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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53215 弱者的武器:农民反抗的日常形式 第二章 常规的剥削,常规的反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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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53217 由于难逃失败和最终被屠戮的命运,大规模起义一般被迅速瓦解而不会取得任何持久的成效。然而,农村社区中经年累月的坚韧的、沉默的顽强抗争将比大规模起义的昙花一现更为有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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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53219 马克·布洛赫,《法国农民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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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53221 正如《田园》的编者曾经说过的,大人物总是不受普通人欢迎,大众不能理解他们,大众认为所有这些事情都是不必要的,甚至是英雄主义的。小人物不会给大时代留下任何影响,他所需要的只是偶尔走进酒吧,吃上一顿红烧牛肉的晚餐。政治家自然对这些不思进取的人嗤之以鼻,在教科书中将其描绘成卑贱的可怜虫。对大人物而言,普通人是一种累赘。就像巴洛恩在这里所表达的他的嗜好:最美妙的事情就是吃一小截匈牙利香肠作为晚餐。我对那些开始射向我们的齐鸣的枪炮声充耳不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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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53223 帅克,载贝尔托·布莱希特,《二战中的帅克》第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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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53229 弱者的武器:农民反抗的日常形式 未被书写的反抗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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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53231 本研究的主旨(其关注点和方法)源于对近来众多的关于农民反抗和农民革命研究——包括我自己和其他人的研究——不断增加的不满。[55]非常明显的是,至少在北美,在越南战争和左翼学术界对民族解放战争的迷恋的刺激下,学者们对大规模的农民起义给予了不寻常的关注。学术利益与原始资料是相互强化的。历史和档案记录对于那些农民发动起义对国家和既有的国际秩序构成威胁的时刻的记载最为丰富。而在其他时候,或者说大多数时候,农民在历史记录中不是作为历史行动者而出现,而是或多或少地作为征召、税收、劳动力流动、土地所有和粮食生产的统计数字而默默无闻地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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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53233 事实上,就其发生时的重要性而言,农民反叛也是稀少罕见的,更不用说农民革命了。不仅促使大规模农民起义发生的环境相当稀少,而且当他们真的起义时,也几乎总是被轻易地镇压。固然,即使是失败的反抗也会取得成果:国家或地主少许的让步,在新的令人痛苦的生产关系中获得的暂时喘息的机会,[56]以及关于反抗的记忆和潜伏下来以待未来的勇气。但这些成果都是不确定的,而屠杀、镇压和失败后的消沉却是确定而实在的。值得回忆一下那些特殊的历史时刻——农民背景的革命成功地获取了政权,而即使是最好的结果,也不全是对农民的福音。无论哪种革命的成功,几乎总是造就出更为强迫性的霸权的国家政体——靠农民而养肥自己,与此前并无不同。很多时候,农民发现自身处于一个非常具有讽刺意味的位置上,他们帮助统治集团获得了权力,但统治者推行的工业化、税收制度和集体化却与他们所想象的为之抗争的目标大相径庭。[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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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53235 鉴于上述原因,我认为农民反抗的研究重点被误置了。而理解那些我们可以称之为农民反抗的日常形式——平常的却持续不断的农民与从他们那里索取超量的劳动、食物、税收、租金和利益的那些人之间的争斗——要重要得多。这种斗争的多数形式避免了集体性直接挑衅的弊端。这里我所能想到的无权群体的日常武器包括:行动拖沓,假装糊涂,虚假顺从,小偷小摸,装傻卖呆,诽谤,纵火,破坏等等。这些布莱希特式的阶级斗争具有共同特点,它们几乎不需要协调或计划,它们通常表现为一种个体的自助形式,避免直接地、象征性地与官方或精英制定的规范相对抗。了解这些平凡的反抗形式就是理解大多数农民尽其所能为维护自身利益而进行的“经常性反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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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53237 如同以前对农民反抗的研究一样,如果将“弱者的武器”过度浪漫化会导致很大的失误。它们仅仅能对各种剥削农民的方式产生边缘性的影响。而且,这些武器也并非为农民所专有,人们在观察中不难发现,官员和地主也经常抵制和破坏那些于己不利的国家政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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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53239 另一方面,这些布莱希特式的反抗也并非微不足道。在东南亚,征兵和强迫劳役中的开小差和逃避就无疑限制了许多统治者的勃勃野心。[58]而在关于欧洲的类似研究中,对此种反抗过程与潜在影响的分析无人比科布对法兰西帝国早期与后革命时代征兵中的开小差和反抗的分析更为出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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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53241 从第五年到第七年,各部门纷纷递来报告说……在某区每一个被征召入伍的人都回家了,而且自由自在地生活着。更有甚者,很多人根本无须回家,因为他们从未离开过……在第七年,右手断指——最常见的自残方式——开始在统计数据中显现出来,其范围之广足可以视为一场集体共谋的大运动,参与者包括家庭、教区、地方当局和整个行政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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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53243 即使是拥有大量的可靠的乡村警察的帝国政府也未能暂时减缓这类流血事件的发生速度……从1812年开始,断指者的数量再次达到灾难性的比例。对一个普遍不受欢迎的专制政体而言,任何全民公决都不如断指事件更具有说服力。对历史学家而言,任何事件都不如下述景象更为激动人心:一个民族决定不再为统治政权战斗而不慌不忙地回到家乡……从这个意义上讲,普通人至少在推翻法国最恐怖的政体中发挥了相当的作用。[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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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53245 美国南北战争期间南部邦联在军事和经济上的失败进一步证明了沉默和不公开反叛的决定性作用。据估计,约有总共25万名合乎条件的白人开小差或逃避兵役。[60]其原因显然来自道德和物质两个层面。贫穷的白人,特别是来自非蓄奴制的山区的人们,对政府的免服兵役法案将其排除在主要受益人之外非常不满,不愿为之战斗。[61]军事上的失败和“1862年的生存危机”促使许多人从部队开小差,返回处境艰难的家中。就种植园本身而言,白人监工的短缺和北部联邦对奴隶的自然吸引使得大规模的逃离不断增加。与法国的情形一样,我们可以说南部邦联被社会中微小的反抗行动构成的雪崩式力量所击败,这些反抗是由奴隶与自耕农的不可靠的合作而实施的,即一种没有名称、没有组织、没有领导、而且其背后肯定没有列宁主义式合谋的联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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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53247 类似地,偷税漏税一直限制着第三世界国家的雄心和权力范围——不论是前殖民的、殖民的还是独立的国家。在塞达卡,我们可以看到,在官方征收稻谷形式的伊斯兰什一税的过程中,农民实际上所交纳的只占规定交纳的一小部分,这是由于共同行动的网络和虚报数字削弱了政府的征税力量。因而毫不奇怪的是,第三世界国家的税收主要来自于进出口税;以上模式作为从属群体抵制税收的能力不可小觑。只要随便翻阅有关农村发展的文献就不难发现,一个不受欢迎的政府规划或项目带来的高收益可以被农民的消极反抗销蚀殆尽。有学者以罕见的笔墨详细描述了东非农民如何历经数十年成功地消除了和规避了国家政策的威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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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53249 在这种情境中,发展过程经常简化为一场零和博弈,这是不难理解的。正如本研究所表明的,统治者绝非总是那些游戏的胜利者。虽然非洲农民并不是当下发展思想启蒙的先驱,但是他们用欺骗的技巧多次挫败了当局。[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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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53251 有时,这种反抗会变得主动积极,甚至走向暴力,但更多的时候,它以消极不服从、暗中破坏、逃避和欺骗的形式出现。马来西亚殖民当局阻止农民种植和出售橡胶的持续性努力与种植一方扩大种植面积和市场的努力之间形成的对抗关系就是明证。[63]从1922年到1928年,以及整个20世纪30年代,政府出台了多种限制性规划与土地使用的法律,但由于广大农民的抵制,这些限制收效甚微。在那些自称为社会主义的国家中,农民抵制进而减少或消除不受欢迎的农业集体化形式的努力就是处于困境中的农民有效使用防御性技术的有力证明。此类斗争更多的不是大规模地公开挑战,而是平静地逃避,其效果与前者相当,而且通常更为有效。[64]首先悄然的零散行动过程经常为那些农民用以蚕食耕地和国家林地;而另一种方式则是公开挑战财产关系的公开占领耕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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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53253 我们所讨论的反抗类型或许最好以反抗形式的对比方式加以描述,它们或多或少都指向同一目标。第一种是我们所说的“日常”的反抗;第二种则表现为公开挑战性质的反抗,其在关于农民与工人阶级政治的研究中占据着主导地位。举例说明,前一种情况是农民以不知不觉的方式蚕食种植园和国家林场的静悄悄的不起眼的过程;而另一种情况则是农民通过公开挑战财产关系的方式公开侵占土地。就土地的实际占有和使用而言,悄悄蚕食比公开挑衅的土地侵占更能达到目的,虽然前者从未向法定的产权配置提出过公开挑战。又比如,如果是日常反抗,士兵会通过集体开小差的方式削弱军队的力量;如果是公开反抗,士兵们则会发动公开兵变以消灭或取代指挥官。正如我们所指出的,开小差会达到某些兵变所无法达到的结果,其原因恰恰在于开小差旨在自助和退出,而非制度性的对抗。而且,就某种意义而言,大规模地拒绝服从对军队制度的潜在影响比替换指挥官更为根本。最后一个例证是,日常反抗表现为在公有或私人粮仓中的小偷小摸,而旨在改变粮食供给的再分配关系的对市场或粮仓的公开袭击则是公开反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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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53255 反抗的日常形式与那些更为激进的公开对抗方式的共同之处当然在于它们旨在减少或拒绝来自上层阶级的索要或者对上层阶级提出自己的要求。这些要求通常与阶级斗争的物质层面联系在一起——对土地、劳力、税款、租金等的。此处日常反抗与其他占有形式的反抗最明显的不同在于它不承认有公开的和象征性的目标。如果制度化的政治是正式的、公开的、关注于系统的权利变化,那么日常反抗则是非正式的、通常是隐蔽的,并且以关注直接的实际的物质获取为主。[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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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53257 非常清楚的一点是,实际的反抗取得成功的可能性经常与表面上的象征性遵从的程度成正比。几乎在任何情况下,公开的反抗都比日常的反抗更易招致迅速而残酷的镇压,因为后者虽然很普遍,却从不冒险挑战等级制度与权力的正式定义。对大多数从属阶级而言,几乎在整个历史过程中,他们都很难获得改善自身状态的机会,此种形式的反抗成为其唯一选择。在这种象征的束缚下,从属阶级的反抗所能达到的只是证明了人类坚韧性和创造力的存在,下面关于印度下等种姓反抗的分析就证明了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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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53259 与主人签有终身契约的仆人最典型地表达其对主仆关系不满的方式是工作马虎和办事低效,他们有意无意地假装生病、无知或无能,分散其主人的注意力。虽然主人可以通过拒绝给予仆人额外的好处而进行报复,但只要主人不想投资完全付诸东流,他就必须保证仆人最低限度的生存。这种没有表现为公开挑战的消极反抗的方式几乎是不可战胜的。它证实了哈维克(Havik)等人关于下等种姓的固有看法,但同时也限制了他们的行动能力。[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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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53261 此种形式的顽强反抗在大量的美国农奴制研究的文献中得到了充分证明,而公开的反抗在当时通常只是一种愚勇之举。南北战争前美国南方反抗农奴制的历史在很大程度上是行动拖沓、虚假遵从、逃跑、假装无知、暗中破坏、小偷小摸的历史,甚至够不上文化反抗的历史。这些做法,虽然几乎从不对奴隶制进行公开质疑,但以其秘而不宣的、有限的、粗野的方式比那些被历史详细记录的极少的英雄主义的和短暂的武装起义取得了更多的成果。农奴们自身显然已经意识到,在大多数情况下,他们的反抗只有在公开顺从的掩护下才能取得成功。不难想象,那时农奴父母对其子女的忠告与当代印度尼西亚种植园里的雇佣劳动者从他们父母那里听到的忠告并无二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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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253263 我让他们(年轻人)记住:你们是在出卖劳动力,而买它的人要看到他能从中有所收益,所以当他在旁边时就干,他一走开就歇,但是记住当监视者在场时你们一定要看上去是一直在工作。[6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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