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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儒学史 第五节 未来世界文化的展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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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物质生活上看,中国人很少有向前的要求,一般即是安分知足,享受眼前一点点生活,所以物质生活始终是简单朴素,没有什么发明创造,物质文明不发达,乃至时受自然界压迫。但这都是中国“莫大之大幸”。因为从此种文化态度出发,就不会产生西洋近世的经济状况,西洋近百年的经济发展,表面富丽,但骨子里的痛苦却十分深重。他说:“中国人一切起居享用都不如西洋人,而中国人在物质上所享受的幸福,实在倒比西洋人多。盖我们的幸福乐趣,在我们能享受的一面,而不在所享受的东西上——穿锦绣的未必便愉快,穿破布的或许很乐;中国人以其与自然融洽游乐的态度,有一点就享受一点,而西洋人风驰电掣的向前追求,以致精神沦丧苦闷,所得虽多,实在未曾从容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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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社会生活方面看,中国古代的政治制度始终没有改革,礼教一直在发挥作用。人的个性和社会性都不发达,但从另一个角度讲,也有其胜过西洋之处:西洋人讲有我,彼此界限很清,开口就是权利义务、法律等。谁同谁都要算账,父子夫妻之间也都如此。这样的生活实在不合理,实在太苦。西洋人用理智,中国人要用直觉,西洋人有我,中国人无我。所以父子夫妻间从不计较,甚至屈己以从人,不分人我,处处尚情而无我,所以中国文化是世界上最优的文化。不仅如此,他还认为,世界未来文化发展的趋势将表明,人类的文化势必要走上中国文化的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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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漱溟是从经济发展,学术思想和哲学思想的变迁中推测未来世界文化的发展趋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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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认为,西方资本主义的经济的发展,造成了一个极不合理的经济现象,“这个结果除少数善于经营而又幸运的人作了资本家,其余的便都变成了工人,社会上简直划然成两个阶级”,资本家与工人之间看来是自由契约关系,但实际上工人要完全听命于资本家,时时有失业的恐慌。一边是冻馁,一边是锦绣堆积。这样的经济制度是不合理的,它完全丧失了人的本意。没有一点人的情趣和情义。所以,西方经济制度改变的必然趋势,是要从个人本位改变为以社会为本位,从生产本位改变为以分配为本位。这样一来就由第一路向改变为第二路向。即由西洋态度改变为中国态度,第一路向已经走到了尽头,生存问题已经不存在,人对物质的问题之时代已经转入人对人的问题之时代。即转向求诸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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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学术思想变迁,主要指心理的变迁。西洋人走第一路向,只看人的心理的有意识的一面,忽视那无意识的一面。但自动物心理研究以来,人们发现动物多是本能的生活,很少有意识的生活。心理上知的作用并不重要,重要的则是在于情的作用与意的作用。于是发现人类的重要部分也是不在知,而在情和意。梁认为,人与动物一样,都是出于本能,出于冲动,欲望是人类行为的源泉,知的作用只不过是一种工具而已。西方人就从有意识转向无意识,孔子非常重视的情志方面,现在西洋人也已开始注意到了这一点。这就决定了他们不能不顺从着生活本性,而听人本能冲动的“活泼流畅”,这也就是要从第一路向转向第二路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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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哲学思想变迁,主要是指人的态度的变迁。西洋思想从前讲绝对,现在变了,讲相对;从前主知,现在主情;从前用理智,现在尚直觉;从前是静,现在是动;从前只是知识,现在是行为。从前是向外看的,现在是回视自己、自己的生命,这就是说,西洋哲学的视线已经由外转向内了,如尼采、詹姆士、杜威、柏格森、泰戈尔等人大致这样。可见,西洋哲学竟带上了东方哲学的色彩,走上了求生命的一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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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认为,人类文化有三步骤,研究者也有三层次,先着眼研究者在外界物质,古代西洋近世之复兴;次则着眼研究者在内界生命,其所用是直觉。古代中国及最近情的复兴;再其次则着眼研究者在无在本体,印度及未来的复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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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说,未来文化哲学是东方的文化哲学,即中国的文化哲学。未来文化哲学的方法,亦即中国的直觉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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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的文化哲学是西方化向中国化的转变时期,中国化复兴之后,继之以印度化,于是西方、中国、印度三派将于此三期间次第重现,这三步骤说亦即三层次说,这就是梁为世界未来文化所规定的固定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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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世界未来文化将要按照三步骤与三层次发展,那么中国对应于此应该采取何种态度呢?梁认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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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要排斥印度态度,丝毫不能容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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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对于西方文化是全盘承受,而根本改过,就是对其态度要改一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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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批评的把中国原有的态度重新拿出来。这种态度也即孔子所谓“刚”的态度,它要求大家往前动作,而此动作又直接发源于情感,而不假于欲望的计虑。只有这样向前动作才真有力量,即可以弥补中国人夙来的短缺,解救现在的痛苦,又避免西洋的弊害,应付世界的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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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漱溟的文化三路向说独辟蹊径,标新立异,确实不同凡响,在当时的社会上产生了相当大的影响。三路向说作为一种泛论提出来,未尝不可自成一家之言。但如与古希腊、中国、印度的文化历史联系起来,认为西方、中国和印度文化走的就是这样的三条路,那就不是一般的泛论,而是在讲历史了。然讲历史必须有足够的史料,在这一点上,梁漱溟的《东西文化及其哲学》显然是有欠缺的。梁漱溟自己也意识到,在此书中他并不是谈学问,而“只是说我想要说的话。——大家如果拿学问家的著述来看我,那就错了,因为我实不配谈学问;大家如果肯虚心领取我的诚意,就请撇开一切,单就自己所要做的生活下一番酌量”。(78)此书的欠缺也正反映出梁漱溟本人治学的特点和作风。他本人也明确地宣告,他不是一个学者,而是一个思想家,凡事好以自己的思想做主。他如斯说道:“我是自己有一套思想,再来看孔家诸经的;看了孔经,先有自己意见,再来视宋、明人的书;始终拿自己思想作主。”(79)难怪,《东西文化及其哲学》一经问世便即遭到胡适的批评,指出梁漱溟的这本书“蔽于主观成见或武断太过”。胡适治学长于考据,注重史料,主张有一分材料说一分话。你梁漱溟没有充分的史料做根据,怎么可以信口论述中西印文化的发展历史呢?胡适明确地指出,梁漱溟的文化三路向的公式“‘整齐好玩’则有余了,只可恨那繁复多方的文化是不肯服服帖帖叫人装进整齐好玩的公式里去的”。(80)对于梁漱溟所说的印度文化是翻身向后要求的说法,胡适针锋相对地指出道:“然而我们平心观察印度的宗教,何尝不是极端的向前要求?梁先生曾提及印度人的‘自饿不食,投入寒渊,赴火炙灼,赤身裸体,学着牛狗,啮草吃粪,在道上等车来扎死,上山去找老虎’。我们试想这种人为的是什么?是向后吗?还是极端的奔赴向前,寻求那最高的满足?”对于梁漱溟所说的中国人调和持中,胡适也很感冒。他说道:“梁先生难道不睁眼看看古往今来的多妻制度,娼妓制度,整千整万的提倡醉酒的诗,整千整万恭维婊子的诗,《金瓶梅》与《品花宝鉴》,壮阳酒与春宫秘戏图?这种东西是不是代表一个知足安分寡欲慑生的民族文化?只看见了陶潜、白居易,而看不见他们诗里提倡酒为圣物而醉为乐境,——正是一种‘要求物质享乐’的表示:这是我们不能不责备梁先生的。”(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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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适对梁漱溟的批评虽然刻薄,但却也看出《东西文化及其哲学》一书的要害。他的意思是说,印度文化并不都是翻身向后谋求生活的,也有相当的人是极端的向前奋斗拼命的;中国人也不都是调和持中的,也有不少人在享受着短促的人生。就是说,梁漱溟的三路向说没有看清各个不同民族文化所走的路是不能笼统地来看的。梁漱溟当然是读了胡适的“语近刻薄,颇失雅度”的批评,但他毕竟是个“拿自己思想作主”、认“准道理”的人,因此不改初衷,仍坚持自己的文化三路向说。此后的二十多年,他仍然在文化三路向的大框架内思索和研究东西文化的关系问题,但对文化问题的论述却不再坚持意欲和直觉的理论。在《中国文化要义》中,“理性”是一个最重要的概念。梁漱溟说道:“周孔以来,宗教缺乏,理性早启,人生态度遂以大异于他方。在人生第一问题尚未解决之下,萌露了第二问题暨第二态度,由此而精神移用到人事上,于物则忽略。即遇到物,亦失其所以对物者,科学之不得成就出于此。既不是中国人笨拙,亦不是文化进步迟慢,而是文化发展另走一路了。”(82)他以理性早熟来说明中国为什么没有产生科学和民主。由于理性早熟,所以理智被压抑,而科学的产生和发展必须依赖于理智。同样他也以理性早熟来说明中国人所具有的其他的一切特征。因为自周孔之后,中国人理性早熟,所以中国文化也就走上了与西方文化不同的路向。我们可以清楚地看见,梁漱溟在《中国文化要义》中的说法虽有变动,但三路向说的大框架却纹丝不动。这也就是说,梁漱溟还在坚持他的民族文化的特殊性的立场。此种立场当然有其合理性,特别是在解释各个文化系统起源的时候更具有说服力。而且梁漱溟文化特殊性的说法也是在试图解释中国传统的文化,身处现代社会中的他并不反对西方的民主与科学,而是积极主张要“全盘承受”西方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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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漱溟所坚持的关于文化系统特殊性的看法是有其合理性的。任何一个文化系统的存在的价值恰恰就在于它本身的特殊性。没有了这种特殊性,任何一种文化系统也就随之失去了它存在的意义或价值。试图将全球不同的文化系统纳入到一个统一的理论框架之内的不同阶段中的看法仅仅是理论上的一厢情愿,是理论上的乌托邦。而具有现实性的存在都是特殊的,是真实的。所谓的普遍性是对特殊性的抽象,它们只具有理论性质,并不具有实在的性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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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三路向的理论当然是有其问题的。在梁漱溟看来,各个文化系统发展的应然方式是从第一路向出发,接着走第二路向,最后都走向第三路向。也就是说,各个民族文化所走的途径应该是直线式前进的。但他本人却不能够提供充分的理由向我们说明为什么文化的发展路向必须是直线的,而不能是齐头并进的。而且思想史和哲学史的历史告诉我们,第一路向、第二路向和第三路向(三路向分别要解决的问题是人与自然,人与人,人的生命本体等问题)并不是单线式连续渐进的关系,而应该就是齐头并进的,相互之间有密切的关系。有了人,才有文化。任何文化都是人的文化。人的生存并不是单向度的。要能够生存下去,人必须要同时解决与自然、与社会、与他人、与自己的内在生命种种等等的关系。即便是在解决人与自然之间的关系问题的时候,他也决计离不开他本人对社会、对他人及对自己的生命本质的理解。这也就说明了,文化系统并不是单线前进的,而是多元的,多向度的,或者说是三路向并存的。因为人的存在就是多向度的,其存在或生活固然离不开自然,但同时人的存在也离不开社会或与他者的关系。当然更显然的一件事便是他是从自己的内在的生命来看待自然、社会及他自己与他人的关系的。所以任何一个民族文化都不可能仅仅从某一单方面来解决自己的生活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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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漱溟的早期关于文化哲学理论还存在着其他的种种问题,其文化观的哲学基础是西方生命派哲学。他的新儒学理论的特色是强调把东西哲学熔为一炉。他明确地指出“这时唯一的救星便是生命派哲学”。梁援引柏格森的生命哲学为其新儒学文化观作理论注解,认为柏格森的“生命”说或“绵延”说与儒家“不碍生机”的理论是一致的。认为要本体和感觉与理智是不行的,只有当下的生活直觉才行。所以,直觉时即生活时,浑融于一个,没有主客体之别。他十分重视生命哲学,强调本能或欲望的作用,认为人的生活原是受本能、直觉的支配,要人顺从生活本性而任听本能冲动的活泼流畅。进而,他认为中国传统文化是直觉的文化,西方文化是理智的文化。他将理智与直觉对立起来,认为理智是有问题的,而直觉总是对的。这就难免有其偏颇之处。后期他认识到,这样过分地强调本能与直觉的地位和功能是有问题的,是错误的。于是他不再说中国的文化是直觉的文化,而改用“理性”,认为中国文化是理性早熟的文化。而在他看来,西方的文化依旧是理智过盛的文化。前期他是将直觉与理智两橛化,后期则将理智与理性截然对立起来。应该说,直觉与理智是不同的,但将理智与理性对立起来却是一个颇值得商榷的大问题。梁漱溟的文化理论自有其优点与缺点,值得我们进一步去讨论和研究。由于篇幅所限,我们不能充分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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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现在要注意的是梁漱溟文化理论在当时中国社会中的影响及其意义。我们知道新文化运动作为一种新思潮的主要旗帜便是民主与科学。显然这两样东西不是我们古已有之的,而是从西方引进的。正因为如此,所以当时人们特别是青年人关心的问题是,为什么我们自己没有科学与民主这两样东西,而必须向西方去学习。思索这样的问题必然会引导人们批评自己固有的文化,而大力张扬西方文化。因此当时社会思想的主潮无疑是欧风美雨,全盘西化或充分西化的论调主宰着社会的舆论界。梁漱溟的文化理论出现之后客观上牵制了西化论调,它向人们阐明了中国固有文化的价值所在,也解释了中国传统文化为什么没有孕育出科学与民主的原因,并昭示出以后我们的文化该向何处走。西方文化传统固然培育出了科学与民主,有这样或那样的种种优点,但不可否认的是西方文化的短处也历历在目,并给西方社会带来不少弊端。中国传统文化缺乏科学与民主,但中国文化在人生哲学上却是博大精深,因此自有其存在的理由和价值。梁漱溟的文化三路向说指出中西文化是各走一路,其间无短长优劣可论。他的文化理论改变了当时那种以优劣讨论中西文化的模式,也摆脱了认为东方文化优于西方文化的褊狭的复古论调,客观上有利于提高民族文化的尊严。他的三路向说在当时的中国社会产生了极大的影响,有学者认为,此书“亦迩来震古烁今之著作”,“有独创的意义和可惊叹的深刻思想力”。(83)冯友兰是中国现代著名的哲学家,他在其论述中国为何无科学时所借鉴的也是梁漱溟的文化三路向说。这就极其清楚地表明了三路向说所具有的理论影响力。难怪此书1921年出版至1929年时已印刷第八版,为学术界所重视于此可见一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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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三路向说指出我们现在不得已回过头走第一路向,但人类在不久的将来必将走上孔子的路向。孔子是中国传统文化的伟大代表。未来世界的新文化,必须以儒家为本位。资本主义的机器生产是“近代世界的恶魔”,要改变资本主义带来的社会危机,要实现中国的科学与民主,出路就在于复兴中国孔孟儒学。中国儒学的高明,中国文化的伟大,就是因为“中国古时的天才比西洋古时的天才天分高些,即此便是中国文化所由产生的原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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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漱溟原是要做佛家的。但在新文化运动中期,当时的社会情势迫使他不得不放弃佛家的念头而来大力提倡儒家。在新文化运动的热潮中,我们可以看见梁漱溟当时的那种孤军奋战的身影,逆流而上,顶着全盘西化的狂澜,竭力提倡儒家文化的真精神,他不愧为现代儒学思想的第一人,是现代新儒家的源头活水。后期的新儒家虽然在理论上有庞大的体系,在方法方面显得圆融成熟,但在精神上似乎总不及梁漱溟的表里如一,言行如一。他是将儒家思想看做是自己内在生命的自然流露,而不是视为纸上空谈的学理;是用来提升生命、改造社会的良药,而不是夸夸其谈的说辞。毫无疑义,梁漱溟不愧为中国现代儒学的开创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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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梁漱溟:《自述》,《梁漱溟全集》,第二卷,山东人民出版社,1989年,第1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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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梁漱溟:《自述》,第1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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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梁漱溟:《东西文化及其哲学》,《梁漱溟全集》,第一卷,山东人民出版社,1989年,第34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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