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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乡记：我们眼中的流动中国 夏冬|在宗族中，农民有强烈的公共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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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人向来重视自己从哪里来，所谓追本溯源，就我所在的乡村而言，莫过于以修建宗祠以表不负先人，继往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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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伏的公共精神开始唤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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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打工经济的发展，农民收入增长速度较快，解决一些滞后的公共事务成为当务之急，其突出表现是各湾子逐渐兴起修建宗祠的热潮。宏庄大约有三十多户人家，在2015年耗资百万元修建了宗祠，引起非常大的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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询问得知，当初修建宗祠的契机是旧宗祠衰破，无维修价值。而在农村面子竞争仍然强劲的背景下，宏庄作为大路旁边的庄子，宗祠破旧也太说不过去了。按一般的理解，宗祠的最大功能便是作为本族子孙忠孝为本、不忘族恩、团结和顺、代代相承的象征，展示本家族文明友孝、兴旺发达，这是中国传统文化的潜在力量，因此宗祠建设一定是最大气、最豪华的。其次，宗祠是祖先居住之所，中国人的祖先崇拜自古有之，每逢节日，缅怀祖先、祭祀祖先必在宗祠，本家族的兴旺要靠先祖庇佑，因此，祭祀功能与宗族一体不可偏离。其他的一些功能譬如红白喜事场所、文化活动中心、本族会议场所等都能体现宗祠的中心作用。宗祠是中国部分地区农民的一种最根本的公共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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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往往只有集群体之力量才能办成的事务，使我关心正在流行的个体主义与公共精神发生的碰撞。公共精神来源于同宗同祖的宗族文化认同，这种集体主义的文化传承在乡土社会从未断裂。换言之，祖先崇拜、宗族信仰在这片土地上从未消失，只是在经济条件的限制下作为一种隐形力量潜伏起来。个人作为宗族的一分子，有义务为宗族事务贡献自己的力量，这是一件积“功德”的行为，是为家族兴旺做出自己的贡献。因此修建宗祠的费用由各湾红丁分摊，一视同仁，家庭困难者也没有理由推托，除非自斥于家族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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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祠修建是一个汇聚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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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项重大决策的提议或敲定，以及公共事务的组织安排，往往由湾子里德高望重或者有魄力的年长者为之，这些人一般具有奉献精神，愿意为宗族事务殚精竭虑。他们的典型特征是自己的家庭经济状况良好，有富余精力来处理公共事务，而且社会阅历丰富，长期驻留村庄，有一定魄力，一般族人对他们比较信任。因为修建宗祠也是大家所愿，外出务工不能回家帮忙的族人也乐于让他们组织安排，自己只负责分摊费用。树阳先生便是这样的一位典型人物，他在湾子里有一定的威望，当觉得修建宗祠时机成熟时，便提出这样一种规划设想，在2015年春节大家都回乡的时候组织湾子的户主们集体讨论。因为该工程是涉及本家族的祖先祭祀以及家族愿望的事，便征得了多数人同意修建宗祠，算是通过集体做出决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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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件很具有农民风格的民主决策。当前农村青壮劳动力基本上都外出务工，而中老年农民留守农村，这不仅是在经济模式上分工，而且在处理宗族公共事务时也明确分工。在过年团聚之时集体决策，然后由留守的农民着手处理宗族事务，多数外出务工人员予以经济支持，秩序井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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筹款百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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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便是问题的核心——筹款。据了解，宏庄宗祠修建工程的筹款制度分为均摊制和捐献制两种。分摊制即按工程预算，算出湾子每一位红丁平均分摊多少，宏庄最后决定，每位红丁八千六百元，数额不小，分三次筹齐，即第一次每位红丁筹款三千元，第二次也是三千元，第三次两千六百元。这样一来根据宗祠的修建进程做合理预算，二来照顾各家庭的一次性经济支付能力。有趣的是，宏庄有一位红丁是其他同姓宗族寄养过来的，算是两边人，在向他征收款项时按半个红丁筹款。每个人都有其明确归属，这是一个集体的基本特征，乡村宗族文化由此可见一斑。宏庄共有三十多户人家，捐献款项共计九万九千元；另外一个重要的来源则是本湾嫁出去的姑娘共捐款九万三千元。这样来算，全庄一百六十口人，男丁八十七个半，一共筹集了近百万元资金。这里，我们可以感受到一个宗族的集体力量，本族子孙，无论男女，皆有责任为本族事业的发展做出应有的贡献，公共精神是解决矛盾的润滑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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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民的集体主义风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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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多方筹集，宗祠修建的经费问题已大致解决，剩下的便是宗祠用地问题。如果说筹款是个体主义与公共精神的角逐，那么用地问题更是二者之间的又一次博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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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原来的旧宗祠年代久远，建筑只有一重，而重修的话则要修建三重，面积要扩大，这便涉及原来旧宗祠周边人家的房屋，这些房屋有新修的，也有因另择他地修建新屋而留置的，总之是私人地基。要修体面的宗祠，就必须腾出地方，因此，这番过程自然是最为艰难的。筹款人人一致，而新宗祠地基涉及十多户人家。据我了解到的本村其他湾子的宗祠修建情况，有为数不少的湾子是由于地基问题而未能启动工程或者不得不修改设计，可见其中内部矛盾之激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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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所观察的宏庄则令人惊叹，一开始因修建宗祠所涉及的地基也采取捐献制，即个人为家族事业贡献自己的地基，以图家族兴旺，家庭和美，牺牲个人利益来成就家族公共事业。后来湾子集体决定给予适当补偿，竟无一人领取。要知道，只要一家不同意让地，工程就无法开始。与一些土地纠纷无法调和的湾子相比，宏庄的表现不能不说是家族集体力量的彰显。在这种浓厚的宗族文化氛围中，即使譬如宗祠结构、下水道安排等问题频频引起集体争论，宗族内部的集体精神及精英代表也为形成共识提供了可能。为首者树阳先生为了新修宗祠的结构问题，自费访察数百家新旧宗祠，他给我们翻看他拍下的各地宗祠，有规模宏大的、有陈旧古朴的、也有年久失修的。他说，要借鉴他人特色，新旧结合，因地制宜。于是在湾子集体会议中进一步确定了宗祠的结构等问题，终于，宗祠于2015年农历五月初三破土动工，到十二月初十竣工，可谓集全湾力量而铸就。以上所说公共事务的解决离不开集体的力量，当然，也要归功于这种“长老制”下领导者的能力与魅力，他是为宗族事务而劳作，已然超越个体主义的私利。他的沟通斡旋对于整个公共事业的圆满完成功不可没。在“各家自扫门前雪”的利己主义思想盛行的情况下，没有领头羊，公共事务寸步难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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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系列仪式的升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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竣工之后，就要为新宗祠举行落成典礼，这是一个非常隆重的仪式，意味着家族兴旺，同宗同庆。宏庄发下请帖邀请附近同姓宗亲前来参加典礼，共庆宗亲千秋绵衍，万代炽昌。此刻，不管宗亲湾子规模大小，都会应邀前去祝贺，并送彩礼，以示同宗睦好。这种场景展示出一种为宗族事业不懈努力以及令人自豪的集体荣耀，而不仅仅是一家一户的“小我”光荣，受邀的同姓宗亲共享此荣耀。落成仪式定于腊月二十四日举行，正值各家务工人员尽数回乡之时。当天，各庄由带头人率各家代表，携彩礼、烟花，以本庄的名义前来恭贺，东道主代表则在宗祠准备五六十桌的酒席宴请各方，大家齐聚一堂，共祝本族兴旺发达，继往开来。宴席开始之前，礼炮声中，由宏庄德高望重的负责人于宗祠门口向堂内宾客致辞，介绍本族发展历程、名人成就、宗祠的建设始末、宗祠结构和功能，以及对本宗族的祝愿。在这里，宗族事务已经超越个人事务，公共精神凌驾于个体主义之上，一定程度上是小农经济时代的家族自治传统在新时期的承袭与升华，是传统宗族文化与现代社会的完美结合。东道主致辞完毕，由受邀而来的其他同姓庄代表讲话，以示本族团结和睦，共同发展。然后便是姑爷代表讲话，即通过此仪式肯定宏庄嫁出去的姑娘为娘家家族所做的贡献。整个过程是在以宗族为单位的集体中进行的，通过此仪式，联系各方，团结各方，也有展示本庄发展兴旺（即所谓家族名望）的意义。宴席完毕，互道恭贺，礼炮欢送，落成仪式算是落幕，一次宗族集体之间的互动成功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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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戏和看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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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宏庄修建宗祠款项有所结余，宏庄集体商议决定请戏团来唱戏。这里有一个有趣的风俗，就是一些恢宏的宗祠里面都建有戏台，请戏团来唱戏，一来愉悦乡民，二来祛除杂秽，即新宗祠建成以后一些垃圾等会通过此活动清扫出去。树阳先生说这就好比请佛祖开光一样，预示着本族兴旺。唱戏很有讲究，节目的安排有特别的意义，以彩头戏开场，预示着好彩头。《春江月》歌颂中华传统美德，预示本族新宗祠落成“乌云散去见青天”，《天仙配》则表示送子，祈求本族人丁兴旺，多子多福，《女驸马》则预示中状元，弘扬祖德，声望显赫，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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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落成仪式有一些差别，看戏虽然也邀请同姓宗族的各庄前来看戏，但看戏重在使各庄亲密沟通、家族融洽。本地附近有兴趣者皆可来看，而同姓宗族各庄则由各家携一定礼品一同前来，在戏曲开始之前集体提着礼品从戏台上面向观众走去，此为“送烟台”。这是古老的风俗，以示本庄对戏曲演员的尊重与问候，同时展示东道主宏庄所代表的整个宗族的名望以及家族气质。这个环节展示了本宗族各庄之间的和睦团结以及相互尊重，这是集体之间的一次走亲串户，以示同宗同族，互帮互助。这与落成仪式前来恭贺一样，日后其他宗族有此喜事，宏庄也当亲临他庄，算是宗族之间的礼尚往来。虽然是个人提礼品到场，但代表的是个人所属的庄子，这些都是以集体的名义进行的，一家一户是无法完成的，每个人通过这些公共交换进一步深化自己的价值归属。以本族本庄为中心的集体事务，即使有些个体不愿参与，也无法拒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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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次看戏，树阳先生说，是经过宏庄各户一致同意，剧种也是大家所选。花费为每天一万元，总共三日，在乡村搞这种大型活动，一家一户基本无法办到，而趁此次宗祠新成，才有此热闹。正是由于大家认为这是为宗族事业祈愿，因此才愿意将剩余款项做此用途。办一次集体的事不容易，所谓众口难调，没有一个一致的方向即宗族所望，这些物资很难筹措，意见也很难统一，毕竟这些钱也都是农民打工的辛苦钱，而正是因为文化认同以及宗族归属感，公共精神才焕发了生命力。树阳先生说，这次唱戏很成功：一来再一次体现本族兴旺；二来举行文化活动，活跃地方；三来看戏戒赌，搞具体文化活动，村民有了娱乐就不赌博不闹事，这种事各方都支持。仅从这些来看，其积极意义不可否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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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雪峰 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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