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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75202 真日本 [:1702275007]
1702275203 真日本 白与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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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75205 白色的罩衣,白色的外服,白色的贴身衣,从外到内都是白的,这是日本的新娘。从娘家到神殿,一路地走来,头上的“角隐”也是白色的。如今“神前式”婚礼已放在宾馆举行了,但新娘的婚服仍然没有变化,只是到了接待大厅的入口,新娘可以把“角隐”脱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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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75207 妻子一直迷恋这样的婚服,可惜在日本,我们没能举行这样的婚礼。在回国办仪式的时候,她甚至都没办法选择颜色。日式和服明显不符合中国国情,只能选择西式的白婚纱,但是白色,中国人是忌讳的。抗争了半天,不忍让阔别多年的父母亲人伤心,于是妥协成了粉色婚纱。翌日回娘家,“请回门”,好歹争取个白旗袍穿穿了,但是这白旗袍,也得是镶红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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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75209 只得跟销售商说好,等婚礼完了,拿来换那件心仪的镶蓝边的,折点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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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75211 在汉文化中,白色有死亡的意味。传统丧服是白色的,所谓穿白戴孝。远远走来一队人马,一袭的白色,茫茫野野,给人惨兮兮的感觉,令人发怵。那是送葬的队伍。小时候看日本电影里的婚礼,居然也是一袭的白服,奇怪日本人怎么把婚礼办得跟丧礼一样了。果真有一部叫《绝唱》的,三浦友和扮演的男主人公抱着死去的新娘(山口百惠饰)举行婚礼,把婚礼跟丧礼打通了。中国也有把喜事和丧事打通的,比如“喜丧”,上寿的老人死了,门上贴红,绑的是红带,不能哭,应该欣慰,那是出于对“喜”的希望。中国人好“喜”,凡事能往“喜”上靠的,尽量靠,比如喜鹊的象征意义,比如把穿红衣看做吉祥,比如戏剧里的“大团圆”结局,比如喜欢说好话,“开彩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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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75213 说到日本,很容易想到切腹自杀。曾经看到一张三岛由纪夫切腹前的照片,他站在市谷自卫队总部大楼的阳台,额头上扎着白布条,就像中国的戴孝,倒符合了中国人心目中死的意味。其实不只是头上扎着白布,切腹的人,穿的衣服也是白的,身子底下还要铺上一块白色的布,到时候血就洒在这白布上。这未免有些奢侈。其实中国人在面对死亡的问题时,也是很奢侈的,也比如白布,成捆地买来,“嘶”的一下,再“嘶”的一下,撕成丧服,人各一件,就为了丧礼那几个小时穿。这是为了仪式。我甚至想,其实人跟动物、野蛮人跟文明人的区别,就在于仪式。动物是不会发明仪式的,只满足生命的基本需求,没有对仪式的诉求。文化某种意义上就是仪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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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75215 日本人的生活有很强烈的仪式感,比如书道、茶道。当然这些都是从中国传过去的,中国人也很重视仪式。所不同的是,日本人的仪式,往往达到了极致。达到了极致,就达到了纯粹。新娘的全白婚服,有个饶有意味的名称——“白无垢”,从字面上看,就知道是纯洁无瑕的意思。在传统上,新娘还要盖上白色的纱巾,遮住容貌,如黑泽明导演的《罗生门》里的真砂,为了保护自己不受玷污,还随身带着匕首。有人会说,这在中国也有,中国也有盖头,也讲究新娘的贞洁。确实,中国男人一直有着处女情结,有意思的是,验证处女,用的也是一块白布。只为了映现那一点血,也很奢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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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75217 但这里有个目的性的问题。验证处女,首先是冲着证明对方是处女而为的。假如早就知道对方裤腰带宽松,男人是不会跟她谈婚论嫁的。也因此,新娘被验证是处女了,也就有了当人媳妇的首要资本了,在夫家有了正当的地位,甚至可以做大。许多女人间争斗,往往都是声明自己是明媒正娶,而对方是野货的。我曾见两个女人对骂,一个女人大声骂对方:“破鞋,破鞋,你是破鞋啊!”一旦被确定为“破鞋”,就什么权利也不要讲了。古代休妻,“不贞”也是首要理由。过去女人被人弄得失去贞操,往往会说:“你毁了我一辈子!”因此可以看出,中国新娘保持贞洁,对未来是否过得上好日子是绝对重要的,这“红”,一旦有了,红红火火的日子也就有希望了,就像新娘穿的婚服,从头到脚,全是红的。中国人对红色情有独钟,“满堂红”、“开门红”、“红火”,甚至“红得发紫”,虽然也貌似红到了极致,但只是在世俗的基调上的,欢快而热闹的红色,是符合世俗审美情感的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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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75222 “白无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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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75224 但是白却不一样。白色是孤独的,乃至冷峻,让人想到宗教。西式的婚礼,本身就是宗教的产物;日式的婚礼,也是有着宗教感的。这宗教感,更体现在“献祭”上。一个事物,一旦到了极致的境地,就会现出惨烈来,到了世俗价值的反面。“白无垢”婚服实际上还有着另外一层意思,就是:我是一张白纸,我嫁给你了,从此以后将接受你家的一切习俗,“染上和夫君家家风一样的颜色”。这跟我们中国新娘嫁出去,还往往“人在曹营心在汉”,把娘家当后盾(虽然未必真能当得了后盾),甚至瞅着机会把东西往娘家扒,大不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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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75226 在日本,红色往往有着不好的意思,“赤点”(不及格的分数)、“赤下手”(笨拙透顶)、“赤嘘”(无耻谎言)、“赤本”(低级庸俗的廉价书)、“赤耳心”(丢丑),当然还有“赤字”。中国也有“赤字”一词,至于用“赤”来骂人,上海话也骂“赤佬”。但是在日本,红色还表示危险:“赤信号”(危险的信号)、“赤旗”(红旗)、“赤い思想”(共产主义思想)。当年刚踏上日本国土,猛一眼就瞧见车站贴着捉拿“日本赤军”的通缉令,黑白照片,十分模糊,一看就知道是久远年代以前的。“日本赤军”成立于1969年。当时学生闹学潮,后来把枪都拿起来了。他们反对《日美安全保障条约》,明白地说,他们“反美”。另一个赤色组织“东亚反日武装阵线”还爆破了由南京大屠杀的指挥官松井石根所建的“兴亚观音像”,还炸毁了东条英机等甲级战犯的慰灵碑——“殉国七士碑”,甚至还暗杀被指责负有战争责任的昭和天皇(未成功)。某种意义上说,他们确实推动了日本民主化进程。也因此吧,如今提起“赤军”,一些老年人还会两眼放光,精神一振,红色还真是激动人心的。在日本,一个黑社会组织“稻垣组”的成员在回答为什么要参加黑社会时,说:“向往那种红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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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75228 这让人想起了《红与黑》。于连就向往着拿破仑的红色军服。红色,象征着“革命”。再没有比法国人更喜欢轰轰烈烈的革命了,法国是“革命”的发生地,也是许多革命词汇的发源地。但翻译家巴彦先生在翻译我的《抓痒》时,遇到了问题。比如“左派”,中国的“左派”跟法国的“左派”似乎相反。他不明白了。还有“愤青”,我告诉他,“愤青”就是“愤怒的青年”,他更困惑了。我知道是我糊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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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75230 稍有文学常识的人,都知道“愤怒的青年”来源于英国作家莱斯利·保罗的自传书名。二战以后,执政的工党没能实现民众的政治体制改革的愿望,只施行经济改革,搞“福利国家”;保守党当政,政治改革仍然成了泡影,引起了民众的强烈不满,“愤怒的青年”就是这种反体制情绪下的作家。中国“文化大革命”时,法国也有人搞“文化大革命”,把街头的高级小车烧了,但是彼“造反”非此“造反”,彼“革命”非此“革命”,彼“愤青”非此“愤青”,彼“左”非此“左”。那么彼“赤”也非此“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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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75232 据说,加缪的那句著名的“我反抗,所以我存在”,也是错译的,加缪并不是这么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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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75234 按发生学的原理,事物不可能是永恒不变的。但是总有个线索可寻。革命发生地的法国是浪漫的,“浪漫”与“革命”,骨子里是有联系的。日本人虽然也需要“红”的兴奋剂,但是他们更爱“白”,“赤军”们在日本失败,只能转向国际恐怖活动就是个例子。但我长期没有弄明白,在中国,革命的“红”怎么跟世俗生活的“红”联系在一起?在中国,“白”往往象征着不革命(“白专”),甚至反革命(“白狗子”、“白匪军”),不革命和反革命往往是享受着世俗的快乐。按理,喜欢世俗幸福的中国人,应该喜欢“白”的。忽然有一天,参加一个葬礼,遗体推进去了,参加葬礼的人纷纷换上红带子。因为要等骨灰,众人在空地上站着等,大中午,烈日当空,照见了一排排扎着红带的人群,还有一张张被晒焦的脸。我的脑子里猛然跳出一个词:躁。一个在死亡阴影下的族类,比任何族类都急于要新生。在这种热望之下,革命的目的和世俗的目的是一样的,比如去分地主的粮是革命,分了粮就有了吃,是世俗欲望,这两者统一了;再比如曾经令人向往的奔向共产主义,共产主义好在哪里?好在要什么有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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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75239 真日本 [:1702275008]
1702275240 真日本 东洋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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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75245 正月装饰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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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75247 常有人问我,日本的春节是什么时候的?我说,如果要讲他们春节的话,那就是元旦了。每每惊讶:新旧合一啊,怪不得叫“东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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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75249 受中国影响,日本原来也过旧历新年的。同中国一样,新年有驱逐魔鬼、迎接神灵的意义,于是也有诸如除夕夜去庙宇敲钟、喝屠苏酒、拜年、给小孩压岁钱等习俗。明治维新把旧历改成西历了,何止是过年,那时代连文字也要西化的,取消汉字和假名。甚至连地理位置也要否定,所谓的“脱亚入欧”。至今那个提出“脱亚入欧”口号的福泽谕吉的头像还印在日元最大面额的一万元纸币上。这并不只是一个形式,就好像汉字之被改造成假名一样,并不只是字形的不同。日本人从公元5世纪开始使用的假名,是一种标音符号,是拼音化努力。现代语言学告诉我们:语言不只是工具,它是塑造主体的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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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75251 现在回头来讲日本的新年。这新年一改在西元1月1日,情形就不同了。清少纳言《枕草子》里的新年场景自然难以看见。但是仍有“しわす”,汉字写作“师走”,意即为迎接新年而特别忙碌。百货大楼披红挂绿,“岁暮大酬宾”的轴子拉起来了,五花八门的SALE和サービス,把习惯一元钱掰成两元用的主妇们诱惑得无所适从。镜饼、羽子板、新年扎饰连同小布偶、年玉大入袋,如潮泛滥到路边的街角。老板们放开膀子摩拳擦掌掀起年末商战,上班族们每晚呼朋唤侣,成群结队串门一般地一个酒吧一个酒吧喝酒,老人们逢人便感叹岁月如梭人生短暂,各电视台争相对一年进行巡礼,各报纸杂志推出一篇篇大块头盘点评论……一切都变得紧迫,日子按一天一天计算,仿佛余下的每一天都被岁神追促着,匆匆追向除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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