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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象的共同体:民族主义的起源与散布(增订版) 第五章 旧语言,新模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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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美洲成功的民族解放运动的时代终于划下了句号时,欧洲的民族主义年代也随即揭开了序幕。如果我们思考一下这些在1820年到1920年之间改变旧世界容貌的、比较新的民族主义的性格,我们会发现有两个明显的特征把他们和美洲的前辈们区别开来。第一,在几乎所有这些民族主义中,“民族的印刷语言”都具有无比的意识形态与政治的重要性,而西班牙语和英语在革命的美洲从来就不是议题。第二,他们全都得参照远方的——以及在法国大革命的骚动后,不那么远的——先行者所提供的可见的模式而行动。“民族”因此变成了某种从最初就能够有意识地渴求的事物,而不再是一个慢慢清晰起来的视像。事实上,如同我们将在下面所看到的,“民族”是一个不可能享有专利权的发明。它变得能够被广泛而多样的,有时候未曾预期的人所盗用。因此,本章的分析重点将会在印刷语言和盗版(piracy)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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愉快地无视于一些欧洲以外的事实,伟大的约翰·歌特弗利德·冯·赫德(Johann Gottfried von Herder,1744—1803)在18世纪末时如此宣称:“因为每一个民族就是民族;它有它的民族文化,例如它的语言。”(Denn jedesVolk ist Volk;es hat seineNational Bildung wie seineSprache.)[1]这个绝妙的纯属欧洲的和语言的私有财产权结合的民族概念在19世纪的欧洲有广泛的影响力,并且,在一个较狭窄的范围内,对后来关于民族主义性质的理论化也发挥了相当的影响作用。这个梦想的起源是什么?最有可能的是,起源于从14世纪就已经开始的欧洲世界深刻的时间与空间的缩小,而这一时空上的缩小最初导因于人文主义者之发掘古典作品,而后来,颇为吊诡地,却是受欧洲人向全球扩张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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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尔巴哈之言甚善:[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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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人文主义的降临,人们开始感觉到古典历史和传奇,以及圣经之中的事件之所以和现在分隔开来,不只是由于所经时间之久,也是由于生活条件完全不同。人文主义因其试图复兴古代的生活与表达形式,创造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极具深度的历史观点:人文主义者从历史的深度之中观看古代,而且,在此背景之中,观看介于中间的中世纪的黑暗时代……(这使得他们不可能)重建对于古代文化而言非常自然的自给自足的素朴生活,以及12世纪和13世纪那种对历史的纯真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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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可被称为“比较史”(comparative history)的成长最终导致了一个和“古代”(antiquity)清楚并列并且对它绝不是必然有利的、前所未闻的“现代”(modernity)的出现。这个问题被激烈地带进支配17世纪最后25年法国知识生活的“古代人与现代人之战”(Battle of Ancients and Moderns)中。[3]容我再引述奥尔巴哈的话:“在路易十四统治之下法国人胆敢认为他们的文化是足以与古代文化相埒的正确典范,而且他们将这个看法强加于欧洲其他地方。”[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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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16世纪中,欧洲“发现”了此前只曾风闻的伟大文明,如中国、日本、东南亚与印度次大陆,或者是全然陌生者,如墨西哥的阿兹特克文明与秘鲁的印加文明,这暗示了一种无可救赎的人类多元性。这些文明大多数都是在已知的欧洲、基督教世界、古代,或者事实上,已知的人类历史之外分别发展出来的:它们的系谱存在于伊甸园之外,而且无法被同化到伊甸园之中。(只有同质的、空洞的时间愿意收容它们。)这些“发现”产生的影响,可以用当时一些想象中的国家奇特的地理来加以衡量。出版于1516年的莫尔的《乌托邦》(Utopia)声称,该书是作者在安特卫普所邂逅的一名1497年到1498年间参加过亚美利哥·维斯普契(Amerigo Vespucci)的南北美洲探险的水手的故事。弗朗西斯·培根的《新亚特兰提斯》(New Atlantis)(1626)之所以为新,最重要的恐怕是它位于太平洋的缘故。斯威夫特描述华丽的慧因岛(Island of Houyhnhnms)(1726)时还附了一张南大西洋的假地图。(如果我们想想看把柏拉图的共和国摆到不论真假的任何一张地图上面会是多么难以想象,那么这些场景的意义就会更清楚了。)所有这些以真实的发现为模式的、半开玩笑的乌托邦,都不是被描绘成伊甸园,而是被描绘为当代社会。我们也许可以主张说他们非得如此不可,因为这些乌托邦是被写来批评当代社会的,而且地理大发现已经使人们无须再从已消逝的远古中寻找模式了。[5]在乌托邦作家之后接踵而起的是启蒙运动的先觉者,如维科、孟德斯鸠、伏尔泰以及卢梭。他们愈来愈常借用一个“真实的”非欧洲为素材,从事密集的颠覆性写作,以攻击当时欧洲的社会和政治制度。事实上,这时已经有可能把欧洲想成只是许多文明之中的一个,而且不一定就是上帝所挑选的文明,也不必然是最好的文明。[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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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当时机一到,地理的发现与征服也引起了一场欧洲人对语言的观念的革命。从很早开始,葡萄牙、荷兰和西班牙的海员、传教士、商人和军人们就为了实际的理由——航海、劝导改宗、经商和战争——而收集非欧洲语言的语汇表以便编成简单的辞典。但是对语言的科学性比较研究要到18世纪后半期才真正开始。因为英国征服了孟加拉,才会有威廉·琼斯(William Jones)对梵文的先驱性研究(1786),而他的研究则让愈来愈多的欧洲人了解到印度语系文明远较希腊与犹太文明古老。因为拿破仑远征埃及,才有尚·商博良(Jean Champollion)解开象形文字之谜(1835),而这个成就则使欧洲以外的古文明多元化了。[7]对闪族语言研究的进展动摇了认为希伯来文是独一无二的古老语言或者有着神圣起源的想法。再一次,人们在构想着只能和同质的、空洞的时间概念相容的文明的系谱。“语言变得不再是一个外在权力与使用语言的人类之间的联系,而是由语言使用者在他们自己之间所创造、成就出来的一个内部领域(internal field)。”[8]从这些发现中,产生了研究比较文法、语族的分类,以及运用科学推论重建被遗忘了的“原型语言”的语言学。如同霍布斯鲍姆的正确观察,这是“第一门将演化置于其理论核心的科学”[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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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此刻开始,古老的神圣语言——拉丁文、希腊文和希伯来文——被迫要在平等的本体论立足点上与一大群驳杂的庶民方言的竞争对手混处一室。这个历史运动使它们先前在市场上被印刷资本主义降级的命运雪上加霜。如果现在所有的语言都有相同的(内部的,intra-)世俗地位,那么原则上它们都同样值得被研究与赞美。不过要被谁研究赞赏呢?照逻辑推论,既然现在已经没有语言属于上帝,则自然是它们新的拥有者,也就是以每个特定语言为母语的说话者——还有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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诚如赛顿-华生对我们大有助益的提示,在欧洲及其紧邻的周边地区,19世纪是方言化的辞典编纂者、文法学家、语言学家和文学家的黄金时代。[10]这些专业知识分子精力充沛的活动是形塑19世纪欧洲民族主义的关键,而这和1770年到1830年间美洲的情形形成完全的对比。从商店到学校,从办公室到住宅之间可以(尽管有时候不能)随身携带的单一语言的辞典,是每一个语言印刷品宝藏的庞大的摘要汇编。双语辞典则使逐渐逼近的语言之间的平等主义终于现身——不管外面的政治现实如何,在捷克语—德语/德语—捷克语辞典的封面与封底之间,这两种语言有着相同的地位。那些付出多年岁月,孜孜矻矻以竟编纂之功的梦想家必然曾被吸引到——或者曾受惠于——欧洲伟大的图书馆,尤其是各大学的图书馆。而且,他们所编纂的辞典的主顾,同样不可避免地大多是大学生和尚未进入大学的学生。霍布斯鲍姆的警语“学校和大学的进展是衡量民族主义的尺度,正如学校,尤其是大学,是民族主义最有意识的斗士”,也许未必适用于其他时空,但对于19世纪欧洲而言则当然是正确的。[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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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我们可以把这场革命想成犹如弹药库着火后,每一次小爆炸又引发另一次爆炸,直到最终的烈焰划过天际,使黑夜变成了白昼那般的渐次高亢激昂的咆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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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18世纪中期,德国、法国和英国学者非凡的劳作,不仅使几乎全套的希腊文经典及其必需的语言学和辞书类的附属品能以方便的印刷品形态出现,并且还经由数十部相关书籍的出版,重新创造了一个闪亮的、充分异教徒式的、古代的希腊文明。在那个世纪的最后25年,对于有一小群大多曾到过奥斯曼帝国(Ottoman Empire)以外进修或旅行的、使用希腊文的年轻基督徒知识分子而言,这个“过去”逐渐变得可以接近了。[12]受到西欧文明各中心的亲希腊主义(philhellenism)的鼓舞,他们着手进行了将现代希腊文“去野蛮化”的工作,也就是要使之转化为配得上伯里克利(Pericles)与苏格拉底的语言。[13]这群年轻人当中的一位——阿达曼提欧斯·柯瑞斯(Adamatios Koraes)(他后来成为一个热心的辞典编纂者)——于1803年在巴黎向一群法国听众所发表的演说中,说了以下这样一段足以表现这种意识的变化的话语:[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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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民族首次审视了自己的无知愚昧的惨状,并且,在亲自衡量和祖先的荣耀之间相隔的距离之后,不由浑身战慄发抖了。然而,这个痛苦的发现并未将希腊人推入绝望之中:我们是古希腊人的后裔,他们暗暗地告诉自己,我们必须尝试使自己能再度与这个名字相称,否则我们就不配拥有这个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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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类似地,在18世纪末期,罗马尼亚文的文法、辞典和历史书籍也出现了,而随之出现的是一个最初在哈布斯堡境内颇为成功,而后扩散到奥斯曼帝国的以罗马字母取代斯拉夫字母的趋势(这就将罗马尼亚文和它的斯拉夫—东正教邻居清楚地划分开来了)。[15]在1789年到1794年之间,以法兰西学院(Academic Francaise)为模式而设立的俄罗斯学院编纂了一套六卷的俄语辞典,并在1802年再出版一册官定的俄语文法。这两者都同样代表了方言对于教会斯拉夫语的胜利。虽然时至18世纪,捷克语仍然只是波希米亚农民所使用的语言(贵族和新兴的中产阶级说德语),但天主教教士约瑟夫·杜布罗夫斯基(Josef Dobrovsky,1753—1829)在1792年出版了他的《波希米亚的语言与古文学史》(Geschichte der böhmischen Sprache und ältern Literatur),这是第一本关于捷克语言与文学的系统性历史著作。在1835年到1839年之间,约瑟夫·庸曼(Josef Jungmann)先驱性的五卷版捷克文—德文字典也相继出版了。[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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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论及匈牙利民族主义的诞生时,伊格诺特斯(Ignotus)写道:这个事件的发生“晚近到定得出日期:1772年,也就是当时还住在维也纳并且担任玛莉亚·泰瑞莎(Maria Theresa)的侍卫,多才多艺的匈牙利作家乔吉·贝森业(Gyrogy Bessenyei)所写的一些无法卒读的作品出版的那年……贝森业的《大作》(magna opera)证明了匈牙利语言也适于表现最高的文学类型。”[17]“匈牙利文学之父”费伦奇·卡钦茨伊(Ferenc Kazinczy,1759—1831)所出版的范围广阔的作品,以及在1784年布达佩斯大学的前身从乡下小镇特纳伐被迁移至布达佩斯城,对匈牙利民族主义的诞生给予了进一步的刺激。而在政治上最早将匈牙利民族主义表现出来的,是说拉丁文的马扎尔贵族在18世纪80年代对奥皇约瑟夫二世(Joseph Ⅱ)决定以德语取代拉丁文作为帝国行政的主要语言充满敌意的反应。[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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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1800年到1850年这段时期,因得利于本地学者的辛勤开路,有三种不同的文学语言在北部巴尔干地区形成:斯洛文尼亚语(Slovene)、塞尔维亚—克罗地亚语(Serbia-Croat)和保加利亚语(Bulgarian)。尽管在19世纪30年代时,“保加利亚人”普遍被认为和塞尔维亚人与克罗地亚人同属一个民族,而且事实上他们也曾以同一民族身份参加伊里利亚运动(Illyrian Move-ment)(1),但一个分开的保加利亚民族国家还是在1878年出现了。在18世纪,人们把乌克兰语(小俄罗斯语)当作一种乡下人的语言而轻蔑地容忍着。然而在1798年,伊凡·科特拉瑞夫斯基(Ivan Kotlarevsky)写出了他的《艾涅德》(Aeneid)——以乌克兰生活为主题的一首非常受欢迎的讽刺诗。在1804年,卡尔可夫大学(University of Kharkov)创校,并且迅速地成为乌克兰语文学热潮的中心。1819年,第一本乌克兰语文法出现了——距先前首部官定俄罗斯语文法的出版只有17年。而在19世纪30年代继之出现的,是塔拉斯·谢夫成科(Taras Shevchenko)的作品。根据赛顿-华生的观察:“他对形成一个为世人所接受的乌克兰文学语言的贡献超过其他任何一个人。而这个语言的使用则是乌克兰民族意识形成过程的决定性阶段。”[19]稍后,在1846年,第一个乌克兰民族主义组织在基辅成立——由一位历史学家所创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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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世纪的时候,今天的芬兰所使用的国家语言是瑞典语。在这块土地于1809年和沙皇领地合并之后,官方语言变成了俄语。然而,在18世纪后期出现的一种原本是经由拉丁文和瑞典文作品表现的,对芬兰语和芬兰的过去“逐渐觉醒的”(awakening)兴趣,到了19世纪20年代却逐渐转由方言显现出来。[20]刚萌发的芬兰民族主义运动的领导群,“大多是由以处理文字为专业的人所组成的:作家、教师、教士和律师。民俗研究以及民间史诗的重新发现与拼凑成篇,和文法书与字典的出版齐头并进,导致出现了种种促成芬兰文学(即印刷)语言标准化的期刊;如此,为了维护这个标准化芬兰语的生存发展,(民族主义者)遂得以提出更强烈的政治要求”[21]。而在和丹麦共用一种书写语言——尽管发音完全不同——的挪威这个个案当中,民族主义则是随着伊瓦·阿森(Ivar Aasen)的挪威语文法(1848)和字典(1850)的出版而出现的。阿森的文法和字典不但回应了对一个特定的挪威的印刷语言的需求,同时也进一步刺激了此种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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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其他地方,到了19世纪后半期,我们发现,在19世纪70年代成功地把当地荷兰方言转化为文学语言,并且为它取了一个不再有欧洲味的名字的布尔人(Boer)牧师与文学家,成了荷裔南非人(Afrikaner)民族主义的先驱。许多出身于贝鲁特的美利坚学院(American College,建于1866年)与耶稣会圣约瑟学院(Jesuit College of St.Joseph,建于1875年)的黎巴嫩马龙教派(Maronite)和埃及喀普特教派(Copt)基督徒则是复兴古典阿拉伯文与扩散阿拉伯民族主义的主要功臣。[22]而从19世纪70年代在伊斯坦布尔出现的活跃的印刷出版事业之中,也可以探寻到土耳其民族主义的种子。[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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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也不应忘记,在同一时代另一种形态的印刷品也在进行方言化:在杜尔罗夫斯基之后,继之而起的是史麦塔纳(Smetana)、德佛札克(Dvořák)和扬纳切克(Janacek);在阿森之后是葛利格(Grieg);在卡钦茨伊之后有贝拉·巴尔托克(Bela Bartok)……一直持续到20世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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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时,十分明显的是,所有这些字典编纂者、语言学家、文法学家、民俗学家、政治评论家和作曲家并不是在真空中从事他们的革命活动的。毕竟,他们是印刷出版市场的生产者,而且,通过那个寂静的市集,他们和消费大众被联系起来了。这些消费者是谁?以最一般性的意义而言,他们是阅读阶级(reading classes)的家庭——不只是“工作的父亲”,也包括了被仆役所围绕的妻子和学龄儿童。如果我们留意到迟至1840年,即使在英国和法国——欧洲最进步的两个国家——也有几近半数人口是文盲(而在落后的俄罗斯则几乎有98%是文盲),我们就会明白所谓“阅读阶级”指的是拥有一些权力的人。更具体而言,阅读阶级的成员,除了贵族和地主士绅、廷臣与教士等旧统治阶级外,还包括了平民出身的下级官吏、专业人士以及商业和工业资产阶级等新兴的中间阶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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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不曾发生过任何重大的区域性战争,19世纪中叶的欧洲却见证了国家支出与国家(文职与军事的)官僚机构规模的快速增长。“在1830年到1850年之间,人均公共支出在西班牙增加了25%,在法国是40%,俄国44%,比利时50%,奥地利70%,美国75%,而荷兰则增加了90%。”[24]官僚机构的扩大——这也意味着官僚的专门化——为在此之前不得其门而入、为数众多且出身背景远为多样的人开启了仕途之门。以那个老朽的、充塞着闲差,而且饱受贵族折腾的奥匈帝国国家机器为例:出身中间阶级者在文官部门的上层职位所占的百分比从1804年的10%,增加到1829年的27%,1859年的35%,再一路上升到1878年的55%。军事部门里也出现了相同的趋势——尽管一如其特性,在军事部门这一趋势的发展较为迟缓:在1859年到1918年间,军官团的中间阶级组成比例从10%增长为75%。[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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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官僚中间阶级的扩大是一个相对较平均的现象,且在欧洲的先进国或落后国中都同样以相近的速度发生,那么商业与工业的资产阶级的兴起则当然是极不平均的——有些地方迅速而强大,但有些地方却缓慢而发育不良。但是不管在哪里,这种“兴起”都必须从它和方言印刷资本主义的关系来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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资产阶级兴起之前的统治阶级的内聚力,就某个意义而言是在语言——或者至少是印刷语言——之外产生的。假如泰国的统治者娶了一个马来人的贵族女性为妾,或者假如英格兰王和一位西班牙公主结婚——他们可曾认真地相互交谈?连带关系(solidarities)是亲族关系、恩侍关系(clientship)以及个人效忠的产物。如果暂时不考虑马基雅维利式的盘算的话,“法国的”贵族可能会基于亲戚关系和友谊——不是共同的语言或文化——而协助“英国的”国王对抗“法国的”君主。传统贵族相对较少的人数,他们固定的政治基础,以及隐含在性交与继承之中的政治关系的个人化,意味着他们作为阶级的内聚力既是想象的,也是具体的。一个不识字的贵族仍旧可以令自己的行为举止像个贵族。然而资产阶级行吗?用比喻来说,这个阶级只有在这么多相同的复制品的存在中才形成为一个阶级的。一个里尔(Lille)的工厂场主和里昂(Lyon)的工厂场主只有经由“反射般的间接方式”才会发生关联。他们没有必然的理由会知道彼此的存在;他们通常并不嫁娶彼此的儿女或继承彼此的财产。然而,通过印刷语言,他们确实逐渐能在心中大体想象出数以千计和他们自己一样的人。因为不识字的资产阶级是难以想象的。由此,从世界史的角度观之,资产阶级是最先在一个本质为想象的基础上建立内部连带的阶级。然而,在拉丁文已被方言击败约2个世纪之久的19世纪的欧洲,这些建立了内部连带的集团向外延伸的范围受到个别方言通行地域的边界所限制。换个方式说,一个人和谁上床都可以,但他只读得懂某一群人的话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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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族、地主士绅、专业人士、官员还有在市场上活动的人们(men of the market)——这些就是语言学革命的潜在的消费者。不过,这种组合的顾客群从来没有在任何地方完整地出现过,而实际的顾客组合形态则因地区的不同而有相当的差异。若想明白何以至此,我们必须回到先前所提出的欧洲与美洲的基本对照之上。在南北美洲,各个帝国的领地范围与其方言所通行的地域几乎完美地重合。但在欧洲,这样的重合很少见,而欧洲内部的帝国王朝基本上都是多方言的(polyvernacular)。换言之,权力与印刷语言在地图上各自管辖着不同的领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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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为19世纪特色的识字率、商业、工业、传播和国家机器的普遍成长,在每个王朝内部都创造了寻求方言统一的强大的新驱动力。拉丁文在奥匈帝国固守其国家语言地位到19世纪40年代初期,然而其后它就几乎立即消失了。尽管身为国家语言,它在19世纪却无法成为商业语言、科学语言、印刷语言或者文学语言——而在一个这些语言持续地相互渗透的世界之中尤其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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