。朱子之释文,一秉其谨严注经的风格,字句皆切《周易》原文,无敢走作。或间有引申而离原文不远。蔡清则主要是贯串讲理,不必字句皆切原文。此数点贯彻于蔡清解易之全过程。所以蔡清的解易更多的是借易来阐发他的理学思想。他的思想大体继承朱子,是天人性命之一整套,非仅“虚静”所能限。故黄宗羲说他解易无与于学问之事,此评并不确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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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清《易经蒙引》文甚繁细,非此概述所能尽,此处仅择其大端,以证上述解易特点。如朱子注“乾,元亨利贞”一句:“文王以为乾道大通而至正,故于筮得此卦而六爻皆不变者,言其占当得大通而必利在正固,然后可以保其终也。此圣人所以作《易》教人卜筮而可以开物成务之精义。”朱子解元亨利贞为大通至正,以此四字为占断之辞。占断之辞而与天道通,《易》本卜筮之书而蕴涵至理。蔡清则摒去卜筮之意不用,纯从义理上发挥。并且认为义理解经本孔子之意,非后儒杜撰,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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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道大通而至正”,最好玩味。是此一句,虽孔子后面许多言语皆在其中。天之四德,一大中至正之道也,方知孔子主义理说不是易外意也。何谓天之四德一大通至正之道?曰:正大而天地之情可见矣,即此可知。何谓圣人之四德亦一大通至正之道?曰:圣人之心廓然而大公,物来而顺应,中心无以为守,至正即此可见。寻常尽说《易》是穷理尽性至命之书,自今观之,卦爻辞何处是说性命?殊不知有形而下之器,便有形而上之道。有至著之象,便有至微之理。如“乾,元亨利贞”,便是从乾道大通而至正上来。“坤,利牡马之贞”,便是从阳全阴半,地道无成而代有终上来。乾岂不是性命耶?是以学须见到天人合一处。【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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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清解此四字完全不言卜筮,直接就天道之大通至正之义阐发,以元亨利贞为天之四德,天道即人心,大通至正即廓然大公。朱子以《易》为卜筮之书,从中可诠释出性命之理。蔡清则以程子之“体用不二,显微无间”之意,直接以《易》为穷理尽性之书。蔡清虽承朱子,不废易本卜筮之义,但多言义理,少言祸福,有些时则专以义理言易。此即蔡清虽尊朱子而实与之多有异同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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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如爻序之为何自下而上,朱熹《本义》未作说明,而蔡清则不言揲蓍,纯以义理释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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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卦自下而上,不只是做《易》圣人然也,凡众人占卦者之画卦皆然。其自下而上,则所以象气之消息及物之生生也。盖天地之间只有气与形二者而已。如井泉先温之类,可见气实自下而上也。万物皆以渐而长,自卑而至高,可见其形亦自下而上也。故画卦者以之。【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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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如朱熹释阳爻何以称九时说:“阳数九为老,七为少,老变而少不变。故谓阳爻为九。”【17】此从揲蓍之角度着眼。而蔡清则纯以理为释,其解九六之取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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