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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异化的诞生:社会加速批判理论大纲 五、重要之处何在?加速与我们“在世存有”的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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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到目前为止的分析是正确的,那么为什么现代社会学理论需要关注加速,理由就显而易见了。如果我们没有注意到时间模式与社会结构之间的改变,那么我们对现代性与现代化过程的理解就是不充分的。更有甚者,如果我们一直忘了加速动力就是现代社会的核心,那么我们就无法理解现代性到底关涉什么事。但是,为什么社会加速对于社会哲学,亦即对于规范条件、现代生活的质量与潜在病状的分析来说,是如此重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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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会说,这之所以如此重要,是因为,第一,现代社会不是通过显著的规范准则,而是通过时间规范的隐性规范力,来进行调节与相互合作,像是截止日期、日程表、期限等形式。况且,就如我将在第九节呈现的,加速力就算是自然给定的,且不是那么清晰,也完全与政治化无关,但仍然会对现代社会主体施以持续的压力,使得这种力量某种程度上可谓是一种加速极权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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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现代加速体制大部分都隐藏在行动者背后,转变了我们人类与世界之间的关系,亦即改变了我们与伙伴、与社会(社会世界)、与时间空间,以及与自然、与无生命对象的世界(客体世界),最终与人类主体形式(主体世界)、与我们“在世存有”等等之间的关系(请参照图5对科技加速的转型力量的图解)。在全部这些情况当中,诸种关系产生了改变,甚至让速度在提升之后造成许多问题。但如果现代性和启蒙给予我们的承诺与计划,是在人类思考与确认“什么是人类”的过程当中,以及在向个体与集体承诺人人都应享有自主性的过程当中不断积累起来的,那么社会哲学当然就需要关注这个越来越自成一格的过程。然而有许多学者,虽然也是整天在思考生活质量、正义社会原则、现代生活病状,但都忽略了这个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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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5 科技加速与我们的“世界关系”的转变。社会加速改变了我们与客体世界、社会世界和主体世界之间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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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所周知,时间似乎流逝得越来越快,变成一种稀缺的商品,而空间在现代社会当中则一点一点地“萎缩”了,或是大家开始比邻而处。空间的广漠和阻碍已经失去意义了。现代旅行可能会因为飞机登机时间紧而急急忙忙,会耗费交通换乘时间,会遇到塞车和迟到,但是空间本身却不再是阻碍了。跨越空间所需的金钱成本与时间成本已经越来越小。还有机会成本也是,因为我们可以在旅行的时候利用现代工具处理我们的日常业务。对大部分的社会行动与互动来说,空间也越来越不重要了。可以确认且毫无争议的是,正是因为地方和空间变得不重要了,所以空间的次要性质反而变得重要了。比如,就经济上来看,因为客服中心设在哪个地方都可以,所以它就会着重设立于在环境上比较有吸引力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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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间上的邻近,对须保持亲密的社会关系来说,不再是必要的。这对于人们所要维持的社会关系来说,有很重要的后果,对于社会世界结构来说也是。社会关系的远近与情感上的亲密与否,跟空间距离已经毫无关联,这让我们身边的邻居可能是完全的陌生人,但远在世界另一端的某个人却可能是我们最亲密的伴侣。社会联合关系的当下时态(亦即稳定时期)的萎缩,和社会联系的大量激增,让人们格外仰赖于沟通传播媒介,并带来了格尔根(Kenneth Gergen)所谓的“饱和的自我”[17]。齐美尔早在1903年,在他关于大都会生活的思考当中,就已经注意到,我们与太多人相遇、分离,所建立起来的沟通网络太过庞大,以至于我们对当中的所有人或至少大部分的人,不太可能真正建立起情感关系。我们很少能遇到真正会陪伴我们一生的人。这样的人生,也是现代主体形式所造成的结果(参阅Simmel, 19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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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主体世界来说,社会世界的结构与文化的变化,比世代交替的步调还要快。在个体的生命历程当中,社会世界不再是稳定不变的。这对身份认同的模式与主体形式带来深远的影响。我在其他文章当中提过(Rosa, 2011b),“古典”现代的身份认同的意义,是基于个体的“人生规划”的;对自我的理解,也以引导生命历程的“强评价”为基础。但是这一切,都越来越被新的弹性的、“情境式的自我认同”给替代了。弹性的情境式自我认同可以接受的所有的自我理解与自我认同的参数,都是暂时的。人生可以不需要规划,可以“随波逐流”。只要有新的、更具吸引力的机会,都可以随时转换跑道。就像格尔根所指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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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思熟虑地在海洋中驶向某地——乘风破浪驶向目的地——跟随波逐流、悠游不问漂向何处,是截然不同的。(Gergen, 1996: Ⅹ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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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终,生产速度难以置信的提升,从本质上改变了人类与其物质环境之间的关系。我们事实上以非常快的速度改变了我们的生活世界(基本居住设施与厨房,汽车与计算机,衣服与饮食,我们的市容、学校与办公设备)的物质结构,以至于我们可以说有一种“丢弃结构”。这非常不同于前现代世界的情况。在前现代的世界当中,东西只有在坏掉或无法运作时才会被替换。而且就算是替换,也是以相当规律的步调,借由再生产出形式上或多或少是一模一样的东西来替换。现代社会则相反,就像马克思注意到的,物理消费已经被道德消费替代了。我们几乎是在东西坏掉之前就换掉它们,因为创新的高速率,让这些东西在它们的物理寿命结束之前,就已经落伍、不合时宜了。以此而言,我们与客体世界之间的关系,已经深刻地因为现代性渐增的速率而转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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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趣的是,在加速过程当中,我们的生命经历和集体历史似乎也跟着改变了。最初人们之所以注意到开始出现了一个今天我们称作“古典现代”的时代,正是因为当时的社会变迁开始刚好加速到一个地步,让人们发现当下跟过去不一样,未来也可以想见会跟当下很不一样。这让历史仿佛有个方向,而(个人的和政治的)进程模式则在历史当中铺展开来,使得历史叙事以一种进步史的形式呈现。晚期现代则不同,社会变迁的速率达到一个世代内就会发生转变的地步。如上所述,在这样的世界当中,社会变迁是随机的、片段的,甚至是狂乱变化的,而不是进步的、有方向的;社会行动者感觉到他们个体生活和政治生活没有方向、轻飘易变,亦即处在一个疾速的静止的状态。就个体而言,我们可以从一些访谈看到这种变化。这些访谈当中,人们把他们的生活描述为是由一堆互不相关的片段(比方家庭和生活,变化的地方和变化的信仰)所构成的序列,而不是成长、成熟、进步等这种连续一贯的叙事(参阅Gergen, 1996; Sennett, 1998; Kraus, 2002)。更有趣的是,在政治领域,我们关于“正常的”历史发展序列的观念,也是岌岌可危的。比方在1990年,大部分的人,科学家、政治家或一般老百姓,都会同意一件“事实”,亦即像是海盗或斩首这种事,就算在当今的世界里出现了,也是属于过去的东西,而民主和福利国家这种东西则是属于现在或是未来的,即便在某些地方,民主和福利国家根本(还)没有实现过。但同样的事情,20年后的今天再来看,情况就不一样了。海盗和斩首是不是真的“属于过去”,我们已经无法确定了;现在科学家、政客(以及一般老百姓)会说,古典的福利国家已经是过去式了,我们已经无法再负担福利体制了。同样的,至少对于欧洲之外的其他国家来说,民主制度在处理21世纪的问题时,其效率之低已经令人感到绝望。如果我们把东南亚或俄罗斯的(半)威权系统包含进来,那么可以说我们已经步入一个“后民主的”时代。但我的论点不是说秩序已经颠倒了,或是秩序与我们在20年前所期待的背道而驰,而是说,我们不再确定历史是否有个方向。所有的一切,从海盗到民主,都是这个世界可能会发生的事,而且这些事都是片段地出现,然后又消失。当然,这让人想起寇瑟列克谈到的存在于“集体单一的历史”之前的前现代世界(Koslleck, 2000)。以此而言,就我的观点来看,我们的确可以说“历史终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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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单来说,社会加速造就了新的时空体验,新的社会互动模式,以及新的主体形式,而结果则是人类被安置于世界或被抛入世界的方式产生转变了,而且人类在世界当中移动与确立自身方向的方式也产生了转变。当然,这本身无所谓好坏。这只是一种发展现状,一种社会哲学至今完全忽略的发展现状。然而,这种规模的变化却显然可能会使得社会病状在这种社会纷扰当中产生,造成人类的痛苦与不满。作为一位批判理论家,我想转而讨论这种病状,因为我认为社会理论根本的任务与责任,就是去指出社会痛苦的来源。因此,在本书的第二章,我将根据今天批判理论的各种方案,来探讨加速的后果。在最后第三章,我会描绘一种转变过程,并提出一个命题,即基于以上的讨论(亦即关于社会世界、客体世界和主体世界),加速可能会引发严重的异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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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至少在霍耐特所界定的意义上(Honneth, 1994)可作如是观。关于以社会学理论的再诠释来回应现代化的体验,参阅Rosa/Strecker/Kottmann, 2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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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相关的文献和讨论,参阅Rosa, 2005a: 71—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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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不过,哈维(David Harvey)指出了一种相反的时间的空间化,提醒我们不要太快忽略空间(Harvey, 1991: 272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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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参阅Sztompka, 1994; Müller & Schmid, 1995; Laslett, 1988。拉斯列特(Peter Laslett)甚至区分出19种社会内在变迁(经济、政治、文化等等)的速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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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美国社会学家勒范恩和他的研究团队近年进行了跨文化比较的经验研究,其中他们使用了三种生活速度的指针:城市当中的走路速度,到邮局买邮票所花的时间,以及公共场所时钟的准确度。对此我已有深入的探讨(Rosa, 2001),这种路径最好只被视为一种非常初步的初探性尝试。因为若要对于晚期现代的时间结构进行彻底的分析,这种做法还是不完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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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罗宾森(John P. Robinson)和古德贝(Geoferry Godbey)所出版的著作提出了一些相反的证据(Robinson and Godbey, 1996),但这种研究所提出的反证似乎只是一种例外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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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对这些证据的概览式的讨论,参阅Rosa, 2005a: 199—2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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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如果读者们想知道如何从经济学的视角解释这件事,那么我推荐一个非常有趣的文献:Linder, 197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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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这里我先不去看我的计算方式的缺陷。因为,就算收发电子邮件所需的时间真的减半了,我们还是得花时间来构思与思量邮件的内容,而这相对来说是无法加速的。这也许可以很好、很关键地解释,为什么很多人会说被电子邮件事务压得喘不过气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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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关于时间的世俗化,可以参阅Taylor, 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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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关于阐述这种观念的最有名的文献,就是歌德的作品,例如《浮士德》或是《威廉·麦斯特》。难怪,如同欧斯顿(Manfred Osten)曾指出的,歌德的作品可以被诠释为对加速社会的丰富的描述与批判(Osten, 2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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