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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合并科举于学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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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季立停科举后频繁举行的各类考试,多被时评及后来研究斥为“科举余毒”。细读相关章程,可知这其实是立停科举的设计者们向清廷奏请兴学的题中应有之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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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往研究者鲜少注意的是,清初至戊戌前,会试后取中的贡士,须经殿试得“进士传胪后,一甲一名除翰林院修撰,二名、三名除翰林院编修。其余进士再经朝考,选考在前列者为庶吉士,入翰林院肄业,谓之馆选;未膺选者,分别用为部属或知县等职”。[4]由于清廷在戊戌年(1898)七月初三日已颁布谕令,宣布“嗣后一经殿试,即可据为授职之等差,其朝考一场,著即停止”,[5]宣布取消殿试之后入官通籍的“朝考”,[6]改变了唐以来取士与试官二者分开的事实,取士试官合二为一,成为隋唐以来选官制度的重要变动。[7]但癸卯、甲辰会试后仍举行朝考,新式学堂学生毕业则无须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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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调整朝考选官制度,本来是为了与科举改革倡导学用合一相适应,新政时沿用,客观上为立停科举后抡才与培才的统一奠定了基础。后科举时代的相关措施,均试图通过合并科举于学堂,以实现抡才与培才的统一,达到学以致用的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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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抡才与培才并于一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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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世凯、张之洞等人倡议立停科举的目的和理由,似与后来学人的理解有不少距离,其中之一,是前者屡次强调“致治必赖乎人才,人才必出于学校”,而“学校所以培才,科举所以抡才,使科举与学校一贯,则学校将不劝自兴”,[8]其内在用意往往被忽略。在倡停科举的督抚们看来,学校在培才方面的作用,正是科举最薄弱的环节,而科举抡才的功能,却可以通过学堂考试与奖励出身的结合来实现。既然学校可以吸收科举的优点,科举无法替代学校的作用,那么,停止科举无疑有利于学校发展,促进人才辈出。因为“凡科举抡才之法,皆已括诸学堂奖励之中,然则并非废罢科举,实乃将科举学堂合并为一而已”。[9]因此,立停科举后,学堂考试从形式至内容均有不少科举的痕迹,甚至毫不忌讳对科举程式的模仿,其实并非“余毒”的作用和影响,反倒与期望科举与学堂殊途同归的理想设计相吻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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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现有资料,将科举合并于学校的设想最早于1896年10月由梁启超提出,即取法三代和泰西,“合科举于学校”。[10]而后在新政期间督抚们议改科举的奏章及往来信函中,方案逐渐形成与完善。1901年两广总督陶模、广东巡抚德寿的《奏请变通科举折》,即以“三代以上,只有学校,并无科举”立论,主张“嗣后无论旗汉,无论由何项进身,非有学堂执照者不得授以实官,则所取皆实学,所学皆实用,学校既兴,人才自出”。[11]所奏直接将学校制度与铨选制度挂钩,主张完全以学堂执照取代科举功名,将毕业文凭与任官资格相互贯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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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02年10月下旬,由仓场侍郎而为政务处提调的荣庆与徐世昌、铁良一道赴军机大臣瞿鸿处“面酌奏稿,并陈科举学堂合一办法,颇蒙赞赏”。[12]则京官与枢机亦有意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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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03年,张之洞在与袁世凯讨论科举减额动议受阻的信函中,也以学堂考试完全取代科举,毕业与就职合为一体为归宿,并阐述其立论依据:“惟思科举不能包学堂,学堂仍可包科举。各堂学生平日虽用积分法,毕业时仍可参用考试法,其文理不优、学术不正者,尽可于毕业考试时分别去取……从前江楚会奏变法折,本有此说。如此则进士出身之京朝官,不致因失差出阻。且此后翰林、进士,均须肄业学堂,于各门科学曾经研究,足任主司之选。其一学堂之内,学生毕业或偶有参差,可令先毕业者停待数月,汇齐若干名,再请放考官,并无妨碍。”张之洞希望袁世凯以此说服当道,特别叮嘱:“此事关系甚大,科举不改,学堂终无成效。”[13]如前所述,由于鸦片战后长达半个多世纪,纳学堂于科举的尝试屡遭挫折,故尝试以学堂包容科举,便成为情非得已的选择。一些趋新官员在兴办学堂的过程中,却对此信心满满:“合科举于学校之中,蔚起人文,定堪操券。”[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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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在立停科举之前,对于“考什么”与“怎样考”的问题,抑或在如何用新的考试制度替代科举的考试功能方面,改革的倡导者及推动者的思考都还比较粗略。[15]除了肯定以学堂毕业文凭取代科举功名外,关于考试的范围、内容与标准,尚无具体要求,只是模糊地以学堂“各门科学”的学业作为考试内容,希望将所学与所用贯通。在具体实施方面,引入西方学制进行壬寅、癸卯学制订定前,并无整体规划及步骤安排。这与中国传统官学与私学教育,注重因材施教,强调人的品性塑造重于技艺娴熟不无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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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政府层面,将科举与学堂并途的思路则始终有迹可循,只是前期试图纳学堂于科举未果,有心栽柳柳不发、老树未能接新枝,只得乾坤扭转,后期改由学堂纳科举而已。如在科举改革之初,清廷已为奖励新学起见而设置了学堂出身(包括留学出身);在停罢科举后,则为旧学疏通出路考虑,保留了旧学中的优贡、拔贡考试,生员考职与举贡保送四种考选形式。这种新旧并途的过渡衔接,在减少与缓和新旧过渡矛盾冲突的同时,也带来了一系列消极后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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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培才与抡才二者能否殊途同归,科举与学堂是否可以长短互补,必须经过实践检验。仔细考察清末最后几年的情况可知,立停科举后的考试与选材,遇到了种种错综复杂的情况,朝野围绕这些问题出现的意见分歧与相应的方案调整,反映了起初将科举学堂合并为一的设想似乎过于简单。因为合科举于学堂,将抡才与培才并途,始终无法回避两个重要问题:从培才的方面来看,教学内容唯中还是唯西,能否中西学并重;就抡才的角度而言,则涉及人才选拔的取向和标准,究竟取通才抑或选专才,两者能否兼得。而上述问题不仅涉及教育宗旨与内容,还与思想文化、价值观念、评估方式和标准密切相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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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举由改到停,现实问题之一,是考试的形式与内容如何才能反映知识要求的时代变化,各地于此均有方面、程度等差异,考验着主考者对选材取士准则的理解与把握。在经历千古未有大变局的近代中国,如何在中西新旧的复杂纠葛中确定人才取舍的知识标准,不仅令当道颇为棘手,也使倡导西学的开明之士感到困惑。1901年的新政上谕中,充分反映出最高执政者的无奈:“而今之言者率出两途:一则袭报馆之文章,一则拘书生之浅见,指其病未究其根,尚囿于偏私不化;睹其利未睹其害,悉归于窒碍难行。新进讲富强,往往自迷始末;迂儒谈正学,又往往不达事情……特是有治法尤贵有治人。苟无其法,敝政何从而补救,苟失其人,徒法不能以自行。”[16]既然清季朝野舆论多认定科举取士不能学以致用,那么沟通中西学,由新式学堂培养选拔德才兼备的国家栋梁,便成为举国期待。就此而言,抡才与培才结合,确定恰当的选材标准与培才方式,至为关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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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学堂教育中西学并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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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材的学识测验唯中还是唯西,能否中西兼顾,决定着培才的方向及内容。因此,选材标准与教学内容的侧重、考试标准的确定密切相关。而如何学以致用,涉及中西学轻重缓急的权衡取舍。清季朝野对于这一问题的思考,在立停科举之前已经开始,洋务学堂的办学实践因而不断受到困扰,始终未能找到有效的解决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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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98年5月,皮锡瑞翻阅时务学堂考生的考卷,发现其中学程度甚差,感慨之余,在日记中写下了自己的担忧:“梁卓如言今之学者,未得西学而先亡中学,今观诸生言洋务尚粗通,而孟子之文反不通,中学不将亡耶?予非守旧者,然此患不可不防也”。[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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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府方面,对学堂教育最早公开质疑的是大学士孙家鼐。他在1896年8月奏《议复开办京师大学堂折》中,明确表示对洋务学堂教学成效的不满,认为总理衙门所办同文馆及各省语言学堂,多以外国语言课程为重心,“充其量不过得数十翻译人才而止”;而福建船政学堂、江南制造局学堂及南北洋水师武备各学堂,则过于强调专业知识,“皆囿于一才一艺,即稍有成就,多不明大体,先厌华风,故办理垂数十年,欲求一缓急可恃之才而竟不可得者,所以教之之道,固有未尽也”。[18]1898年7月,主持洋务的总理衙门也反映:“近年各省所设学堂,虽名为中西兼习,实则有西而无中,且有西文而无西学。盖由两者之学未能贯通,故偶涉西事之人,辄鄙中学为无用。各省学堂,既以洋务为主义,即以中学为具文。其所聘中文教习,多属学究帖括之流;其所定中文功课,不过循例咿唔之事。”[19]这说明还在新式学堂早期的实践中,已出现培才意图与抡才标准不统一、“体”与“用”分裂的困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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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式学堂学生对中国固有学术文化的轻视与忽略,使得以操办洋务为主业的总署颇为担忧,认为东西各国的学校,“断未有尽舍本国之学而能讲他国之学者,亦未有绝不通本国之学而能通他国之学者。中国学人之大弊,治中学者则绝口不言西学,治西学者亦绝口不言中学,此两学所以终不能合,徒互相诟病,若水火不相入也”。为防弊起见,总署强调,中西学贯通,体用兼备,是人才的根本条件,二者缺一不可。倘若“不讲义理,绝无根底,则浮慕西学,必无心得,只增习气”。洋务学堂不能成就真正的人才,其弊在此。同文馆、广方言馆初设时,风气尚未大开,目标“不过欲培植译人,以为总署及各使馆之用”,只是救急之需,“故仅教语言文字,而于各种学问皆从简略”。今后学堂的人才培养应考虑长远,吸取教训,“力矫流弊”,“中西并重,观其会通,无得偏废”。[20]可见议停科举之前,朝廷内外对于新式学堂培养人才的成效已经有所怀疑和忧虑。在此背景下,关于体用关系的思考,以及选材兼顾中西学的要求,成为此后调整教育方针的重要取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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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当道对学堂学生中学程度的担忧相对,日本人所办报纸却在尽情嘲笑中国士子对西学的无知。科举立停的当年,各地岁科考试皆以策论取士,考生难以抄袭模仿,故而笑话百出。如某书院月课,以亚力山大传命题,有考生误释为“亚力如山大之传记者”,文云:日本为亚洲一多山岛国,战争之力不亚于西欧,如海上神山般屹立。[21]另一篇报道显示考生对近代西方历史的陌生:某处岁考,题为“拿破仑足迹遍欧亚两洲论”,有答卷曰:欧洲、亚洲幅员辽阔,“非惟人之足迹不能遍,即车之轮、马之蹄亦不能遍也”。但天不绝人,有一种生物神,“非金非木,有色有声,即所谓拿破仑者是也。破仑之为物甚小,有柄焉可以拿,人苟拿之,则日行百里者,可则五百里……外国练兵之法,阵势既熟之后,则练习拿破仑。既拿破仑之后,则欧洲之大,亚洲之广,足迹均可遍也”。在这样完全不着边际的臆想之余,还要进而建议,应节俭财力,“派员赴欧亚各国购买拿破仑若干具,使军士人人拿之,更何惧彼奇门遁法为哉”。[22]学堂学生与科考士子的两极表现,似乎表明中西学贯通如鱼与熊掌不可兼得,顾此则失彼,这成为困扰制约学堂教育发展的一大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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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培才的层面,学堂教育能否中西学并重,一些趋新人士有着自己的判断。1898年7月,吴汝纶议及京师大学堂设总教习一事,表明看法:“以中学为主,主中学,势必不能更深入西学;若深入西学,亦决不能再精中学,既不能兼长,何能立之分教习之上,而美其名为总教习哉!”[23]总教习尚且不能中西学兼长,何况青年学生?因此,在桐城派大家吴汝纶看来,中西学并存之道,不能仅由学堂教育来实现。1902年,吴汝纶考察日本教育后,致函贺松坡,再次谈及中学与西学的关系,对学堂教育的实况前景忧心忡忡:“新旧二学,恐难两存”,“若西学毕课再授吾学,则学徒脑力势不能胜。此鄙议所谓不能两存者也。此邦有识者或劝暂依西人公学,数年之后再复古学;或谓若废本国之学,必至国种两绝;或谓宜以渐改,不可骤革,急则必败。此数说者,下走竟不能折衷一是,思之至困!执事乃欲兼存古昔至深极奥之文学,则尤非学堂程课之浅书可比,则尤无术以并营之,又众口之所交攻者也。西学未兴,吾学先亡,奈之何哉!”[24]在日本深入考察西方学制的吴汝纶已清醒地意识到,中学与西学是截然不同的两个系统,姑且不论两者是否有融通的可能,仅就学生精力而言,试图两学兼顾的设计本身,就是一厢情愿的妄想。而朝野不断鼓噪迅速推广新式教育以救危亡,其实恰是以牺牲几千年延绵不绝的中学为昂贵代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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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已预测并感伤于中学将亡,吴汝纶仍然竭力反对在学堂实施中西学并重的计划,担心学制因此无限延长,人才培养缓不济急:“今约计西学程度,非十五六年不能卒业,吾国文学又非十五年不能卒业,合此二学,需用卅余年之日力。今各国教育家皆以为学年限过久为患,群议缩短学期。今我又增年限一倍,此乃教育之大忌。然则欲教育之得实效,非大减功课不可。”至于如何增减,吴汝纶的具体建议是:“西学则宜以博物、理化、算术为要,而外国语文从缓。中学则国朝史为要,古文次之,经又次之……其效约在十余年之后,非救急之用。”[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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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学堂教育的中西学地位,关系到新式学堂的生存发展,官方极为敏感,取道中庸似乎较为稳妥。刘坤一、张之洞的《江楚会奏》第一折,作为教育改革的宗旨趋向,正式提出中学与西学并途、中才与西才同造的方针。[26]张之洞认为,学堂学生若“皆以中国为体,西学为用,既免迂陋无用之讥,亦杜离经叛道之弊”,故“总期体用兼备,令守道之儒兼为识时之俊,庶可有裨时艰”。[27]这一方针始终影响着清廷科举改革的思路,而实际运作中却遭遇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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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中西并途的教育方针持不同意见者认为,就教学实践而言,两者殊途难以同归。由于中西学均极博大,学堂教育很难实现兼通,莫如顺势应时,另辟蹊径。1901年10月28日,原河南巡抚于荫霖在回銮途中晋见,与慈禧谈及变法,直言不讳地对刘坤一与张之洞的主张表示怀疑:“国家造士全为中材,如刘坤一、张之洞所议普通学合,今日臣工士子恐无一能交卷者。合三年而论,秀才数万,举人将数千,使之尽通乌乎能?势必如圣谕所云,抄写洋报而已。莫若使之为专门之学,除四书五经外,无论中学、外学,各通一艺,不必强兼。专则有功,简则易能,譬如能算学,则为算学人才;能制造,则为制造人才;能通本朝掌故,则为掌故人才。能如此,便真有人才可用。”[28]于荫霖明确反对不切实际的中西兼容之说,主张中西分造,人才规格各异,以各有所长为国家所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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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中西学不易兼得的两难和急需用人的现实,于荫霖以专才代通才的主张不无道理,张之洞本人也曾于两宫召见时承认自己不懂声光电化诸学。[29]纵览海内外,即使在一定领域能够学贯中西者亦属凤毛麟角,对于一般学子,更是过于理想的要求。故放弃通才标准,在以中学为根底的前提下,使其专精一门,可能较为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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