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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64255 中国妇女史读本 [:1703162361]
1703164256 中国妇女史读本 四、从宦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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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64258 明代的旅游,至嘉靖万历而大盛。商品经济的发达,助长手工业之兴旺及农贸市场之专业化。米粮的贩卖运送、棉织品及其他生活必需品的流通、丝茶瓷器的长途贸易及从美洲经福建或西域进口之白银,在在促进城镇的发展和各省水陆交通的频繁。明末书商大量印制的《商旅路程》等刊物,说明了商贾之往来,是促进旅游的经济因素。并因而造就了客舍、酒楼、茶馆、挑夫、船户等相关行业之发达。(注:Timothy Brook,Geographical Sources of Ming-Qing History(Ann Arbor:Center for Chinese Studies,University of Michigan,1988)详细罗列了此等路程指南的来源、名目及所在地。)利用此等设施,跋涉谋生的不止商旅,文人、幕僚、长年在京师、边境乃至塞外营役、书画家及下文提及之名妓及“闺塾师”,亦常穿梭大小城镇间与士商交际,广结人脉。事实上,在市场经济最为发达的江南地区,被迫或被利诱脱离耕植,进市镇觅职的流动人口日益普遍,传统的上下、良贱、尊卑有别、各安于份的社会秩序,实际上已荡然无存。(注:这并不意味社会秩序本身的崩溃。岸本美绪曾论及此等旧有关系被种种其他社会关系所取代,如主仆、读书社等等,未有形成以个人为主体的社会。《“历年记”に见る清初地方社会の生活》,《史学杂志》95 No.6(1986),第53—7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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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64260 除了经济因素,明末旅游之盛也是社会、文化变动的结果。借其游记而于殁后始名闻于世的徐宏祖(1856—1641),遍历除四川外的明代两京十三布政司,除寻幽探胜外显然有更严谨的动机。现存的《徐霞客游记》,经散佚后仍有六十多万字,多为旅途中当晚挑灯作记,或边走边附岩疾写,历三十余年。所记内容,有详细考察地形、物产、江河源流、气象,据云“他随身携带《明一统志》,又沿途广泛搜访地记、方志,将实地观察和文献记录认真核对,订正了文献记录中不少错误。霞客有精确的数量观念,也十分注意量的记录,道路远近、洞穴大小,都经过他实测,详记具体数字……英国著名的科技史专家李约瑟说:‘他的游记读来并不像是17世纪学者所写的东西,倒像是一部20世纪的野外勘察记录。’”(注:徐弘祖著,朱惠荣校注:《徐霞客游记校注》前言,云南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10页。)说明了明末旅游的推动力量之一,是徐霞客代表的这种实事求是、亲身观察计量的考据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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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64262 游记中除了考证计量,亦有不少抒情的段落。随便翻阅《浙游日记》自龙游至衢州一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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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64264 十四日 天明,诸附舟者,以舟行迟滞,俱索舟价登陆去,舟轻且宽,虽迟不以为恨也。早雾既收,远山四辟,但风稍转逆,不能驱帆上碛耳。……是日共行五十五里,追及先行舟同泊,始知迟者不独此舟也。江清月皎,水天一空,觉此时万虑俱净,一身与村树人烟俱熔,彻成水晶一块,直是肤里无间,渣滓不留,满前皆飞跃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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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64266 十五日 昧爽,连上二滩,援师既撤,货舟涌下,而沙港涩隘,上下挨挤,前苦舟少,兹苦舟多。行路之难如此!(注:《徐霞客游记校注》,第13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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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64268 “一身与村树人烟俱熔,彻成水晶一块”是何等境界!为他记生圹志的吴国华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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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64270 霞客尝谓山川面目,多为图经志籍所蒙,故穷九州内外,探奇测幽,至废寝食、穷下上,高而为鸟,险而为猿,下而为鱼,不惮以身命殉。(注:同上书,第1233—123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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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64272 生动地表达徐氏的冒险精神,在某一意义上是对僵化的经籍知识的一种反动。己身与村树人烟俱熔的追求,历来俱是对在官场失意的士人的一种慰藉。只不过在明末清初,由于商品经济带来的富裕,造就了不少像徐霞客般不经仕途而家有余资的旅客,俨然成为一股新的文化风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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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64274 在这股风气鼓吹之下,出外旅游的妇女亦日见繁多。笔者略引徐霞客的游览及文字,目的为说明明末的旅游热与商品经济及实践思想的互动关系,亦为强调妇女作家虽少有《徐霞客游记》般详尽记载考证,然其审视山川面目的好奇心,冒险犯难的毅力,溶情入境、“与村树人烟俱熔”的投入,以及“肤里无间,渣滓不留,满前皆飞跃”的超脱,与霞客实不遑多让。与上引《浙游日记》相比较,王凤娴的《东归纪事》记载一妇人携家小循露客行踪相反方向自江西至浙江而行,篇幅虽短却意味深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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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64276 与其他大部分从宦游的夫人一样,王凤娴是出身书香世家的闺秀。万历丁酉(1597)仲秋,其夫张本嘉赴任江西袁州府宜春县令,王及子女随行。任内起居与江右边城景致今已不得而知。任满三年,举家东归浙江嘉兴。王凤娴打点细软督促役人运出府门,携着一女一幼儿,于孟冬十月,踏出了旅途的第一步。宜春位于赣西山区,欲回江南,以水路最便。王氏与其夫及子女先乘舟往东北,经临江抵南昌,入鄱阳湖后东折,经安仁、贵溪、弋阳、铅山、玉山入浙境,再历常山、衢州府、富阳而抵嘉兴,为时几两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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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64278 行路之苦,王凤娴深有体会。特别是铅山以后一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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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64280 遇浅滩不得过,觅舟盘换就野宿焉,其舟止可容膝,伸立则发系于蓬,伸卧则足限于板。梳洗甚难,止以巾束发,盘屈其中,其苦非言可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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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64282 然而王氏娴于女德,不但毫无怨言,更视肉体之苦为道德磨练:“幸余素性,不为劳逸所移,惟发长笑耳。”长笑之余,王凤娴更借诗词于苦中取乐:“明日复如是。用唐人韵占一绝自遣:蚁舟飘泊盻乡间,山外云连云外山,命酒聊舒愁默默,呼蒲怕听水潺潺。适稚子戏吹芦笛,命长女联句二绝一笑。首作起句,三句余倡,二句末句女和。次作前二句余倡,三句女和。”(注:王凤娴(文如):《东归纪事》,载周之标:《女中七才子兰咳二集》卷五,苏州:宝鸿堂,1650序,页23a—b。)母、女、子一家倡和取乐,足见在官宦人家文学钻研对子女教育的重要性,及母亲亦师亦友的中心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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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64284 在文化发达的江南,儒家女通诗书晓文理亦颇为寻常。王凤娴更进一步,不但工于诗文以之教育子女,后更有诗集行世。《松江府志》称其“工文墨,有诗名”,短短六字,细思下却颇耐人寻味。(注:胡文楷:《历代妇女著作考》,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90页。)曹大家既明言“妇德不必才明绝异,妇言不必辩口利辞”,则工文墨岂为妇女之事。妇女的理想人格既是内向收敛,又何来以诗名世?在某一意义下,如王凤娴般著作等身的女诗人之出现、之受表扬,意味着旧有的道德理念与明末清初的社会现实有一段距离。王凤娴活在这段距离中间,对于“女诗人”身份本身蕴含的种种矛盾最为清楚不过。其弟王献吉记载凤娴晚年欲尽毁其诗稿,谓“妇道无文,我且付之祖龙”。献吉辩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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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64286 是不然。诗三百篇大都出于妇人女子,关睢之求,卷耳之思,螽斯之祥,柏舟之变,删诗者采而辑之,列之国风,以为化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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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64288 结果,凤娴诗集以《焚余草》之名行世,焚而未尽,欲语还休,明示“妇道无文”、“妇言不出闺阁”等思想加诸才女身心的压力。后人唏嘘之余,亦该认识到与此同时,妇女的创作活动也受到一定认可。王献吉援引《诗经》谓经典亦有出自妇人之手,是当时常见的论调。《松江府志》对王之称许,代表地方修志文人对才媛的公开肯定。尤其不可忽视的是,纵然饱受压力,王凤娴从未间断写作。年轻时作为县令夫人盘屈浅舟,凤娴赋诗并与二女唱和、苦中取乐。后历经孀居、丧女等等不幸,三四十年间,“荣华雕落,奄忽变迁,触物兴情,惊离吊往,无不于诗焉发之。”(注:王献吉序《焚余草》,载《女中七才子》卷五,页30b。)写作对于妇女的超越意义,于此可见一斑。凤娴二弟王乃钦对乃姊文章推崇备至,于《焚余草》序中称:“所幸家学一线,得随名媛千秋。”(注:王乃钦序《焚余草》,载《女中七才子》卷五,页29a。)文章本为男子的功业,三不朽之一,光宗耀祖的门径。王凤娴子张伯元仅荐于乡、弟献吉乃钦均功名不显,父家与夫家俱以凤娴文名最盛,故有“家学一线随名媛千秋”一说。女才子代不争气的男人维系家学,无疑会对娴于内德的女子带来“妇道无文”的心理矛盾,但若从整体层面分析,则此种继承不但无损“男主外女主内”的性别分工,且有强化这种分工原则的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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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64290 对于文章千古事业,王凤娴其实早有涉猎。在生活上恪守妇道,并不排除在诗作上抒发对千古兴亡的雄性感慨。如其对李贽的推崇,见诸《读李卓吾焚书一绝》诗中,丝毫不见儿女态:“字字刀圭范世仪,言言木蘖是吾师,禅宗顿解毫端里,正是风旙一转时。”(注:《女中七才子》卷五,页12b。)重阅《东归纪事》,忽悟凤娴在旅程中所思所记,已超越闺阁相夫教子以中馈为事的范围而步入国是兴亡的领域。唯其如此,王凤娴对途中所遇的史迹最为念念不忘,屡有诗作咏之。至历史意义特别丰富的富春江一带尤其有不胜唏嘘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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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64292 其历龙游、兰溪、严州三处……去五十里至子陵滩……望怒涛而思子胥,不胜愤恨,短作投江吊之。(注:《东归纪事》卷五,页25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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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64294 凤娴对吴王夫差信谗的愤恨若何,因短作已投河,今不得考。观其《过严陵钓台闻有后裔读书堂中》一诗,则其对历史的投入感跃然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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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64296 钓台寂寂枕寒波,烟水依然客再过,千古山灵封世泽,汉家宫阙黍离多。(注:钟惺:《名媛诗归》(崇祯本)卷三一,页6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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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64298 末句以诗《王风》中《黍离篇》喻对亡国触景生情之痛,与上文思伍员之愤恨,俨然是大丈夫以天下为己任的情怀,虽与女子内向型理想人格不合,却又无损其大家风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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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64300 行路之苦与乐,盘屈浅舟的禁锢与“烟水依然客再过”的超逸,俱成为旅人生命历程中不可磨灭之部分。东归抵家后,王凤娴欣然回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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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64302 所历州郡,或遇穷途艰苦,怀古兴亡,或遇日暖风和,波澄月皎,怡情玩眺,得失异同,俱不忍忘去。书此备后日展观,宛然胜游在目,且可当重来程记也。(注:《东归纪事》卷五,页27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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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64304 与徐霞客“肤里无间,渣滓不留,满前皆飞跃”的豪气相比,王凤娴的游记在遣词用字上虽较含蓄,然其“得失异同俱不忍忘去”的眷恋,执笔以志不忘的情怀,足证文章千古大业,对闺秀女子亦具无比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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