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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晃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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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守德常说他的长子程敬修“亦正亦邪”。我曾问其他村民,“程敬修究竟是干什么的?”他们说:“他是个到处晃悠的人”。有时候,我碰到程敬修,问他:“又在忙什么呢?”他也会说:“没做什么,晃悠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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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晃悠”究竟是什么意思呢?程村人告诉我,一般来说,如果一个人“不好好做工(干活),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不干活时就游手好闲”,就叫“晃悠”。但是,比较严重的“晃悠”,就可能是“不务正业”,甚至违法犯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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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村民看来,程敬修算是“晃悠”得比较轻的人。自1986年结婚及1987年生得一子后,程敬修即很少干农活,总想着做轻松的事情赚钱,结果每次做生意都失败。为此,程敬修不仅遭到了程守德多次责骂,甚至连程守义都明确地劝说过他,即使做生意,刚开始起步也要吃得起苦。程守智也曾主动表示愿意教程敬修养肉鸽,程敬修则认为养肉鸽利润还是太低、发不起财,不愿学,却乐得把时间花在和一些年轻人在程村或渡桥圩镇打牌上。程守智曾批评程敬修说:“我看你就是个贫下中农的命,却老把自己当个高干子弟。”程敬修对这些责骂、劝说和批评充耳不闻,由妻子种地养小孩,小孩上学的学费有时竟也要程守德支付。开始几年,妻子还闹一闹,后来也干脆不再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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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程敬修本人说,他也曾于1994~1998年外出到珠海、深圳等地打工(周围有些村民甚至忘记了他曾外出打工)。很可惜,他是个吃不起苦的人,所以没存过钱。对他而言,建筑工地的体力消耗太大,南方的太阳太大、温度太高,吃不消;制衣厂、制鞋厂的工作虽不用冒酷暑,但一天十几个小时在一个地方不能动,他的性格接受不了;干跑腿的业务,又需要嘴巴能说会道,而他并不善于此。由此,他常换工作,很少有哪份工作超过半年。其中,不少工作都按照当时的惯例,第一个月不发工资,如不干满一年就辞职,第一个月的工资即被扣掉。可程敬修说,他是个看得开的人,很多时候宁愿损失一个月的工资,也不愿受别人的气。在后面几年里,他干脆就像打“散工”一样,从不进工厂上生产流水线,只做一两个月的短期工作,甚至按天付工资的工作。此外,与弟弟程敬道一年只在春节回家一次不同,程敬修每年都会在中途辞掉一份工作后,回程村待上十天半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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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3年,程敬修的儿子程远文初中毕业后外出打工。程敬修宣称已有人“接班”打工,自己绝不再去给别人打工受苦、受窝囊气。最近十多年里,程敬修住着程守德在江北自然村的青砖房,种田、种地基本上是妻子的事情。偶尔,程敬修也会到渡桥镇的石材厂打工,做一点通常由妇女做的工作,如打磨和清洗石板。可就是这种轻活,他也很少长期去做,以致不少老板都只在赶工需要时,才叫他去帮忙。程敬修不抽烟、不喝酒,赚得一点钱后,主要花在麻将桌和牌桌上。不过,他从不买“码”。他认为,那是愚蠢地送钱给别人用,而打牌和打麻将,从长期来看,其实每个牌友的手气都差不多,如果自己“技术”过硬的话,就能小赚一点。他还多次强调,他“晃悠”自有其“道理”。如在2011年夏某天,他曾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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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晃悠”也没什么不好。我反正不犯大错,就中意(喜欢)点小赌而已。大赌不能搞,搞得不好就家破人亡,那是大老板才能搞的。小赌,(牌友)都是熟人,大家凭(拼)手气,靠技术,输赢都不大,心服口服……打工发不了财的,对这个问题,我去打工的第一天就看透了。我当时把话说死了,“靠打工发财,还不如买彩票”。你看他们打工累成那样,还不也就比我多盖了个(一栋)新房子?我反正就住着老窦(爸)这青砖房算了,以后老人家过身(去世)了,这个就是我的,(圩镇上的)铺头给我细佬(弟)。这种钢筋混凝土楼板的青砖房,住上一两百年应该都不会倒的。(我)小孩将来要是有本事,他就自己盖,没本事就继续住这个。我非要累死累活盖个新的干什么?人活一世,草木一秋,都不容易的,重要的是活得轻松、自在。要真能成就一番事业,累点倒也还值得。靠种田,靠打工,反正也发不了大财,何苦搞那么累?人无百岁命,却怀千年忧。何必呢?人家笑我吊儿郎当,我笑人家看不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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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说,程敬业也是个爱“晃悠”,但不犯大错的人。我从未碰到过程敬业,却从他父亲程守宽和哥哥程敬祖、程敬宗那里听了他不少“晃悠”的故事。在赌博输掉父亲买鸡饲料的资金之前,程敬业也常在外打工。对此,程敬宗在2008年国庆节期间回程村时对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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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吃不了苦,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典型的“月光族”(每月花光所有收入),甚至还没到下一轮发工资,就没钱了。打台球、打电游(电子游戏)就熟练得很,抽烟、吃夜宵、喝啤酒都要好的,差的不要。开始那几年,没钱了就括(Call)我,揩我的油,让我打一点(钱)给他。我也没赚到什么钱,后来我也结婚了,就不管他了。他倒是“常回家看看”啦,但不是回家来看父母的,是回来休息的。反正在家有人包吃包住啦。过一阵子觉得不好玩了,又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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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敬祖则提及,程敬业在赌博输掉父亲的钱之后,好长时间未回家,但在东莞仍是“晃悠”,不愿意长期待在工厂里好好做工。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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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倒是每年都能在东莞见到这个败家子几回。(他)经常跳槽,一有点什么事情不爽就跳槽。跳来跳去,也没见找到一份什么好工作。享受起来呢,倒是特别讲究。白衬衣、西裤、黑皮鞋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看上去像给大老板拎包的高级秘书,靓(帅)得很。我们在一起,人家都以为(他)是我侄儿。就是口袋里永远剩不了几块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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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父母极不满意的还在于,程敬业不仅“晃悠”,而且至今未婚。每谈及程敬业,冯兰都感叹:“天天就知道晃悠的人,历来就没好下场。”程守宽则又往往宽慰道,“只要不犯法就让他晃悠去吧,反正(我们)孙子、孙女都已经有了。他不结婚是他自己的事。生得这样的浪子,有什么办法?(我们)老了四脚朝天,什么烦心的事都没了,管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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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程村年轻人“晃悠”起来,似乎也并不总是在不犯法的前提下犯点“小错”。有时候,稍不注意,有人就“晃悠”出格了。例如,经我在有限接触的村民中不完全统计,2007~2013年底,程村至少有17个年轻人在“晃悠”的过程中,被骗到南宁、柳州、东莞等地加入传销组织。诱使他们的说教很简单:投入几万元钱,然后再介绍其他人加入投钱,不久的将来就可以实现暴富的梦想。他们被“洗脑”后,不断劝说亲朋好友进入,即使经人指出来是传销,仍然执迷不悟,直至最后耗尽自己乃至周边亲友所有的血汗钱,方发现一切只是幻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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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如,程成仁的孙子程敬华甚至“晃悠”进了监狱。程敬华于2001年初中毕业后,一直在渡桥圩镇“晃悠”,除了打电子游戏之外,最喜欢的事情就是打牌。对他哥哥打工的生活,程敬华不屑一顾。他父亲程守望说:“家里攒了点钱,他(程敬华)就拿去买摩托车。一到晚上,一帮狐朋狗友就骑着摩托车出去了。在外面鬼混一个晚上,天亮了就回家来睡觉。我就说迟早会出问题的,他偏不听。”2005年一天,某石材厂的几个外地民工在渡桥圩镇国道边的一家饭店里吃夜宵、赌博,并与店主发生口角。而此饭店,平常是由店主的儿子及其“兄弟”们(包括程敬华)看管的“地盘”。双方发生纠纷至斗殴,一个外地民工受重伤,店主的儿子及程敬华因此被判刑。店主花重金请律师后,他儿子仅因“连带”责任被判有期徒刑1年、缓期1年。程敬华则因直接伤人获刑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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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些在渡桥镇“晃悠”的程村年轻人和来自其他村前来“晃悠”的年轻人“混”在一起,成为村民眼中的“烂仔”(混混)。刚到程村调研时,我住在程村“大队部”办公室。“大队部”旁即渡桥镇卫生院的旧楼,门窗全无。一开始,我误以为是卫生院建新楼之后,将旧楼的门窗拆下来再利用去了。经较长时间调查之后,我方从村民口中得知,这些“杰作”都是在渡桥圩镇“晃悠”的“烂仔”所为。2006年卫生院搬走数日后的一个晚上,几个“粉仔”便将其所有的铁门、铁窗拆下来卖到了废品收购站。每一个铁门、铁窗可得50~60元,够他们吸毒两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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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农历二月初二,程守智家为孙子举行烧炮仪式。程守智的一个堂侄、江北自然村的一个“粉仔”前来喝喜酒,倒在祠堂的一个角落里爬不起来。他讪讪地对程守智说,“阿叔,不好意思啊,打老鼠药(注射毒品)打多了一点,你这么多亲戚在这里,给你丢脸了啊。”2009年夏,我和程守智曾在江北自然村祠堂大门口碰到这个“粉仔”。他当时已经瘦骨嶙峋、目光呆滞。程守智劝他戒毒,他说:“晚了,已经戒不掉了,可能也不用戒了,快要死了。”之后,这个“粉仔”其言也善起来。他说:“真后悔当初没去打工。要是进了厂,好好做工,就不会在外面晃悠,也不会沾上这鬼东西。这辈子是完了,下辈子打死也不敢再沾(毒)。”2010年4月,程守智告诉我,这个曾经“晃悠”了很多年的“粉仔”确实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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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这样的戏剧性场面之外,“晃悠”的“粉仔”带给普通村民的往往是恐惧。因为担心被报复,普通村民在公开场合不敢说“粉仔”的是非。2007年,江北自然村一个中年村民曾指责一个外村的“粉仔”到程村偷东西(后者曾因此被派出所抓住)。“粉仔”知道此事后,于某晚趁该村民从渡桥圩镇回家时,在程村村口的一个树影下,将其殴打了一顿,并将一个钥匙扣环套住其阴茎。之后,该村民到桐市人民医院,花了数百元动手术才将钥匙扣环取下。此外,由于“晃悠”的年轻人容易滋事,渡桥中学担心学生晚上回家不安全,甚至不要求程村、渡桥居委会和圩郊村的走读生参加晚自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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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数年轻人“晃悠”,还诱惑了个别“老实人”为实现暴富铤而走险。江北自然村有一个叫程求富的村民,是邻里眼中公认的“老实人”。他家境比较困难,曾靠地下婚姻中介介绍,娶了一个越南女子为妻。一开始,程求富担心妻子会逃跑,所以对家中值钱的东西看得比较紧,并招呼周围村民帮他多注意新娘的动向。这位越南女子跟程求富一起生活了四年多,并生了两个孩子。因他们无法办理结婚手续,小孩没有办法取得户口,在生活上增添了诸多不便。但让程求富比较满意的是,总算有一个完整的家庭。可就在他们结婚近四年半左右的某天,程求富外出干活时,妻子带了家中所有的现金和值钱的东西消失得无影无踪。两年后,家境陷入极度困难的程求富把目光转向了“晃悠”的年轻人,试图通过贩卖海洛因一劳永逸地解决经济上的后顾之忧。2004年,当程求富第三次从广州将海洛因带至渡桥镇时,在渡桥圩镇车站被抓,至今仍在服刑。程求富的两个孩子跟着年迈的爷爷,过着十分困难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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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守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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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年仍在程村干活的人,基本上都是五十来岁的中年人和一些年龄更大的老年人。在年轻人当中,仍坚守在家并在土地上干活的,只有少数妇女。程守智的女儿程敬娴,是这少数当中的一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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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户籍上说,程敬娴结婚后便已是圩郊村人。不过,在大部分时间里,程敬娴白天都待在程村的父母家。不少村民开玩笑说:“她是每天早出晚归到娘家来上班的。”程敬娴对此不予置否,但她表示,公婆家种田、种菜的事情还是归她管的,公婆只负责日常打理和做饭。实际上,在近年的程村,外嫁女长住娘家已非个别现象。我访谈过不少这样的外嫁女。她们说,老公是在外打工认识的,公婆住在她们从没去过几次的农村,所以她们要么待在城里打工,要不然就还是愿意住在程村,生活习惯不用调整,而且还可减少和公婆产生矛盾的机会。如此一来,我发现,竟有不少在程村外公、外婆家成长的小孩,表示和爷爷、奶奶及父亲老家其他的亲戚从没见过几次面。所以,对于程敬娴这样的外嫁女,程村人感觉她们和外出打工的男青年一样,仍是程村人,“从未真正离开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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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敬娴生于1979年,1995年初中毕业后,曾前往东莞某制鞋厂打工。但是,程敬娴很快也发现根本受不了那么高强度的劳动。对此经历,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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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小到大都没做过这么苦的工。读书的时候,最多帮爸妈做点轻松的事情,其他的都是他们做。再加上,上边还有我哥罩着,我不用做工(干活)做太厉害啦。结果去打工就适应不了。要说(制鞋)算多重的体力活倒也不算,关键是一天十多个小时做个不停,就那么几个动作,站就站着,坐就坐着,不能随便改变的。还有人管着,上厕所都要请假。做工做得我哭了好多回,真想早点回家。但是,回来又怕人笑话,说闲话,说你“怎么‘晃悠’一下就回来了?”就咬紧牙关做了一年,再也不去了。给爸妈买了点东西,其他的都买衣服、鞋子、手镯、项链什么的,没存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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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6~1998年,程敬娴在家协助母亲李静种菜,另种了2亩多砂糖橘。1997年底,程敬山回家过春节,其初中同学李生到程敬山家玩,认识了程敬娴。李静对李生十分满意,在其催促下,程敬娴与李生于1998年底结婚。此后,李生继续到广州打工,程敬娴吃住几乎都在娘家。不久后,李静表示,家里种菜的事情不需要程敬娴帮太多忙,并提醒她必须要到圩郊村帮公婆干点活。从此,程敬娴开始包揽公婆家种菜的体力活。公婆对此十分满意,表示菜园的日常管理他们足可应付,让她多帮着娘家种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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