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字猴:1.703259908e+09
1703259908 双面人:转型乡村中的人生、欲望与社会心态 [:1703258064]
1703259909 二 挣扎
1703259910
1703259911 在程守宽的回忆中,1980年代是他人生最惬意的一段时光。他将之形容道:“就像一个坐了很长时间牢的人,刚刚(被)放出来,突然感觉天宽、地宽、精神爽。”
1703259912
1703259913 在“分田到户”时,程守宽夫妇有三个儿子,分得责任田近2亩。程守宽的两个弟弟也均已成家,且已有小孩。按照程村的习俗,原本麦老太应与程守忠同吃住,但因为麦老太跟思想颇有几分新潮、喜欢穿喇叭裤的小儿媳妇多有摩擦,于1986年经几个儿子协商,连人带责任田并入程守宽家。
1703259914
1703259915 程守宽种田在江北自然村是出了名的好手,而且非常勤快。除了自家食用之外,程守宽每年都可以卖出约1000斤粮食。但对于家庭开销来说,这点收入根本不够。
1703259916
1703259917 于是,程守宽将原来给程村大队修船的木工技术,用来制作其他木器。但是,相对于程守义而言,程守宽做木工也只能赚一点小钱补贴家用,根本没有办法存钱。他遇到最大的问题是木材原料,由于在林场没有熟人和过硬的关系,经常买不到木材。同时,缺少资金也制约了程守宽扩大生产规模。有好几次,他好不容易有了机会可能买到木材,但由于缺少资金而没有成功。再加上,在产品销路方面,程守宽的熟人大部分都是经济条件居中或中等偏下者,其购买力也有限。有时候,程守宽的木器家具生产出来之后,隔上好些天才能卖出去。如此一来,他的产品销售和资金循环速度与程守义完全不可比拟。其结果,程守宽虽然在程村也是较早从事木材加工业的人,其收入却与其他村民没有太大差别。1990年代初,程守宽才终于积累了足够的资金购买了一套电动锯、刨等工具。但是,此时使用电动工具从事木材加工的村民已经较多,而且由于珠三角地区一些新款家具也开始流行,程守宽加工的家具款式已经老套,难以卖上好价钱。于是,在几乎没有来得及收回设备成本的时候,程守宽就停止了木材加工。
1703259918
1703259919 在程守义看来,程守宽在1990年代初还在继续从事木材加工,属于做人不知道变通乃至有些呆板的表现。程守义表示,他的原则是,别人都能够做的事情,他就不会去做。在一次聊天中,程守宽曾当面反驳程守义的看法。他说道:
1703259920
1703259921 你说的当然没错。问题是,谁不想做一些别人不能做的事情呢?别人都能做的事情,我也不愿意做啦,但是有什么办法呢?(打一个)比方说,你做木工,我也做木工,你用电动机,我也想用,但我哪有这个本钱呀?再说了,就算有这个本钱,我没有关系,也搞定不了(买不到)那么多木料啦。杀牛也是(这样),你要是没有做木工赚到的钱,哪有本钱做(买牛杀)牛生意啦?
1703259922
1703259923 不过,程守宽的木工技术,毕竟还是为他改善了生活。当时程村农户盖房子都需要搭建木架子,称之为“装模”,然后在木架的模具上扎钢筋网、浇灌混凝土。由于程守宽木工技术比较好,而且干活特别认真、老实,不少村民都会请他做这些木工。同时,程守宽除了做木工,也帮这些村民打零工,手工扎钢筋、搅拌和浇灌混凝土,等等。程守宽说:“(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我差不多也算万元户,就差一点点。”
1703259924
1703259925 程守宽自家于1973年建的新式青砖房已十分陈旧,且只有一层楼。因此,从1989年起,程守宽就计划盖一座新的红砖房,以备给长子程敬祖说亲、结婚用。为了省钱,程守宽和妻子冯兰决定凡是自己能做的工,全部都由自己做。他们自己动手做红砖、烧红砖,自己到梧桐江捞沙、鹅卵石,然后用板车将之拉回家,自己挖地基、砌墙、装模。结果,一直到1991年,程守宽的新房仍只盖了一层楼,而按照程村村民普通红砖房的设计,需至少2层楼。
1703259926
1703259927 可能由于好几年超常规的劳动和缺乏保养,1991年,冯兰得了很严重的风湿病,先后求助于西医和中医,共花去医药费4000余元,均未见有起色。由于冯兰生病,房子盖了一半便只好中断。不久后的一个深夜,程敬祖在朋友家喝酒后骑自行车回家。在省道上,一辆摩托车把他撞倒并逃之夭夭。这次事故造成他腿部和右手骨折,花去医药费6000余元。此后数年,冯兰和程守宽的母亲麦老太常交替生病,每年的医药费支出都在五六千元。程守宽家的经济状况变得拮据起来。程敬祖于1993年结婚,靠两口子前往中山、珠海等地打工,1998年才将红砖房加高到了2层。
1703259928
1703259929 与许多程村农民一样,程守宽也曾经想过通过养猪致富。由于没有足够的资金,和担心自己防疫的技术不够,程守宽不敢贸然行动。1993年,程守宽停止做木工之后,终于下定决心养猪。程守宽将家中仅有的一点钱拿出来,再向弟弟程守恕、程守忠各借了500元,买了6头猪仔。但是,几个月后,程守宽家的猪仔得病,经渡桥镇兽医治疗后,仍死了4头。待年终卖掉2头猪,程守宽发现即使除掉劳动力和自种猪食不算钱,还亏去几百块。此后,程守宽不敢再大规模养猪,而只是跟其他普通农民一样,每年养一头猪。1999年,程守宽不再养猪,因为他发现渡桥圩镇的饲料猪肉(家养猪肉出售时价格与之一样)越来越多,单家独户养猪已经完全划不来,整个程村已无人再用传统的方式养猪。
1703259930
1703259931 程守宽还曾饲养过蜜蜂,并至今都还在从事这个行当。在渡桥圩镇,1985年的天然蜂蜜价格约为每斤5元,约相当于5斤猪肉。2013年,其价格约为每斤70元。按说,蜂蜜价格一直不菲,但程守宽也未能以此致富。这主要是因为程守宽只在家门口饲养蜂蜜,范围太小,一是不可能扩大饲养规模,二是可供蜂蜜采蜜的范围有限,再加上由于邻近稻田,每年在稻花盛开的时节都要死去一大批蜜蜂(水稻施农药,蜜蜂被毒死)。在通常的情况下,程守宽每年能收到的蜂蜜在20斤以下。除了自家食用和送亲友之外,程守宽靠卖蜂蜜所得,只能解决他抽烟的开支。程守宽估计,如果能够每年花几个月时间到深山老林中去饲养蜜蜂,其产量完全可以达到每年六七百斤。他曾认识一位梵县的养蜂人,跟他一样从1970年代末开始对照着《工农兵养蜂手册》学养蜂,他们两人经常有交流。眼看着这位朋友在深山里靠养蜂赚钱,给四个儿子各盖了一栋钢筋混凝土结构的房子,程守宽也多次产生过入深山养蜂的想法。但是,程守宽始终未能落实这一想法。言及理由,他说:
1703259932
1703259933 第一个原因是家庭条件限制。年轻的时候,我是家里的主要劳动力,老婆身体不太好。三个崽(儿子)要读书,我不可能不种田、去养蜂。虽然就只有那么一点田,但就是那么一点田把我拖住了。等三个崽长大了,他们却不愿意种田,要么就去打工,要么就吊儿郎当。再后来,我又得在家里照顾孙子了。第二个原因,我自己心里也还是有点怕,怕有风险。在家里养蜂,虽然说明我的技术完全没问题了,但要把这个(养蜂)作为主业,还是有点怕技术还不过关。再一个就是,经常种田的人离开了田地,心里总是不踏实,不如种田稳当。
1703259934
1703259935 程守宽曾提及,2000年是他唯一可能发财的一年。这一年,程守宽拿出自己所有的积蓄,外加向亲戚们借的3000元,办了一个肉鸡养殖场。为降低成本,程守宽与一个经营龙眼果园的老板合作。程守宽为老板看守、打理50余亩龙眼园,老板允许程守宽在龙眼树下养鸡,并将管理龙眼园的厂棚免费给程守宽夜间关鸡。半年后,程守宽为老板摘收完龙眼,并向老板借了5000元,准备扩大生产,购买下一轮饲养的小鸡和饲料。程守宽承诺,一个月后他将卖掉第一轮养殖的肉鸡用于还款。此时,程守宽最小的儿子程敬业自告奋勇去张罗买小鸡和饲料的事情。但事实上,当天晚上程敬业与几个“朋友”在渡桥圩镇打牌,即将5000元输在了赌桌上。之后,程敬业担心挨打,连家都不回,直接去了东莞打工。程守宽出售了肉鸡,还了龙眼园老板的钱之后,已几乎身无分文,不得不放弃了再办养殖场的计划。程守宽说:“家里有了败家子,什么都搞不成的。(我)辛辛苦苦养了大半年鸡,除了欠几个亲戚3000多块钱的债,什么都没有。”
1703259936
1703259937 程守宽曾感叹道:“人生一晃就过去了,到最后一事无成,还是守着这2亩田、4分地,仅仅比‘一亩三分地’多一点点。”确实,除了种一点水稻之外,程守宽几乎将他绝大部分能用的时间都花在了种菜上。三个儿子都在外打工,大家庭的所有土地都归他耕种。但程守宽发现,近十多年以来,虽然电视里常常报道蔬菜价格在涨,渡桥镇的蔬菜价格却一直没有太大起色。渡桥镇周边的城市,如梧城、桐城、梵城,都已经在自己的郊区发展了专业化的大棚蔬菜种植园,甚至从山东省寿光市运输来的蔬菜也出现在了梧城和桐城的超市里。程村的蔬菜主要只能卖给渡桥圩镇及周围一些石材加工企业,由于程村、圩郊村及周边另外几个村留守的农民都已将主要精力放在种菜上,渡桥镇的蔬菜往往出现卖不出去的情况。程守宽家每年都有不少蔬菜烂在地里。外来的菜贩子偶尔也到渡桥圩镇收购蔬菜,但往往将价格压得很低。对程村村民而言,稍有优势的是他们种植的芥菜在广州非常有名,价格稍有保证。可惜因季节限制,传统方式种植芥菜,产量毕竟有限。所以,程守宽靠种菜几乎赚不到钱。
1703259938
1703259939 对于“分田到户”后的生活,程守宽说:“只能用‘挣扎’两个字来形容”。进而,程守宽抱怨道:“我们两公婆(夫妇)做工(干活),已经勤快得不能再勤快,但每当家庭稍有点起色,很快就被各种各样的事情压得喘气都喘不过来”。
1703259940
1703259941 双面人:转型乡村中的人生、欲望与社会心态 [:1703258065]
1703259942 三 公平
1703259943
1703259944 在“挣扎”的过程中,程守宽表示,“农民自由倒是自由了,但现在这个社会对农民太不公平”。
1703259945
1703259946 程守宽常说,农民靠种菜、卖菜,即使没有自然灾害,也常亏本。如果不种菜,仅种粮食,就亏得更加厉害。但是,菜贩子和城里的批发商、零售商都是旱涝保收、稳赚不赔的。2012年夏某天,程守宽曾邀我和他一起挑了一担青菜到渡桥圩镇去卖。我们和几位菜农努力地想计算出种菜的成本,却很难计算出来。首先,农药、化肥、菜种投入都不是一次性的,价格有波动,成本难计算。其次,每天都卖菜,价格波动更大,收入零散且极不稳定,难计算。绝大多数菜农只能笼统地表示,种菜的收入只够应付家庭的日常开销,所以种菜是老幼病残干的事情,壮劳动力不会留在家种菜。可菜贩子们算起成本来却很清楚,压低价格收菜时“振振有词”。经整理,其关键信息如下:
1703259947
1703259948 广州普通菜场零售摊常由夫妇2人经营。2人总收入每月应在9000元以上,方够应付包括烂菜损耗、摊位租费、市场管理费及其他家庭开支(小孩还必须放老家养,否则开支更大),并能有3000元左右存款。这就需要保证每天进出货的差价在300元以上。若以平均每天卖出100斤青菜计,则每斤须加价3元,纯利润1元。如果青菜零售价格维持在近几年较常见的每斤6元左右,其批发价必须低于3元。批发市场常赚取差价达30%~40%,给菜贩的价格约2元。扣除运输及损耗成本,外加自己要赚的钱,菜贩给出的零收价就只能在1元左右,甚至更低。
1703259949
1703259950 一位菜贩以每斤0.65元、0.5元的价格,挑肥拣瘦地收购了程守宽的广东菜心和莜麦菜,留下几斤看相不太好的次品让程守宽自己带回。而我知道,此前一天在(广州)中山大学附近城中村门口的农贸市场,这两种菜的价格分别是每斤5元、4元,如在更好一点的菜场则应更高一点。程守宽抽着烟斗,苦涩地笑着说他已经习惯了这种场面,但同时又还是抱怨道:
1703259951
1703259952 他们这个赚一块、那个赚一块。我们这些种菜的呢?一毛都赚不到!他们卖给我们的样样贵。化肥、农药、种子,哪样不贵?我们卖给他们的样样平(便宜)。卖菜刚得一点点,在荷包里还没热,化肥、农药、种子一涨价,又都回去了。劳动力根本不能算钱,要算的话,你会觉得基本上完全是白干活,更加不公平。再一个就是这些田、地,慢慢地都不行了。天天又是化肥又是农药的,要高产。这个就像女人一样,天天用化学药品让她多生小孩,时间长了,那身子不就虚啦?现在我们种田、种土就是这样的,在拼命地榨取泥巴里的每一丁点养分和每一滴水。但是,问题是高产也没用啊,菜价一掉,还不是又都回去了……不过,只要你是个农民,也没办法。你不种,人家会种,而且是大规模地种,价格可以压得比你还低。你不种,又能做什么呢?你明明路见不平,还得一条路走到黑,这个不公平才真是不公平。
1703259953
1703259954 关于市场不公平,程守宽除了抱怨买进的贵、卖出的便宜之外,抱怨得更多的是买进的东西质量令人担忧。其中,最让他受刺激的一次是“三鹿”牌问题婴幼儿奶粉。
1703259955
1703259956 2008年国庆节期间,程守宽通过看电视得知,“三鹿”牌婴幼儿奶粉里含有化工原料三聚氰胺,对婴幼儿健康造成重大损害。此时,程守宽的次子程敬宗夫妇在珠海打工,他们的第二个孩子尚只有3岁,已交给程守宽和冯兰在程村照料一年有余。程敬宗夫妇给这个儿子买的奶粉,正是“三鹿”牌的。程守宽惊慌失措,到程守德家用其座机打电话给程敬宗,让他迅速回家带儿子去广州做检查。万幸的是,医生告诉程敬宗,他儿子没有明显的问题,原因可能是喝“三鹿”奶粉的量不多,加之平时吃青菜、粗粮比较多。对此,程守宽自我解嘲道:“说白了,就是因为我们比较穷,反而躲过一劫。”程敬宗则说:“你倒说得穷还是好事情了。人家有钱的,根本就不喝国产奶粉,都是去香港买奶粉的。”此后,程守宽再也不让孙子喝奶粉,而改由自己炒大米,然后用石磨将之磨成米粉给他吃。程守宽还责怪程敬宗夫妇不该相信电视广告,误认为小孩就应该喝奶粉。他说:
1703259957
[ 上一页 ]  [ :1.703259908e+09 ]  [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