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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身之欲:珠三角流动人口社群特殊职业研究 第七章 生活策略与日常“战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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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见小霞她都说请我吃海鲜。第一次时我还想那会是怎么样的酒家,很豪华呢,还是常去的那种海鲜酒楼?2006年3月底的一天,小霞说港口新到了一批海鲜,留了最新鲜的,赶紧跟她去吃,是他们自己人开的店,平时他们都经常去那里吃。我十分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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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拐八拐地进了一个小巷子,我一直对海鲜酒家的好奇被揭开了。原来我即将在那里吃饭的“酒家”就是一家在巷子深处小得不能再小的不起眼的排档,不到10平方米,店里亮着白色的光管,墙上沾了黑乎乎的油烟,店内只有两张小桌,店员在一旁收拾着盘子,菜品是从里面厨房跟店厅之间的一个小窗子送出来的。摆到店外的桌子上铺的是轻飘飘的一次性白色塑料薄桌布,在3月的微风中发出刺啦刺啦的声音,杯子、盘子、碗都是粗糙的白瓷。另一桌上的食客染着金黄头发,穿着黑色紧身衣服。我忽然觉得自己一个戴眼镜、背书包的跑到这个地方来有点别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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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霞使起一贯的命令语气说:“给我弄一篓大螃蟹来!今晚我有朋友过来。”凡是经过关口进来的海鲜,都归一个老大管,一下船就被分到广州、东莞和其他地方去了,只有特意叫人留下来才有的吃。而留给她的都是最好的海鲜,她说有一次一条值2000多块钱的大石斑,人家硬是没叫她给钱,“谁叫我是大姐呢!在那一带只要说起大姐,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呀。今晚我们吃螃蟹,那个螃蟹好呀,下次你要来就提前给我说你要吃什么,我叫他们帮你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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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上了一桌子菜,大家吃得不亦乐乎。饭桌上擦嘴的草纸都是放在大红大绿的卷纸筒里,软绵绵的,很不经用,一见水就烂掉了。为了吃小霞夹给我的一大碗澳洲濑尿虾,我把卷纸用了一筒又一筒,免得手上、嘴上粘油。废纸堆在桌上像小山。小霞笑我太斯文。她抽烟太多,不停地往地上吐痰,把虾壳、蟹壳、烟头等剩余的垃圾都往地上扔。我们就踩在一片垃圾上吃饭,感觉脚底滑滑腻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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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里有一次我跟小霞在街上闲逛,下了公交车,她走在我前面,从小黑皮背囊中掏出一张纸巾,擤了下鼻子,扭成一团就扔到了马路上。她张扬着自己的自由自在和对盐田这个地方的“拥有感”。她边扔边说:“我就是喜欢这个地方,这里就是可以给我随便乱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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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常在夜总会里看见小姐往包房的地板上扔垃圾,地板上滑溜溜的,酒、骨头、纸巾、烟头,什么都有,有时连走路也要小心,以免滑倒;桌子上杂物、垃圾遍布,酒杯横七竖八。平日里跟他们在路边摊、小餐馆吃饭时,也常见他们随手往地上扔食物残渣、纸巾,一点也不注意卫生。他们有时会看不惯我把骨头和纸巾放在餐桌上,或放在碟子里,总说:“哎呀,随便扔地上嘛,那么斯文干吗?!地上也有人会扫的,在这里不怕的!”阿雅有一次说我:“我们没什么规矩的,不像你。”这些街区、场所似乎与城市里其他的公共空间有着不同的界限,在这些地方他们可以暂时忘记社会规范和既定的行为准则,随心所欲行事,制造一个属于自己的专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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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小姐来说,“这份工”是很重要的。虽然它不是一份“工作”,但并不意味着她们就对它不重视了,或者就没从里面积累到什么经验和技巧。她们需要面对复杂的人际关系、充满性意味的空间,还要处理生活中的歧视,缓解自己的情绪和压力。本章想要探讨的就是:①城市和性产业双重空间给身为流动人员和女性的小姐带来了怎样的困难和压力;②小姐自身如何应对这些困难和压力,她们有什么技巧,又制造了哪些“僭越”;③她们的这些日常“战术”如何表达她们的欲望,成为“僭越”的场所(sit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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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们的技巧和“战术”当然不是总能成功。空间和时间上的自主和权力的体现其实更多是象征意义上的,不一定能真正达到挑战男性支配地位、改变既有规则、改变性别不平等情况的目的。很多“小动作”、“反叛”、挑战的目的是获得自尊和自我安全感;包装自己、呈现不同的性别形象也是为了在严苛的环境中提升竞争力、谋求更好的个人出路与发展。本章关注的是日常生活中的一点一滴,是微小的努力、抗争、协调和忍让。这对于处于社会边缘地带和弱势地位,或缺少制度、政治、社会和经济资源的群体来说尤为重要。当群体的政治抗争缺乏其发生的土壤与动力时,这类微小抵抗就成为其最有力的表达,越是日常、零散就越有力量,因为它时刻发生着、积攒着,不知不觉中就达到了改变的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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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身之欲:珠三角流动人口社群特殊职业研究 夜场皇后:时空交错的体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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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年4月里的一个晚上,佳佳带我到她所在的夜总会玩。晚上8点左右我们进入一个包间。里面加上我们俩有五六个人,后来进进出出的人多起来,我都不认识,佳佳有时候会指给我看,这个是谁,那个是谁,后来人杂了,她也顾不上了。开始的时候大家还是比较“规矩”的,只是喝喝酒、抽抽烟,三三两两地说话、玩笑。我随意地跟身边的人聊着天,场子里烟雾弥漫,几个小时过去,坐在里面感觉氧气已剩不多,在烟雾中我甚至看不清坐在拐角沙发另一边的人的脸,这让我感觉非常疲惫,甚至有些烦闷。包房里灯光昏暗,天花板的一角挂着一盏黑色的激光灯,从那里发射出三束绿色的激光,闪烁不定,打遍整个房间和每个人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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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了不知多久,音乐也由卡拉OK调成了劲爆的的士高舞曲,大家都开始兴奋起来。我看不清他们的样子,因为大家都低着头,使劲摇着、晃着,头发被甩得飞来飞去,隔着烟雾,越发有一种虚无缥缈的感觉。音乐震动耳膜,我体内跳动的仿佛已不是自己的心脏,而被咚咚的震感取代。一下子,我们的包间聚集了十来个人,憋足了劲随着音乐跳舞。我坐在沙发上,细看每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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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房中间那个瘦女孩,是从市中心来的,穿着黑色闪亮的吊带背心。她的朋友坐在我身边,本来他们是要走的了,可是黑衣女孩嗑药嗑大了,如果不留在这里伴着音乐跳舞,她回去会非常难受。她已站立不稳,但还是跟着音乐不停摇摆,摇得太累的时候只能稍事休息,喝口酒、抽口烟再继续。反反复复,她已经累得站都站不住,可是还要摇着晃着,似乎头都会被摇下来。我想起了初中时的800米跑步测验,那是我最怕的一项,每回都如同要上刑场般心跳加速,跑完之后也是气喘如牛,喉间都是腥甜的。这个女孩宛若被强迫不停歇地跑十个800米,再累也要坚持,否则就会被处罚,她只能喘着气、挥着汗、四肢无力地继续。音箱边站着一个男人,手扶音箱不停晃脑袋。站在那个位置最刺激,也能让自己有个支撑,以免太累了跌倒。场中间的那个男人,眼饧骨软,吸着别人递给他的香烟。借着天花板中央一盏橙色的灯光我看见他的汗珠子一滴滴地滴到地上。后来他实在不行了,蜷缩到沙发上,脸色发白,一个女人抱着他,如同一个母亲怀抱孩子。沙发上坐着一男一女,女的明显是嗑药嗑大了,被男人抱着,怀里还抱了一个枕头,头发遮住了整个脸,蜷缩在那里浑身抖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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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包间里的人都成了这个样子,我感觉时间停滞了一般。我开始打哈欠,忍不住想,今晚的田野调查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呢?现在几点了?大概已经天亮了吧?包间里已经没有人会注意到我了,我溜了出去,到走廊上耳边稍微清静下来,才感觉人清醒了一点点,连忙掏出手机看时间,没想到,这时才夜里1点多!天啊,我相当肯定已经过去了整整一晚,但事实上只过去了4个多小时!在那里,时间就是如此缓慢,一切都似静止在某个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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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月中旬的另一个晚上,我、小霞和她的情人家宁到她常去的一家夜总会玩,她常年占据一个房号为三个“8”的包房。那晚有一个年轻妈咪喝得烂醉,我们仨送她回家。在包房里坐了一整晚,当我们终于走出夜总会,外面已是细雨绵绵。站在夜半的微雨中,我忍不住深吸一口气。一个晚上就这个时候我的身体感到最舒服:终于呼吸到新鲜的空气,终于吹到自然的凉风。在三个“8”里,我的眼睛被烟熏得已经开始流泪,那似乎是我从小到大吸过的所有二手烟的总和,十几个人在一个20多平方米的封闭空间里喷烟长达8个多小时,我被裹在其中,浑身上下从里到外都沾满了油烟的味道,确实有点难受。步出夜总会的那一刻,我感觉自己从一个闷罐里回到了正常的环境中。夜总会里的人习惯了那种气味和环境,脚下湿湿黏黏的,乱扔的烟头、倒洒的啤酒、乱吐的痰和口水、鸡骨头、水果核、食物渣滓,什么都有。在大家专注于药物的作用的时候,有谁还会在乎环境的好坏呢?正是这种肆意妄为的快感让他们的“本性”展现得一览无余,他们什么约束都没有,有一种痛快一时、忘我一世的“快意豪情”。本来我打算就此结束那晚的观察回住处去了,但小霞兴许还意犹未尽,三两句话间已改变主意,转身折返三个“8”。家宁说,那就还需要20分钟的样子吧,她要交代一下事情。就这样,我们又一头扎进了夜总会。进入三个“8”的一瞬间,我有一种从天堂重回地狱的感觉,弥漫的烟气又开始呛入我的鼻腔,还有一种令人窒息作呕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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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味就是夜总会的一部分,那样的环境是夜总会包房里的常态,更不要说其中会涉及复杂的人际关系。小姐们在这样的环境中生息,如果不适应它,就会反过来被它异化、吞噬。如何才能应对自如,掌握夜场主动权,是她们的必修课。在不同的夜场中观察,我发现小姐有许多率性、即时的做法,这些行为都是闲散、不经意的,大多和身体体验、个人习惯、行为方式有关,在与时间和空间的互动中,在每一个不同的情境中,抓住机会“反击”不利的环境,玩玩闹闹间流露出无尽的活力,成了一种抵抗。她们赋予夜场空间新的感官、情感和文化意义,这也成了自我表达、自我重塑的方式。而一切都源于她们紧跟复杂多变的都市空间、创造个人自主的欲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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玩闹间的抵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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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里分析过小姐日常“工作”中娱乐化、表演化、玩乐化的方面,比如跳舞、唱歌、抽烟、喝酒、玩骰子、猜拳、聊天等等,这些充满随意性、看似轻松的玩乐因素使得小姐倾向于认为这不是一份工作;不过,不管愿意不愿意、擅长不擅长,这些都是她们必须每天面对的,玩乐就变成了强制性的,甚至是一种负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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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拉OK、夜总会或会所的包间是一个半私密的空间,客人开好房后服务员和其他人员一般不会随意进出,小姐陪伴客人待在包间里。音乐一般被调至较大音量,除了音响效果较好的原因之外,也为了掩盖包房的谈话声和其他声音,而小姐们喜欢这样做还因为大声可以提神,不会太快感到困倦。超大的音乐声能制造出一种扭曲、高亢的力量,人在其中整个身心都颤抖起来,似乎能脱离现实世界。而这对于嗑药者来说确实有实质的帮助,他们总喜欢找最靠近音箱的地方,甚至张开双臂环抱音箱狂舞,让音乐的震动传递到全身,满足自己药后动作和幻觉的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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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们初次尝试嗑药,往往只是因为听人说吃了后跳舞会更爽,在夜总会那样的环境里也能感觉愉快、轻松、活跃,即便整夜不休息,也不会过于疲惫。如果要出台,药物也是一种“性奋”剂,陈妹和佳佳都有这方面的经验,嗑药以后整个人兴奋些,感觉好点,否则有时候根本不想出去,也不想别人碰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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药物就这样成了她们提神、振奋、抗疲劳的工具;它的迷幻作用还能帮助她们抵抗负面情绪,减轻自己内心的纠结和痛苦,但以痛苦减轻痛苦,以迷幻迷惑自己,这对于我来说,却是一件非常矛盾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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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比起嗑药,抽烟是更普遍的行为。我认识的小姐几乎个个都抽烟,只是有些抽得比另一些凶,像珍姐、小霞、阿雅和陈妹,就有很大的烟瘾。她们很多都是在短时间内学会抽的,因为干这一行抽烟是基本功,如果不会,就像不会喝酒一样,客人会认为你装模作样、什么都不懂,不讨喜。对于小姐自己来说,抽烟也是减压的方式。她们告诉我,没事干的时候自己抽抽,打发一下时间;在夜场里混,自己不抽就要抽别人的二手烟,还不如自己占主动权[1];不抽烟形象不好,显得不够酷、不够性感;几个姐妹聚在一起,抽抽烟打打牌,感觉很舒服,是一种难得的享受。总之,做小姐的有很多抽烟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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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总会的包房里,烟雾就像一道必有的布景,夹杂着汗味、酒味和小吃的油腻气味,令密闭的空间空气稀薄而呛鼻。满地都是烟头、烟灰和其他各种垃圾,有时走路都无从下脚。有一次我忍不住跟小霞抱怨环境太脏。小霞笑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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