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03332512
廉价的代价：资本主义、自然与星球的未来 5 廉价的食物
1703332513
1703332514
哥伦布第一次航行到新大陆时，对于从新植物的销售中获得潜在回报的关注程度远远超过对自己饮食的关注。在尼娜号、平塔号和圣玛利亚号上，船员的饮食严格遵照协议规定提供，以至于在前2个月的航海日志里没有提到饮食情况。1第一次接触当地人的2天后，食物出现了，哥伦布记载了一个老人来到船上，呼喊岸上的当地人，给船上的水手送些食物和水。1个月后，1492年11月5日，哥伦布举行了一场美味大典，犒赏自己的肠胃，他品尝了一些当地的食物，并记录下来：“原住民的食物像胡萝卜，味道像栗子；他们的豆类与我们的差别很大。”但哥伦布此行并非去品尝食物的，他关于食物的记录大概如下：“此地水果不下千种，无法一一记述，但必都有利可图。”2
1703332515
1703332516
他每天的饮食配给供应为双烤小麦饼干、一些腌肉和奶酪——这些都不够重要，没在日志中记录。在返航途中，1493年1月25日，他这样记录：“水手捕获了一条金枪鱼(海豚）和一条大鲨鱼，这两样东西很受欢迎，因为当时船上的食物只有面包、葡萄酒和一些印度群岛的山药。”3
1703332517
1703332518
本章讨论的核心就是维持人体运转的食物。马德拉群岛的蔗糖革命是当时资本主义生态的核心和早期组成部分，哥伦布亲自将这种植物引进到新大陆，到1506年，该作物在海地岛4(西班牙语称之为伊斯帕尼奥拉岛，Hispaniola)大范围、集约化种植。但是在这个故事中，至关重要的食物并不是哥伦布和他的同伴从马德拉群岛带到热那亚的已经加工好的蔗糖，而是水手和奴隶家庭所吃的食物，这些食物为榨取廉价劳动提供生存必需的营养。5
1703332519
1703332520
农作物的品种对土壤和人类生态影响重大。我们不能泛泛讨论食物，而要认识其特点，以及不同作物如何形成各自的生态。水稻、玉米和小麦——费尔南·布罗代尔眼中的“文明植物”6——已催生出了几种不同的有关权力、劳动、烹饪和运用自然的农业形态。
1703332521
1703332522
欧洲人选种小麦，此作物非常耗费土地肥力，耕地必须定期休养，人们可以借此饲养牲畜。现在，谁能想象若没有牛、马、犁、手推车，欧洲的历史会是什么样子呢？因此，欧洲一直把农牧业结合起来。这也决定了欧洲人的“肉食性”。水稻种植是由某种园艺形式发展而来的，需要精耕细作，田间地头没有多余空间饲养动物，这解释了为什么在水稻种植区，肉类在人们的饮食中所占比例很小。种植玉米无疑是人们获得“日常面包”最简单、最方便的途径。玉米生长非常迅速，不需要太多照料。选种玉米的好处是人们可以有空闲时间，这就使强迫农民从事其他劳动成为可能，也使美洲印第安人建立自己文明的丰碑成为可能。社会只间歇地雇用耕种土地的劳动力。7
1703332523
1703332524
虽然资本主义经常与煤炭和石油推动的革命联系在一起，但粮食体系的变革是首先到来的。如果没有多余的粮食，人们就不可能从事农业之外的工作。教科书里的文明——苏美尔人和埃及人、中国人和罗马人、玛雅人和印加人的文明——都是从较少的人能生产更多食物的巨大变革中发展起来的。从新石器时代革命到16世纪初，人类历史上食物关系的多样性是惊人的。8但它们都具有两个共同特点：以土地而非劳动力为前提的农业生产力体系，以及通过政治而非市场来控制剩余粮食的制度。
1703332525
1703332526
资本主义农业改变了地球。一些土地成为特定作物和作物体系的专属领域：旨在引入现金流的单种栽培。其他区域保留下来供那些已经被迫离开农耕劳动的人居住，他们已经更紧密地生活在劳动者可能获得更高报酬的地方——城市。城市与农村一直亲如兄妹，永恒的必需品将其联结在一起：为城市贫民提供廉价食物。从西塞罗到古代中国的历朝皇帝，所有人都明白确保城市居民得到充足食物以防止其滋生不满情绪的重要性。9现金农业生态的不同之处在于一味地关注利润及为城市工人及其家庭提供廉价食物，这不仅仅是为了防范骚乱，也是为了保持劳动力廉价。正如我们在关于“劳动”和“关怀”的章节中所看到的，维持工资制度费用庞大，随着时间的推移变得更加如此。廉价食物能使这个昂贵的制度产生财富。将这些财富投入电力和生产的基础设施建设中，创造了新的城乡生态。像雇主和工人之间的关系一样，这是非常不平等的。城乡生态被纳入资本主义体系中，其模式是通过大西洋边疆、欧洲主要城市、印度洋和亚洲的香料路线形成的。
1703332527
1703332528
1703332529
1703332530
1703332532
廉价的代价：资本主义、自然与星球的未来 食物如何塑造了工业世界
1703332533
1703332534
到1700年，大部分英国农民要么沦为佃农，受人雇用从事农耕劳动，要么被迫离开土地进入城市——此时英国61%的劳动人口已经不再从事农耕。城市居民比例较16世纪增加一倍。10过去2个世纪的圈地运动使农业成为非常具有竞争力的生意，同时一系列创新，如新式犁、作物轮作和排水系统使农作物产量大大增加。虽然历史学家对于农业革命的具体时间存在争议，但很明显，到1700年，英国正在做每一个资本主义大国必须做的两件大事：增加农业剩余，驱逐农场劳动力。11英国能做到这一点，因为在新的意义上它的劳动生产率迅速提高，从1500年到1700年上升了近46%。12
1703332535
1703332536
18世纪初，英国的农业发展十分强劲，以至于它能够把一个迅速无产阶级化的欧洲从饥饿中拯救出来。虽然我们倾向于认为是工业化产生了新工人，但更切实地说，是被迫离开土地的农民有利于工业化新形式的发展。1550年以后的2个世纪以来，在欧洲依靠工资生活的人口可能增加了6000万人，这些工人需要廉价食物维持生计。每个全球工厂都需要一个全球农场。16世纪、17世纪的全球农场是波兰，它出产的小麦和黑麦解决了荷兰渔民、锯木厂工人和泥炭切割机操作工的温饱问题。然而到1700年，由于土壤大面积枯竭，波兰的粮食出口急剧下降。随后的半个世纪里，英国成为西欧的粮仓，粮食出口增长了5倍。粮食价格在西欧城市保持稳定——但是对于渴盼经济发展的资本主义而言，稳定是不够的。13于是英格兰以及整个北欧的食品价格下跌了。14
1703332537
1703332538
英格兰的成功很短暂。像之前的波兰一样，岛国英国的农业革命也停滞不前。农民耕种者逐步“兑现”他们的生物储备。15到1750年，英国的农业达到了一个临界点，谷物出口停顿，生产力增长放缓，食品价格上涨。16即使来自爱尔兰的进口量大幅上涨，英国食品价格涨速仍是工业价格指数涨速的2倍，比纺织品价格的涨幅高了66%，比1770年至1795年的煤炭价格上涨速度快了48%。17
1703332539
1703332540
如果这仅仅是英国现象，那可能无关紧要，但生产力放缓、不平等现象扩大，整个大西洋世界粮食价格上涨。1750年后的半个世纪，整个西欧的劳动生产率都下降或停滞不前。18在法国，1789年大革命前，面包价格的涨速比工资涨速快了3倍。19在墨西哥中部，玉米产量下降，价格比18世纪末上涨了50%。201730年至1810年，欧洲各地的“主要面包谷物”(尤其是小麦和黑麦）的价格飙升：英国的涨幅为250%，意大利北部、德意志、丹麦、瑞典、奥地利和荷兰的涨幅超过200%。法国的食品价格通胀率较低，在这一时期为163%，但这不足以防止大规模的社会动荡。21
1703332541
1703332542
到1760年，英国农村开始出现了根本性变化——这既是农业资本主义的胜利，也是其没落的开始。为了应对英国因粮食短缺而引发的叛乱与粮食价格上涨，22议会圈地的规模和节奏大幅跃升，试图再次通过农业繁荣来提振生产力。与前30年相比，英国在1760年到1790年间通过的“圈地法案”数量是过去30年的6倍。23在1750年以后的1个世纪里，英国耕地的1/4——曾经是旷野和公共用地——被私有化了。24
1703332543
1703332544
这种生态是以廉价的自然(土地）和廉价的劳动力为前提的，但同时也需要廉价的食物。廉价食物在某种意义上“便宜”是因为：在商品系统中，用更少的平均劳动时间生产更多的卡路里。当然，一些非资本主义的种植方式也能以适当的投入获得非常高的粮食产量。在19世纪初的巴西，火耕农业——耕作者可以烧伐森林造田种植，然后经过几次收获之后重复循环——每工作1小时，可以产生7000~17600卡路里的木薯、玉米和红薯。相比之下，这个数字比同时期英格兰的劳动生产率高出3~5倍。25但是，直到资本主义兴起之前，供养庞大集中人口的农业劳动生产率一直没有上升。
1703332545
1703332546
廉价食物模式是这样运行的。资本主义农业革命提供了廉价食物，降低了最低工资门槛：工人的工资可以减少而不至于挨饿。而随着无产阶级人数的持续增加，雇主需要支付给工人的工资也大幅减少，剥削进一步加重。只要不断增加的剩余粮食为“廉价”劳动者提供保障，26资本积累就能持续增长。这是个简单的运行模式。这种廉价的食品制度并不是刻意设计出来的，但只有理解其如何在资本主义生态中出现，才有可能以不同的方式思考和看待这个世界——包括提供廉价食物的必要性如何有助于创造现代世界。
1703332547
1703332548
我们引用过布罗代尔有关稻米、玉米和小麦的观点，但工业革命期间英国卡路里摄入量的一个核心部分是新世界的蔗糖。正如彭慕兰(KennethPomeranz)所述：“如果用当地种植的食物来替代英国在1801年消费的加勒比蔗糖，我们需要85万~120万英亩的最佳小麦耕地; 到1831年——在蔗糖价格大幅下跌和随后人均蔗糖消费增长5倍之前——这一数字是120万~160万英亩。”27资本主义历史是一部全球史，是围绕解决饥饿问题展开的。
1703332549
1703332550
在整个17世纪至18世纪，欧洲各国政府竭力操控城市的粮食价格，但并不总能成功。当时由于面包短缺引发的骚乱主要由妇女领导，她们对市场的关心和依赖使自己处于廉价食品战的前线。28其中最著名的是法国大革命。1789年，随着食品价格危机的恶化，巴黎妇女在凡尔赛宫游行示威，要求逮捕“面包师、面包师妻子、面包师儿子(国王及其家人)”。292年后，甘蔗殖民地——海地——起来反抗法国殖民者，渴望得到宗主国呼喊的“自由、平等与博爱”。在俄罗斯到秘鲁一直延伸到北美的全球性农民抗争时代，海地和法国的起义并不是孤立的。30
1703332551
1703332552
为了养活工人，各个帝国都需要食物。俄罗斯革命家弗拉基米尔·列宁援引了塞西尔·罗兹(Cecil Rhodes，这位殖民者尊贵的雕像刚刚从开普敦大学的台阶上被拆除）在1895年所说的话：“昨天我在伦敦东区参加了失业者集会。我听到了疯狂的演讲，这些演讲只是‘面包’‘面包’‘面包’的呼喊，在回家的路上我思考这个场景，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深信帝国主义的重要性……正如我一直所说，帝国是一个面包与黄油的问题。如果要避免内战，就必须成为帝国主义者。”3120年后，列宁在1917年发动了革命，其口号就是“和平、土地和面包”，革命基础是多年以来由妇女引导的面包暴乱，这与130年前法国大革命如出一辙。32
1703332553
1703332554
帝国为欧洲的产业工人提供了廉价食品，虽然这对地球上其他地区的人来说代价巨大。正如迈克·戴维斯(Mike Dawis)所主张的那样，欧洲帝国建立了造就第三世界的商品贸易网络。33旧英国殖民地的一个例子表明整个欧洲帝国普遍蔑视农民。1845—1848年的马铃薯饥荒期间，即使在失业、买不起食物的情况下，贫穷与市场因素仍迫使爱尔兰人为生计而劳作。在饥荒的最艰难阶段，爱尔兰每年仍出口大约30万吨谷物来养活宗主国。如果说有什么不同的话，随之而来将摧毁大部分爱尔兰人的那场饥荒，对宗主国来说却是一份意外之喜。负责饥荒救济资金的英国财政部助理大臣查尔斯·特里维廉(Charles Trerelyan)在这件事上非常清楚：“真正的罪恶不是饥荒造成的肉体灾难，而是人(爱尔兰人）的道德邪恶。”34当爱尔兰人不断饿死时，查尔斯·特里维廉却因此获得了骑士勋章，并且写到，作为遏制爱尔兰人口增长不受限制的一种方式，“饥荒是最直接有效、最仁慈的方式”。35
1703332555
1703332556
英国的其他殖民地也遭遇了类似事情。在武力威逼下，印度供养穷人的古老习俗被自由市场关系所取代，以便可以出口粮食。36正如我们在第2章对货币的讨论中所看到的那样，军力与财力从来都密不可分，有时后者可以为前者买单。在殖民统治下，印度的任务是通过征税，资助英国的全球帝国主义：“印度的劳苦大众为印军的远征买单，比如攻占北京(1860年）、入侵埃塞俄比亚(1868年）、占领埃及(1882年）和征服苏丹(1896—1898年)。”371871年以后，德国、美国以及日本和欧洲其他国家迅速加入了英国的金本位体制，殖民剥削进一步加剧。1873—1894年，印度银基卢比的价值贬值了1/3以上，而对英国的付款则以黄金计价。38
1703332557
1703332558
随着廉价食物从亚洲流向欧洲，市场机制和暴力开始联手合作。1839年11月英国军舰封锁了中国的珠江，这场战争的目的就是白银和鸦片，而鸦片来源于印度的种植园。在18世纪末，东印度公司已经垄断了鸦片的生产和贸易。大量鸦片流入中国——虽然非法，但利润极其可观。当时的中国人不需要与英国做生意，但是英国需要中国的茶叶。英国需要用白银来购买茶叶。因为鸦片贸易，埃里克·沃尔夫(Eric Wolf)讽刺说：“欧洲人终于有东西卖给中国人了。”391839年，其鸦片贸易受到威胁，因为清朝“拒绝为英国走私者提供食品和水，拒绝与其贸易，直到他们承诺停止将鸦片运往中国为止”。40随后几年便爆发了第一次鸦片战争。关键是控制中国的市场。中国在1842年以后逐渐向欧洲霸权开放商业市场，英国最大的意外收获之一就是可以得到茶树。到1851年，罗伯特·福钧(Robert Fortane)从中国运出了大约2000棵茶树和1.7万粒茶树种子——经由当时英国控制的香港，运至印度加尔各答的种植园。41到19世纪末，英国人喝上了产自印度和锡兰(斯里兰卡）的茶叶，而不是产自中国的茶叶。42
1703332559
1703332560
英国将植物帝国主义变成了一门艺术。它将橡胶种子从巴西偷运出来，在伦敦的皇家植物园进行培育，并在南亚和东南亚进行种植试验。它还将剑麻从墨西哥南部移种到亚洲。在殖民扩张过程中，为了克服疟疾、瘴气等热带疾病，英国将金鸡纳树——奎宁的来源——在远离巴西本土之处广泛种植。43
[
上一页 ]
[ :1.703332511e+09 ]
[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