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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不服从 序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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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本文集中,艾里希·弗洛姆清楚说明了“服从”和“不服从”究竟意味什么——服从人性和人道社会的目标,不服从各种偶像。他的论述至今仍有相关意义。反对盲从因袭,对司空见惯的“陋识”部分持批判的立场,依然应该是我们的主要宗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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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合社会和政治现象所获得的心理学的洞见,促使弗洛姆在一段时期内支持美国社会党,投身和平运动,呼吁采取裁军步骤。在这些活动中,他对各类人云亦云的“常识”以及官方的政治话语实践了他的不服从态度,他所服从的是心智健全的思考方式,与阿尔贝特·施韦泽、伯特兰·罗素等先知哲人们秉持的理念一脉相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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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集中所有的文字均曾在书和期刊中发表过。我们首次将这些文字汇编成册;艾里希·弗洛姆对和平和人类生存的殷忧和热忱跃然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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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此我谨向襄助本书出版的所有人士致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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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妮丝·弗洛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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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1年于瑞士洛迦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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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不服从 第一章 价值观、心理学与人类生存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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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论点旨在说明价值观之根乃深植于人类自身所处的生存条件;对这些处境的认识,即对“人类状态”的认识,使我们树立起客观、真实、有效的价值观;价值观的真实有效性因人的存在而存在;离开了人,则无价值观可言。人的本性是什么?人类生存的特定条件是什么?哪些需求是根植于这些条件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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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类从最初与大自然浑然一体的状态中分离出来,亦即告别了那种动物生存的特性。是时人具备了理性和想象力,意识到自身的孤立和分离,感受到自身的无力和无知以及生死无常。一个人倘使不能与他人建立一种全新关系,以取代之前凭本能调节的关系,便一刻也无法在这种状况下生存。即便所有的生理需求都得以满足,孤独和个体化的状态仍像牢狱般禁锢着人;人必须摆脱这种状态才能维持心智健全。事实上,精神失常者是那种完全无法与他人建立任何联结关系的人——他们并没有身陷囹圄,却将自己囚禁了起来。人类维持心智健全的必要条件,是其必须与其他生物在一个共同体中生活,与他们发生关联。在构成人类各式各样密切关系的所有现象背后,在以爱这个词最宽泛的释义为代表的一切激情背后,我们都能看到这种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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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几种途径可以寻求和实现这种联结关系。人可以尝试以委从的方式使自己融入与世界的关系,如委从于某个个人、群体、机构、上帝。通过这种途径,人便超越了个体生存中的分离感,将“小我”化身于比自己更大的人或事的一部分,将自己的身份与委从对象所具有的能力联系起来。另一种克服分离感的方式恰与上述相反。人可以尝试对世界施加其影响力而与之发生关联,即让别人成为自己的一部分,通过支配来超越个体生存的局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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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委从还是支配,其共同要素是他们产生的关联有一种共生的性质。相关双方都失去了各自的完整和自由;这是一种互为依靠、互为制约的形态,双方满足了向往密切关系的渴望,却又会因内力和自主力的缺失而感到痛苦——内力和自主力必须以自由和独立为前提;此外这种相互依靠注定会使双方有意或无意地酿就敌意而时常威胁到关系的本身。委从的(受虐的)或支配的(施虐的)情感即便得以实现,也不能最终修成满意的善果。这是一种自驱的动力,因为再多的委从或支配(或占有,或声名)也无法提供足够的身份认同与关联感,于是人们就会永无止境地追求。这些情感的最终结果是两败俱伤,看不到其他出路。虽说这些情感旨在建立某种关联感,但它们破坏了个人的完整性:一个人,无论是受委从还是支配的情感驱动,实际上都变得必须依存于他人;人本应致力谋求个人发展的,现在变成了依赖于所委从的或所支配的人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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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一种情感,在满足人与世界关联之需要的同时仍能维持自己的完整与个性,这就是爱。爱,是以保持个人自身的分离性和完整性为前提条件,与本人以外的某人或某事发生关联。爱是一种分担和共享的体验,允许个人内心活动的充分展开。爱的体验摒弃了幻想的作用。我们毋须夸大他人的形象,也毋须夸大自己的形象,因为主动分享和主动去爱这种真实感,使我在超越个体生存局限的同时体验了我本身具有的主动力——爱的行为即由这种主动力构成。对爱的行为而言,重要的是它特殊的品质,而非它的对象。爱,存在于人类大团结的联谊之爱、男女情欲之爱、母亲对子女之爱,以及作为人类成员的自爱;爱存在于联结关系的神秘体验。在爱的行为里,我一个人爱着不同的对象,但我仍是我自己,一个唯一的、独立的、局限的、终有一死的人。爱,在分离与联结的两极之间生生不息,此非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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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种与关联需求密不可分的人类状态,是人作为一种创造物的存在,及其具有超越这种被动的创造物状态的需求。每个人降临这个世界,都既未征得自身的同意,又非出于自身的意愿。从这个意义上说,其与动物植物乃至无机物毫无二致。然而人一旦被赋予了理性和想象力,就无法满足于扮演这类创造物固有的被动角色,无法忍受自己像从杯子里掷出的骰子。人被一种动力驱使着去超越这类创造物的角色,超越其存在的偶然性和被动性,人要自己成为一个“创造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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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能够创造生命。这的确是与其他活着的生物共享的神奇特性,但人与其他生物的区别在于唯有人能够意识到自己既作为创造物存在,又作为创造者存在。人能够创造生命,或毋宁说女人能够创造生命:她诞下一个孩子,养育他/她,直到他/她成长到足以自己照顾自己的各项需求。人——无论男人女人——都可以创造,种植、制造物质用品、进行艺术创作、构想意念、和他人相爱。通过创造行为,人即超越了作为创造物的自我,将自己从充满被动性和偶然性的存在中提升出来,进入一个具有生活目的和自由的王国。在这种超越需求的土壤里有许多根基,其中一条叫做“爱”,它与艺术、宗教,以及物质生产等其他根基并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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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造,预设为一种活动和关心。它预设了创造者对创造物的爱。但倘若一个人没有创造的能力,没有爱的能力,又该如何解决超越自我的难题?另有一条蹊径通向超越的需求:如果我不能创造生命,我就毁灭它。毁灭生命也会使我超越它。诚然,人能够毁灭生命与其能够创造生命一样堪称奇迹般的技能,因为生命就是这个不可思议的奇迹本身。在毁灭的行为中,人将自己凌驾于生命之上,亦超越了作为创造物的自我。于是,就人受到超越需求的驱动而言,其终极选择不是去创造就是去毁灭,不是去爱就是去恨。那些意欲毁灭的巨大意志力——我们在人类历史上早有耳闻,在现实生活中亦骇然目睹——是根植在人的本性中的,正如创造的动力根植在人的本性中一样。我们说人类拥有开发爱和理性的主要潜能,这并不表明我们一味幼稚地相信人的良善。毁灭性是人的次要潜能,同样埋藏在人类生存之道的深处,并具有可与任何人类情感匹敌的烈度和能量。但是——这正是我论述的要点——毁灭性是创造性的替代品。创造与毁灭,爱与恨,这不是两种互不相干的本能。它们都是人类同一个超越需求的回应,当创造的意志不能满足时,毁灭的意志就占了上风。有所区别的是,以创造来满足超越需求予人幸福,而以毁灭来满足超越需求则令人痛苦——尤其令毁灭者本人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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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对生存状态还有第三方面的需求,那就是根基需求,人的诞生之日即从自然家园出发之旅的始点,亦即与自然纽带切割的始点。但这项切割本身令人心惊胆战:人一旦断了在自然的根,将向何处去?人又是谁?人独立遗世、无依无靠、无根无基;人难以承受这种绝缘与无助的处境。人会发疯失智。只有当重又续上新的人类之根,才能捐弃自然的根;只有当找到人类根基,才会感到再度回到世间的家园。如此看来,在未找到人类根基时在人身上体现的那种与自然关系难舍难分的强烈愿望,体现的那种千方百计阻止自己脱离自然、母亲、血缘和土地的抗争,又有什么不能理解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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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类自然关系中最基本的,是孩子和母亲的关系。孩子的生命是在母亲子宫里孕育而成的,人类胎儿在母亲子宫里的孕育时间比绝大多数动物来得长;即便呱呱坠地,其在体能上那种无助和必须完全依赖母亲抚养的时间段亦比其他动物延续得更久。在生命的最初几年时间,孩子是不能与母亲全然分离的。其所有生理需求的满足,对温暖和关怀的重要需求,都来自母亲;母亲赋予孩子生命不仅仅在分娩那一刻,而是源源不断的。她对孩子的关爱丝毫不取决于孩子能为她做什么,不取决于孩子须尽何义务;她的关爱是无条件的。她关爱,因为这个新生物是她的孩子。在生命中关键的最初几年,这个孩子在母亲那里体验到的是生命的源泉,体验到的是全方位的保护和抚育的心力。母亲是食粮,是爱,是温暖,是大地。有了母亲的爱意味着孩子有了活力、有了根、有了家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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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分娩意味着离开全方位防护的子宫,成长则意味着离开母体的呵护范围。但抛开成人与幼儿的巨大差异不论,即便是成熟的成年人,亦有的从未完全停止眷恋那种存在于婴孩期的母体保护。成年人按说有能力立足于世,照顾自己甚至照顾他人,而幼儿尚无此能力。但考虑到成人生活中的困惑日益增多,我们的知识在本质上又是支离破碎的,成人的生存条件充满了意外,而且我们不可避免地屡屡犯错,因此成人的生存状况与幼儿相比,不见得如世人原先想象的那样有着天壤之别。每个成年人都需要帮助、温暖、保护,虽然与幼儿的需要在形式上不尽相同,却仍有诸多相似之处。故在普通的成年人身上,如果你发现其对安全和根基——一如母亲曾赋予的关系——怀有强烈的渴念时,难道会觉得奇怪么?除非找到其他生根之道,否则人不会放弃这种强烈的渴念,你难道会对此怀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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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精神病理学领域我们发现大量证据,证实这种拒绝离开母体全方位呵护范围的现象。最极端的形式中我们甚至发现有人渴望回到母亲子宫的例子。一个魂牵梦绕于这种欲望的人可能给人看到的是一幅精神分裂症的图景。这样的人感到自己像母亲子宫里的胎儿,并据此想象度日,以致无力承担连孩童都能完成的最基本的生活功能。在比较严重的神经官能症病例中,我们发现许多同样的渴求,但它的形式是某种压抑的欲念,这种欲念只有在梦境、症候以及病态的行为中才会显现;患者一方面对留在母亲子宫怀有深切的欲念,另一方面又想具备成人的性格并过上常人的生活,两者于是冲突而引发神经症。在梦境中,这种渴求表现为诸如身陷黑暗洞穴,或一个人在潜水艇里潜入深海等等。在这类患者的行为中,我们发现他们对生活怀有某种恐惧,而对死亡怀有某种执着的迷恋(死亡,在想入非非的意境里,代表了返回母亲子宫、返回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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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一些对母亲的固恋形式比上述症状轻缓,患者会假想地允许自己出生,但害怕过渡到出生后的下一步,即从母亲处断奶。停留于此阶段的人向往有一个母亲一样的人物对自己百般溺爱、扶植、保护;这些人终身都不能摆脱这种依赖。当这种母亲般的呵护消退时,他们就会惊恐,就会缺乏安全感;反之,当他们能感受到身边有一位关爱的母亲,或类似母亲的替身,无论是现实中的人物或是幻想中的人物,他们都能变得积极乐观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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存活是一个不断重生的过程。对我们大部分人来说,生活的悲剧在于我们还没有充分地完成出生这个过程,就已经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出生,在这个意义上,不单指离开母亲子宫、膝头、手等等,而是指一个人独立进入主动和创造的状态。就像婴儿在剪断脐带后必须自主呼吸,人在出生后的每时每刻也都必须处于主动和创造的状态。一个人直到重新找到安身立命的根基,才充分完成了出生的过程;这种安身立命的根基建立在其与世界的一种创造性的关联中,建立在其后体验到的与全人类和一切生灵的休戚相关的结合里。从被动地生根在自然和母亲的子宫里,人又再次生根——这次是主动地、创造性地和所有生命结合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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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人需要有一种身份认同感。人是这样一种动物:会说“我”,会意识到自己是一个单独的实体。尚未与大自然分离、尚未超越自然的动物则不具备这种意识,它没有身份认同的需求。脱离了自然状态的人,被赋予了理性和想象力的人,便需要形成一个关于自身的概念,需要表达、需要感觉“我即是我”。因为人不是被动地生活,而是主动地生活;因为人已经扯断了与自然一体的原始纽带,得自行作出各种决定,了解自己和邻居是不同的人,必须清醒意识到自己是行为的主体。与前述的关联需求、根基需求、超越需求一样,这种身份认同感的需求亦如此重要和不可或缺,如果一个人不能以某种方式满足这种需求,同样不能维持健全的心智。人类在与母亲、与自然切断“原始联结”过程中,即培养起自己的身份认同感。婴儿尚不能脱离母亲,尚无法说“我”,因而也未显现此项需求。只有当人构想出自己与外部世界是两两独立存在的时候,才具备区分自己与他人的意识;在牙牙学语的过程中,一般人总是最后才学会以“我”这个词来指代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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