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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举改制与最后的进士 三 戊戌以来科举改章思路检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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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文表明,辛丑奏定新章既是张之洞、陈宝箴戊戌方案的延续,也有重要损益。不过,从戊戌到辛丑,改科举的具体方案实有好几种,甚至已经颁行。既往研究多关注于经济特科、康梁派、张之洞与陈宝箴的改科举方案,其实,礼部拟定的几种科举详细章程,亦值得合而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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戊戌变法时几种科举改章方案检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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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绪丁酉年(1897)十一月二十三日,贵州学政严修请开经济科的奏折递达御前,光绪帝当即谕令总理衙门会同礼部妥议具奏。戊戌年正月初六日,总署与礼部复奏拟分特科、常科。其常科以算学、艺学各书院、学堂的“高等生监”为对象,以策问试之,初场专门题、次场时务题、“三场仍试四书文”,与乡、会试平行,中式者称经济科举人、贡士,与文闱举人、贡士一体复试、殿试、朝考,惟另编字号,“不责以楷书、不苛其讹脱,一以学问为高下”。[67]该复奏折由总理衙门大臣张荫桓负责,系汪大燮、沈曾植起草,并经总理衙门大臣、礼部尚书许应骙修改。[68]如此则经济常科重专门、时务,但八股文(四书文)仍予保留,只不过已置于最不重要的第三场。当日奉旨允行,惟其详细章程仍责成总署与礼部会同议奏。上谕还不忘勉励各生监:“当思经济一科与制艺取士并重,争自濯磨,力图上进”。[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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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济特科、常科的详细章程尚未奏上,康有为、梁启超等人已在京“精心运动”,接连发动“废八股攻势”,终于促成清廷于五月初五日做出废八股、改策论的重大政治决策。[70]不过,明发上谕只立原则,“其如何分场命题考试一切详细章程”,仍需礼部妥议具奏。仅仅七日之后,御史宋伯鲁又奏请将经济岁举(常科)归并乡、会试正科,奉旨“乡、会试既改试策论,经济岁举亦不外此,自应并为一科考试”。[71]此时当局甚重策论,结果四个月前甫定的经济常科就此湮灭,各算学、艺学书院、学堂的生监与乡、会试平行考试的新途突然关闭。礼部遂于当日片咨总理衙门:经济常科章程应归入礼部议复乡、会试改试策论折内,一并议奏。故总署随后仅议复经济特科详细章程六条。[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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礼部奉命议复科场详细章程,无疑备受关注。康有为、徐致靖等人尤其在意,并随时准备施加影响。五月十八日,在探知礼部“草定章程,有两场之议”后,徐致靖奏上康有为代拟的折子,据此前经济常科办法而损益之,对各项考试策论文体提出方策:(1)专门未通,而时务应晓,其中内政外交最要,故改二场时务策为首场;(2)经济常科“二场有时务策而无史学策,三场有四书文而无五经文”,均为缺憾,故请二场考试经论、史论。此事重大异常,光绪帝不便自作主张,遂将折“暂存”,并呈慈禧太后阅览。在此情况下,光绪帝愈加期待礼部复奏,故当日催令礼部于五日内将科举考试详细章程迅速具奏。[73]礼部岂敢怠慢,于二十二日奏呈详细章程十条,并请示五言八韵诗是否保留。当日奉旨:“嗣后一切考试,均着毋庸用五言八韵诗,余依议”。[74]鉴于徐致靖(康梁派)和礼部几乎同时推出的两份方案,均是在经济常科归并乡、会试正科的背景下提出的,将三者做一对比,或许饶有趣味(见表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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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2-1 戊戌时期几种改科举方案对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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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2-1 戊戌时期几种改科举方案对比-续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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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比较可知,(1)徐致靖方案和礼部方案最大的不同在于,前者首场试策题,后者首场试论题。考虑到论题全系“中学”,策题则包含“中外”,而双方均深谙荐卷、阅卷程序决定了首场具有压倒的重要性,则其不同设置自有深意在。(2)二者的另一不同在于经论、史论的命题方式和范围,前者经分五科、史分八科,令士子自择一科,后者则五经不拘何经命题,史论以《御批通鉴辑览》为断,可操作性更强。[75](3)尽管异处不少,其相似处亦值得留意:二者的策题,均从经济常科的专门题、时务题衍化而来,也大体近似。(4)最重要的同处在于,两者均试两场,题型相似,题量亦同,与废八股前的乡、会试相较,除强调“实学”外,鲜明地体现了简化场次、减少题量的改革倾向。这与张之洞、陈宝箴的科举改章思路大为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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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礼部详细章程刚刚奏准之后,六月初一日,湖广总督张之洞、湖南巡抚陈宝箴联衔上奏的“妥议科举新章折”摆到了光绪帝面前。帝览奏大悦,不惜推翻九天前已颁行的礼部方案,明发上谕:“乡、会试仍定为三场。第一场试中国史事、国朝政治论五道。第二场试时务策五道,专问五洲各国之政、专门之艺。第三场试四书义两篇、五经义一篇”,分场发榜,如额取中。其未尽事宜仍责成礼部随时妥酌具奏。[76]七月初二日,礼部遵旨拟定《乡会各试详细章程》十三条,奉旨依议。[77]迨八月政变作,张、陈新章又被废弃,礼部为张、陈新章拟定的详细章程自然随之搁置,经济特科亦遭停罢,科场悉复旧制。从经济常科到礼部方案,从张、陈新章到八股旧制,短短几个月间,改科举经历了“朝令夕改”的曲折过程,为戊戌朝局的波谲云诡做了一则妙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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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戊戌时期几种科举改章思路做一比较,可以说,张之洞、陈宝箴方案彻底改变了科举改制的途辙:一方面,由简化场次(二场)、题量缩减(八篇)的思路,变为场次(三场)、题量(十三篇)增多的做法;另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将四书五经放在三场之末,难免导致士子荒经的结果。康梁派的方案,虽将四书五经放在第二场,但因只有两场,故亦不致如张之洞方案那么后果严重。后来,参与阅卷的癸卯科会试同考官恽毓鼎就发现四书五经置于三场最末的结果是,士子对经义题多草草了事。恽氏因而建议改为两场:“头场试史论三篇……时务策两道,不拘中西;二场试四书义二篇,五经义二篇。阅卷者两场合校,精力既觉宽余,次场便可着重救不读经书之失。”[78]此建议意在救济士子荒经之弊,但也与场次、题量缩减的思路颇为相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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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之洞戊戌、辛丑新章检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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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之洞、陈宝箴科举新章虽被戊戌政变打断,但因其业经颁行天下,且通过《劝学篇》的宣传流播而朝野熟知,故天然获得优先地位。加以张之洞、刘坤一在庚辛之际地位凸显,其《变法三折》又是新政改革的蓝图,故辛丑科举改章仍以张、陈戊戌方案为本。只是,该方案虽在张之洞圈子内颇有研讨,貌似斟酌至善,其实并未经过更广泛的充分讨论,而是在戊戌变法的特殊时期,由光绪皇帝直接颁行的。此举颇不寻常,与文科乡、会试之于国家的重要性极不相称,也是非常冒险的。吴汝纶在给山西巡抚胡聘之的信中就感慨道:“小人不解朝论于武科既如此博问周咨,其文科应更郑重,何仅于仓卒之间,遽行定论。”[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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迨至辛丑新政之际,虽不似戊戌维新时日下诏书,但同样是变法改制的特殊时期,亦无暇从容讨论。从前文可知,此时中枢、礼部与刘坤一、张之洞等东南督抚在科举问题上分歧颇大,双方并未能平心静气地切实探讨,将抡才大典斟酌尽善,而是权谋相加,“两害相权取其轻”。故张之洞极为看重的分场去取之法并未实现,其临时提出的废誊录却作为“补偿”而得以施行,成了科举改制的一大败笔。某种程度上讲,在辛丑科举新章中,该保留的未保留,不该废除的却惨遭废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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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言之,张之洞戊戌、辛丑科举方案本身就有诸多不妥之处。就戊戌方案来说,如前文所述,因有与康梁派竞争学术霸权的考量,故难免“炫博”,以中体西用为标榜,号称熔科举、经济、学堂为一炉,实则求全求难,标置太高,未必适于科举改章之初的社会实情。据张之洞的设计:“取入二场者必其博涉古今明习内政者也,然恐其明于治内而暗于治外,于是更以西政西艺考之。其取入三场者必其通达时务研求新学者也,然又恐其学虽博、才虽通而理解未纯、趋向未正,于是更以四书义、五经义考之。其三场可观而中式者,必其宗法圣贤、见理纯正者也。大扺首场先取博学,二场于博学中求通才,三场于通才中求纯正。先博后约,先粗后精,既无迂暗庸陋之才,亦无偏驳狂妄之弊。”针对考官“罕通新学”的质疑,张之洞说:“应试则难,试官则易。近年上海译编中外政学、艺学之书不下数十种,切实者亦尚不少,闱中例准调书,据书考校,似不足以窘考官,且房官中通晓时务者尚多,总裁、主考惟司覆阅,尤非难事。……惟是变法之初,兼习未久,其研求时务者岂能遽造深通?是宜于甄录之时稍宽其格,以示骏骨招贤之意。”[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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针对张之洞方案不切实际的“理想色彩”,吴汝纶批评道:“二场发策,若问时务,彼此抄袭,若问专门,尚无应者,且亦无此考官,知亦如前此之考算学,奉行故事而已。”[81]又说:“外国专门之学,中国尚无其人,何能以之试士!……即所云外国时务,见之各报章者,亦仅九牛之一毛,何从窥见全豹,此亦不能用以试士也。此二场之谬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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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头场中国政治史事论,亦不易言。吴汝纶说:“讲求中国史学,若廿四史全责人强记,即令通才入场,若不怀挟,恐亦不能角胜。”故史学当有区别,《史记》、《汉书》“与六经同风”,必应熟读,《晋书》以下,“止可供浏览之用,能记不为功,不记不为耻”。若仅求往代史迹,“当如礼部初议,以《御批通鉴辑览》为主,既系国家颁定之书,又卷帙无多,中才可以为力。若不择精粗,不知要害,专以多难人,虽闳通之才,不能与其列矣”。至于国家政治,“其书藏之中秘,通都大邑,求《平定粤捻方略》且不可得见”,“穷乡僻壤,岩穴之士”更无论矣。吴氏因此总结道:“凡若此者,皆故示瞻博,以折难士子,非国家培养人才之本意也。此由误信顾亭林‘科场之法,欲其难不欲其易’之二语,亭林固亦书生之论,不能尽见之施行也。此头场之谬也。”吴氏甚至认为“诗赋亦不可废,如汉赋、如汉魏以来大家之诗,皆中国之奇宝,奈何以词章少之!若末流难处,则策论之末流,庸独愈乎!此等议论,正坐无学耳。世俗不足责,若朝廷大臣所议改革之法,乃与康、梁书生不晓事者略等,此何说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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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张之洞方案既折难士子于前,又谓变法之初宜稍宽其格于后,吴汝纶讥其自相矛盾:“彼所悬之格,一不能及,则皆抄袭旧文,或竟草率完卷耳。苟宽其格,何所不至,此决不可。”吴氏担心:“如其法则一省不过二三人,多则十人八人,而彼则谓所取仍如旧额。苟如此,则向所谓抄袭旧文、草率完卷者,皆在必取,则悬格虽高,仍与向来三场策问略同,尽是有名无实耳。何也?考之以难,则应之以伪,必然之势也。”[82]此外,吴汝纶向严复直言张之洞的科举章程不妥:“近日议法之家,皆自奋其室中之见,楚中所议科举,尤为难行,今之秀、孝,虽未必果材,然国家一切屏弃不齿,恐亦有不测之忧。吾恐西学不兴,而中国读书益少,似非养育人才之本意也。”[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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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得注意的是,吴汝纶也提出了自己设计的科举方案:“考试三场仍如旧法,头场易八股为论,经、子、史各一题;二场试策,经、史、时务唯所命;三场诗赋,或他杂题,文体多而不必全作。”[84]可以看出,虽为三场,但题量、题型,却与礼部所议章程不乏共通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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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李鸿章的重要幕僚,吴汝纶难免对张之洞怀有偏见,但他针对张之洞戊戌科举新章的批评,尤其是在场次分配、考试内容、出题范围、难易程度、考官等方面,确是切中肯綮而值得反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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迨至辛丑年再议科举新章时,鉴于既乏擅长的考生与考官,亦难场内测试,张之洞终于删除了乡、会试二场考专门艺学的浮夸规定,表示更为务实。但对于普通士子来说,新章难度依然颇大,而在场次、题量与荒经方面,皆存隐忧。即使趋新的报刊评论亦感慨科举新章难度过大,不切实际:“从前乡、会试首场四书文三篇,二场五经文五篇,命题不出经书,作文不过八股,应试者尚未必兼工。今改首场中国政治史事论五篇,二场各国艺学策五道,其难奚翅十倍。纵考取真才,不厌其过难,俾不致滥竽充数,而安得如许通人而试之。即以中国政治史事言,三千年沿革损益之故,治乱兴衰之原,能著为论说,深知灼见者,已千百中无一二,若各国政治艺学,尤为科条繁多,各有专门名家,即在泰西极博之名士,亦不能并通政艺两项。似此绝大经济绝大学问,而骤期诸向为八股之人,不待智者而知其不可矣。”同时,评论认为题量需要核减:“乡、会试首二场论、策皆定五篇。果欲精心结撰,断非一日夜之力所能成。盖从前经文五篇,策五道,以偏重首场,至此不过潦草塞责,所谓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者。今既实事求是,应将篇数减少,不致太形局促。夫学业深浅,一二篇中已足觇见,才高之人尤可从容磨炼,以显其长。若限于时刻,一律敷衍,则剿袭者反易混目,而开侥幸之途。似宜核改篇数,请旨酌夺。”[85]《苏报》论说亦认为“际此实学废弛,淹博之才无多,而风檐寸晷之中,论、策多至五道,日力已虞其不给”。[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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趋新报刊如此,保守士大夫更不待言。辛丑年九月,前河南巡抚于荫霖在慈禧太后召见时,直言批评张之洞的科举新章标置过高,不切实际:“国家造士,全为中材,如刘坤一、张之洞所议普通学,合今日臣工、士子,恐无一能交卷者,合三年而论,秀才数万,举人将数千,使之尽通,乌乎能?势必如圣谕所云,抄写洋报而已。”同时,于氏认为新章推行之后必然导致荒废四书五经的后果,故建议调整场次顺序:“变法宜专宜简,即如科举一事,谕旨令以四书五经为本,诚得其要,但在三场,恐久而如今日三场对策,必至废弛。莫若仍将四书五经义挪在头场。即曰严加去取,头场有何不可严去取。”[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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