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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身之欲:珠三角流动人口社群特殊职业研究 小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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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流动人员,这群女性过着漂泊的生活,不定和迷茫是她们追逐现代、自主生活路途中的常态,连平时的言语中都透露着流动的气息,比如“先看看吧”、“先做几年”、“想不了那么多”;许多人甘愿承受变化、流动、迷惘和不定,那些沾染了毒瘾的小姐也许是这种情况最极端的例子。她们可能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生活会往哪里去,但她们恰恰就利用了这种流动的特质为自己创造了摸索的机会,她们动起来了,参与了流动这个大游戏。“小姐”的形象多元而开放,她们赋予自己新的性别形象,利用这一点来减轻性产业带来的污名;她们拒绝了很多像她们这样背景的人通常会选择的打工的方式,甚至拒绝“工作”的形态,对未来保持一种开放度,以弱化流动人员的污名。我认为这些不确定性、困惑和迷惘恰好就是我们在研究流动人口时不应忽略的重要情感特性——往往,我们只是想去看他们的付出与收获,看那些生活中较为“成功”或确定的方面,但其实,不定和困惑是生活的常态,从其中也能看到他们抗逆的自主性。它不是弱势,而应被视为潜藏的可能性、改变的机会和流转的灵通。小姐们为更好的生活和个人空间,愿意承受风险、逾越界限,去探索新的可能性,由于资源太少,社会环境不理想,她们可能没法获得她们理想中的那种成功——做城市人、过稳定的生活,有一份写字楼的白领工作或自己当老板,嫁个可靠的人,和其他人一样分享到国家进步的果实,但她们至少为此努力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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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们需要的就是一点点能够松动的空间。身份、权益、地位,都还不是她们生活中最重要、最想要争取的东西。小红在评论“性工作者”和有关的运动时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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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觉得对抗这种问题很无聊。(为什么呢?)因为本来,怎么说呢……因为做小姐本来就是,好像不怎么见得天日的事情嘛。如果大声跟别人嚷嚷不是自取其辱吗?不是告诉别人自己是做性方面的事的吗?我们又不需要这个,我管它做什么,口袋里有钱就好,能让自己生活下去就好。搞这么多又没人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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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图3显示,我在本章中阐述的故事告诉我们,“性工作者”所代表的意象过于单一和固化,没能反映出小姐群体中的多元态度和经验,性产业在珠三角地区复杂的发展态势,她们对各种既定社会制度的抽离感与异化感,以及她们对自己的期望和对将来的念想。“小姐”虽已被污名化,但还是比“性工作者”要好一些,更比“鸡”、“妓女”好,甚至比“打工妹”要好。它不是固定不变的表达,也绝不是真正有价值的标签,它只是比较模糊,让她们在边缘之中有了挣扎与改变的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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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3 “小姐”的身份认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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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们的策略也是朝向自我的、内省的。她们从不认为集体抗争、争取合法的身份与地位是她们想做的事情。她们在用自己的方式“抗争”。当一个女人背负很多污名的时候,她总要抓住一些正面的东西为自己正名,诉说她为何偏离了主流的话语,同时得以保持自己的尊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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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佳佳这里用的是粤语,“嗨嘢”的意思就是嗑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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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搞嘢”在粤语里有发生性行为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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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珍姐的态度比较反复,有时候会显得比较矛盾。她常说自己不想太多,也表示自己是个“生意人”,比自己一个在工厂做工的朋友要好得多。她还试图劝那个朋友出来做小姐,因为小姐收入高,又自由。她自己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愿意去工厂干活或是找别的什么工作的,因为已经养成了很多花钱的习惯,比如抽烟、喝酒、赌马等。但她也对我讲过想在外面找一份工作,即使有几百块钱也可以,主要是不用那么烦,她觉得做小姐的人“很痛苦”(本章讲到过)。我猜测这种前后不一有可能是因为她有一次赌马输了,心情不好,觉得做小姐收入不稳定,支撑不了这个爱好,她才这样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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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身之欲:珠三角流动人口社群特殊职业研究 第七章 生活策略与日常“战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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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见小霞她都说请我吃海鲜。第一次时我还想那会是怎么样的酒家,很豪华呢,还是常去的那种海鲜酒楼?2006年3月底的一天,小霞说港口新到了一批海鲜,留了最新鲜的,赶紧跟她去吃,是他们自己人开的店,平时他们都经常去那里吃。我十分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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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拐八拐地进了一个小巷子,我一直对海鲜酒家的好奇被揭开了。原来我即将在那里吃饭的“酒家”就是一家在巷子深处小得不能再小的不起眼的排档,不到10平方米,店里亮着白色的光管,墙上沾了黑乎乎的油烟,店内只有两张小桌,店员在一旁收拾着盘子,菜品是从里面厨房跟店厅之间的一个小窗子送出来的。摆到店外的桌子上铺的是轻飘飘的一次性白色塑料薄桌布,在3月的微风中发出刺啦刺啦的声音,杯子、盘子、碗都是粗糙的白瓷。另一桌上的食客染着金黄头发,穿着黑色紧身衣服。我忽然觉得自己一个戴眼镜、背书包的跑到这个地方来有点别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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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霞使起一贯的命令语气说:“给我弄一篓大螃蟹来!今晚我有朋友过来。”凡是经过关口进来的海鲜,都归一个老大管,一下船就被分到广州、东莞和其他地方去了,只有特意叫人留下来才有的吃。而留给她的都是最好的海鲜,她说有一次一条值2000多块钱的大石斑,人家硬是没叫她给钱,“谁叫我是大姐呢!在那一带只要说起大姐,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呀。今晚我们吃螃蟹,那个螃蟹好呀,下次你要来就提前给我说你要吃什么,我叫他们帮你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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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上了一桌子菜,大家吃得不亦乐乎。饭桌上擦嘴的草纸都是放在大红大绿的卷纸筒里,软绵绵的,很不经用,一见水就烂掉了。为了吃小霞夹给我的一大碗澳洲濑尿虾,我把卷纸用了一筒又一筒,免得手上、嘴上粘油。废纸堆在桌上像小山。小霞笑我太斯文。她抽烟太多,不停地往地上吐痰,把虾壳、蟹壳、烟头等剩余的垃圾都往地上扔。我们就踩在一片垃圾上吃饭,感觉脚底滑滑腻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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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里有一次我跟小霞在街上闲逛,下了公交车,她走在我前面,从小黑皮背囊中掏出一张纸巾,擤了下鼻子,扭成一团就扔到了马路上。她张扬着自己的自由自在和对盐田这个地方的“拥有感”。她边扔边说:“我就是喜欢这个地方,这里就是可以给我随便乱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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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常在夜总会里看见小姐往包房的地板上扔垃圾,地板上滑溜溜的,酒、骨头、纸巾、烟头,什么都有,有时连走路也要小心,以免滑倒;桌子上杂物、垃圾遍布,酒杯横七竖八。平日里跟他们在路边摊、小餐馆吃饭时,也常见他们随手往地上扔食物残渣、纸巾,一点也不注意卫生。他们有时会看不惯我把骨头和纸巾放在餐桌上,或放在碟子里,总说:“哎呀,随便扔地上嘛,那么斯文干吗?!地上也有人会扫的,在这里不怕的!”阿雅有一次说我:“我们没什么规矩的,不像你。”这些街区、场所似乎与城市里其他的公共空间有着不同的界限,在这些地方他们可以暂时忘记社会规范和既定的行为准则,随心所欲行事,制造一个属于自己的专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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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小姐来说,“这份工”是很重要的。虽然它不是一份“工作”,但并不意味着她们就对它不重视了,或者就没从里面积累到什么经验和技巧。她们需要面对复杂的人际关系、充满性意味的空间,还要处理生活中的歧视,缓解自己的情绪和压力。本章想要探讨的就是:①城市和性产业双重空间给身为流动人员和女性的小姐带来了怎样的困难和压力;②小姐自身如何应对这些困难和压力,她们有什么技巧,又制造了哪些“僭越”;③她们的这些日常“战术”如何表达她们的欲望,成为“僭越”的场所(sit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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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们的技巧和“战术”当然不是总能成功。空间和时间上的自主和权力的体现其实更多是象征意义上的,不一定能真正达到挑战男性支配地位、改变既有规则、改变性别不平等情况的目的。很多“小动作”、“反叛”、挑战的目的是获得自尊和自我安全感;包装自己、呈现不同的性别形象也是为了在严苛的环境中提升竞争力、谋求更好的个人出路与发展。本章关注的是日常生活中的一点一滴,是微小的努力、抗争、协调和忍让。这对于处于社会边缘地带和弱势地位,或缺少制度、政治、社会和经济资源的群体来说尤为重要。当群体的政治抗争缺乏其发生的土壤与动力时,这类微小抵抗就成为其最有力的表达,越是日常、零散就越有力量,因为它时刻发生着、积攒着,不知不觉中就达到了改变的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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