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03336533
想象的共同体:民族主义的起源与散布(增订版) 第八章 爱国主义和种族主义
1703336534
1703336535
在前面的几章里,我尝试描绘出民族开始被想象,以及一旦被想象之后,又如何被模塑、改编和改造的过程。这种分析主要关切的对象必然是社会变迁和不同形式的意识。然而,令人怀疑的是,到底社会变迁或被改造过了的意识本身能否充分解释人们对于他们想象力的创造物的执著——或者,再一次重提本书开头所问的问题——为什么人们随时愿意为这些创造物献身。
1703336536
1703336537
置身在一个进步的、世界主义的知识分子(特别是在欧洲?)普遍地坚持民族主义具有几近病态的性格,并坚信它起源于对他者(other)的恐惧与憎恨,而且和种族主义有密切关系的时代里[1],如果我们提醒自己民族能激发起爱,而且通常激发起深刻的自我牺牲之爱,应该不无助益吧。民族主义的文化产物——诗歌、散文体小说、音乐和雕塑——以数以千计的不同形式和风格清楚地显示了这样的爱。另一方面,与此类似的是,表达恐惧和厌恶的民族主义产物却真的是凤毛麟角。[2]即使是在有充分理由对他们那些帝国主义的统治者感到憎恨的被殖民者的个案里,我们也非常惊讶地发现在这些表现民族情感(的作品)当中怨恨的成分是多么微不足道。在此,让我们举黎刹在等待被西班牙帝国主义处决时所写的著名诗篇《最后的告别》(Último Adiós)的第一段和最后几段为例:[3]
1703336538
1703336539
1.Adiós,Patria adorada,región del sol querida,Perla de Mar de Oriente,nuestro perdido edén,A darte voy,alegre,la triste mustia vida;Y fuera más brillante,más fresca,más florida,También por ti la diera,la diera por tu bien…12.Entonces nada importa me pongas en olvido:Tu atmósfera,tu espacio,tus valles cruzaré;Vibrante y limpia nota seré par tu oído;Aroma,luz,colores,rumor,canto,gemido,Constante repitiendo la esencia de mi fe.13.Mi Patria idolatrada,dolor de mis dolores,Querida Filipinas,oye el postrer adiós.Ahí,te dejo todo:mis padres,mis amores.Voy donde no hay esclavos,verdugos ni opresores;Donde la fe no mata,donde el que reina es Dios.14.Adiós,padres y hermanos,trozos del alma mía,Amigos de la infancia,en el perdido hogar;Dad gracias,que descanso del fatigoso día;Adiós,dulce extranjera,mi amiga,mi alegría;Adiós,queridos séres.Morir es descansar.
1703336540
1703336541
要注意的是,不只没有提及“暴君”的国籍,连黎刹热烈的爱国心都是用“他们的”语言漂亮地表达出来的。[4]
1703336542
1703336543
这种政治爱的某些性质可以从语言描述其对象的方式当中去解读出来:从关于亲族关系的词汇[祖国,motherland(母国),Vaterland(父国),patria(父国)]或是关于故乡的词汇[heimat(故乡)或tanah air(土地与水,印尼语的家乡群岛之意)]当中去解读。这两类惯用的词汇都意指某种人们与之有自然联系的事物。正如我们在稍早之前已经讨论过的那样,在所有“自然的”事物中总是都存在着某些不容选择的东西。因此,民族的属性就被融入肤色、性别、出身和出生的时代等——所有那些我们无法选择——不得不这样的事物中。而且在这些“自然的连带关系”中我们感受到了也许可以称之为“有机的共同体之美”(the beauty of gemeinschaft)的东西。换个方式说,正因为这种连带关系是不容选择的,它们因此就戴上了一种公正无私的光圈。虽然在过去20年间已有许多论者谈过“家庭是一种表现得清清楚楚的权力结构”这种观念,但对于绝大多数的人类而言这当然是一个完全陌生的概念。毋宁说,传统上家庭一直被设想成是属于无私的爱与团结的领域。所以,尽管历史学家、外交家、政客和社会科学家对“民族利益”的理念颇为安然自在,但对大多数来自任何一个阶级的一般人而言,民族这个东西的整个重点正是在于它是不带有利害关系的。正因为这个理由,民族可以要求(成员的)牺牲。
1703336544
1703336545
如同前面提到过的那样,20世纪两次世界大战的非比寻常之处与其说是在于这些战争容许人们进行史无前例的大规模杀戮,不如说是在于那些被说服而抛弃生命的难以计数的人们。那些被杀戮者的数目岂不是明明白白地远超过那些杀戮者的数目吗?终极的牺牲(ultimate sacrifice)这种理念,乃是经由宿命的媒介而与纯粹性(purity)的理念一同孕育的。
1703336546
1703336547
为一个通常不是出于自己选择的国家而死,带有一种为英国工党、为美国医学学会或者可能甚至是为国际特赦组织(Amnesty International)而死所难以匹敌的道德崇高性,因为这些都是人们可以任意加入或离开的组织。为革命而死之所以被视为崇高的行为,也是因为人们感觉那是某种本质上非常纯粹的事物。(如果人们把无产阶级想象成只不过是一个热心追求冰箱、假期或权力的集团,我们会有谁愿意——包括无产阶级的成员在内——去为这个阶级而死呢?)[5]讽刺的是,也许是因为马克思主义对历史的诠释被感受(而不是被理性思考)成是对无法逃避的必然性的表现,这些历史诠释也产生了一种纯粹与无私的气息。
1703336548
1703336549
如果我们再回头思考一下语言的问题,也许对此处的讨论会有所助益。首先,我们注意到语言——即使是那些众所周知的现代性语言——所具有的原初性(primordialness)。没有人能够定出任何一种语言诞生的日期。每一种语言都是从一个漫无边际的过去中悄然浮现的。[正因为Homo sapiens(智人)同时也是Homo dicens(说话的人),我们很难想象语言的起源会晚于人类本身的起源。]故而,语言几乎比当代社会里的任何其他事物都要显得更根深蒂固。而且,没有任何其他事物能够像语言一样有效地在情感上将我们和死者联系起来。如果说英语的人听到“土归土,灰归灰,尘归尘”(1)——创造于几近四个半世纪之前的一句话——他们会感觉到这句话如鬼魅般地暗示了跨越同质的、空洞的时间而来的同时性。这些字眼的重量不只来自它们自身庄严的意义,同时也来自一种仿佛是先祖所传递下来的“英国性”(Englishness)。
1703336550
1703336551
第二,有一种同时代的,完全凭借语言——特别是以诗和歌的形式——来暗示其存在的特殊类型的共同体。让我们以在国定假日所唱的国歌为例。无论它的歌词多么陈腐,曲调多么平庸,在唱国歌的行动当中却蕴含了一种同时性的经验。恰好就在此时,彼此素不相识的人们伴随相同的旋律唱出了相同的诗篇。就是这个意象——齐唱(unisonance)。[6]唱着《马赛进行曲》(Marseillaise)、《马蒂达华尔兹》(Waltzing Matilda)(2)和《大印度尼西亚》(Indonesian Raya)(3)的创造了和谐一致的场合,也提供了使想象的共同体在回声之中获得体现的机会。[聆听(或许也跟着默念)几节像《公祷书》(The Book of Common Prayer)之类的仪式性的诗歌朗诵亦然。]这个齐唱让人感到何等的无私啊!我们知道正当我们在唱这些歌的时候有其他的人也在唱同样的歌——我们不知道这些人是谁,也不知道他们身在何处,然而就在我们听不见的地方,他们正在歌唱。将我们全体联结起来的,唯有想象的声音。
1703336552
1703336553
然而时日一久,这种合唱还是可以加入的。如果我是列特人(Lett),我的女儿可能会是澳大利亚人。一个纽约的意大利移民之子将会视清教徒拓垦殖民之父(Pilgrim Fathers)(4)为祖先。如果民族的属性散发着宿命的气息,这是一种深埋在历史之中的宿命。在此,圣马丁的诏令将说克邱亚语(Quechua)的印第安人命名为“秘鲁人”——相当类似宗教改宗的运动——就是很好的例证。因为这个行动显示了从一开始,民族就是用语言——而非血缘——构想出来的,而且人们可以被“请进”想象的共同体之中。所以今天就算是最独立的国家,不管它们在实际上把手续弄得有多困难,也还是接受了归化(naturalization)(多么美好的字眼!)的原则。
1703336554
1703336555
由于被视为既是历史的宿命也是经由语言想象出来的共同体,民族因此同时将自身表现为既是开放的,也是封闭的。以下这几段咏叹科卢尼亚战役(battle of Corun~a)中约翰·摩尔(John Moore)之死的名句的游移的韵律,确切地说明了这个诡论:[7]
1703336556
1703336557
1.Not a drum was heard,not a funeral note,As his corse to the rampart we hurried;Not a soldier discharged his farewell shotO’er the grave where our hero we buried.2.We buried him darkly at the dead of night,The sods with our bayonets turning;By the struggling moonbeams’ misty light,And the lantern dimly burning.3.No useless coffin enclosed his breast,Not in sheet or in shroud we wound him;But he lay like a warrior taking his rest,With his martial cloak around him…5.We thought,as we hollowed his narrow bed,And smoothed down his lonely pillow,That the foe and the stranger would tread o’er his headAnd we far away on the billow…8.Slowly and sadly we laid him down.From the field of his fame fresh and glory;We carved not a line,and we raised not a stone-But we left him alone with his glory!(1.不闻鼓声,不闻挽歌,我们匆匆将他躯体安置垣壁之侧;不闻战士告别枪响,回荡于我们英雄埋骨的坟茔。2.我们葬他于死寂的暗夜,我们的刺刀翻掘草地;在如雾起时的微微月光之下,在犹燃的晦暗灯火之下。3.何须无用的棺木包裹胸膛,何须被单尸衣缠身;而他躺卧如战士和衣,安眠于军服之中。5.我们如是思考,当我们净空他狭小的床,当我们抚平他寂寞之枕,当仇敌与异邦人踩过他的头颅而我们远在巨浪之上……8.缓慢而忧伤,我们将他躯体放下,从那犹自洒落鲜血的战场,染着他的声名的战场;未刻一字、未立一碑。但留他与荣耀独处!——译者)
1703336558
1703336559
这几段诗以一种与英语不可分割的美,歌颂一段英雄的记忆——以一种无法翻译的,只有英语的说者与读者才听得到的美。然而摩尔和他的赞颂者都是爱尔兰人。而且,就算是一个摩尔的法国或西班牙的“仇敌”的后代也没有什么理由不能完全听出这首诗中的反响——和其他语言一样,英语总是对新的说者、听者和读者开放的。
1703336560
1703336561
听听托马斯·布朗(Thomas Browne)(5)如何在几句话里包含了整个人类历史的长度与广度吧![8]
1703336562
1703336563
Even the old ambitions had the advantage of ours,in the attempts of their vainglories,who acting early and before the probable Meridian of time,have by this time found great accomplishment of their designs,whereby the ancient Heroes have already out-lasted their Monuments,and Mechanicall preservations.But in this latter Scene of time we cannot expect such Mummies unto our memories,when ambition may fear the Prophecy of Elias,and Charles the Fifth can never hope to live within two Methusela’s of Hector.
1703336564
1703336565
(即使古老的野心家也比我们今天的有志者立于更有利的地位。在他们虚荣的努力之中,那些及早行动,并在那可能的时间的正午来临前就行动的人,如今已经达到他们所预想的伟大成就了。由是,古代英雄的生命已经比为彼等而设的纪念碑或机械的保存物更为长久了。然而在如今这时间之后半的场景中,当怀抱野心之士畏惧先知伊利亚的预言,而查理五世永远不能乞求活在赫克托尔之后两千年内时,我们不能再期待后人以这种木乃伊来纪念我们了。——译者)
1703336566
1703336567
在这里,古代埃及、希腊、朱迪亚(Judaea)(6)和神圣罗马帝国被统一起来了,但它们这种跨越了上下数千年与纵横数千英里的统一,是在布朗的17世纪英语散文的特殊性当中完成的。[9]当然,这段文字可以被翻译到某个程度。然而,读到“可能的时间的正午”、“机械的保存物”、“以这种木乃伊来纪念我们”和“赫克托尔之后两千年”这些话语阴森的辉煌之后会感到颈项起了鸡皮疙瘩的,只有英语的读者。
1703336568
1703336569
在这一页上,这段文字描述的情景将自身敞开于读者的眼前。另一方面,伟大的印尼作家普拉莫底亚·阿南达·托尔(Pramoedya Ananta Toer)所写的Yang Sudah Hilang的最后几行也带有毫不逊色的阴森的辉煌:[10]
1703336570
1703336571
Suara itu hanya terdengar beberapa detik sja dalam hidup.Getarannya sebentar berdengung,takkan terulangi lagi.Tapi seperti juga halnya dengan kali Lusi yang abadi menggarisi kota Blora,dan seperti kali itu juga,suara yang tersimpan menggarisi kenangan dan ingatan itu mengalir juga-mengalir kemuaranya,kelaut yang tak bertepi.Dan tak seorangpun tahu kapan laut itu akan kering dan berhenti berdeburan.
1703336572
1703336573
Hilang.
1703336574
1703336575
Semua itu sudah hilang dari jangkauan panc(h)a-indera.
1703336576
1703336577
这些印在前后两页上的文字,读者却很可能不得其门而入。[11]
1703336578
1703336579
虽然每种语言都是可学得的,但要学得语言需要耗费一个人生命的相当部分时间:伴随每一次新的征服而来的,是逐日缩短的剩余岁月。限制人们接触其他语言的并非这些语言之难以渗透,而是人自身生命的短暂。这就说明了所有语言都有某种隐私性。在漫长年月之中,法国和美国的帝国主义者统治过,剥削过,也杀戮过越南人。然而不管他们劫掠了多少东西而去,越南的语言还是不动如山。也因此,(这些帝国主义者)总是对越南人的“不可解”感到愤怒,而(他们)才会从隐约的绝望之中创造出像“外国佬”(gooks),“浣熊”(ratons)等垂死的殖民主义的恶毒黑话。[12](长期而言,对于被压迫者的语言的巨大隐私性的回应方式不是撤退,就是进一步屠杀。)
1703336580
1703336581
在其内在形式中,这些绰号有着种族主义的特性。一旦解读了这个内在形式,我们就会明白为什么奈伦关于种族主义和反犹主义是衍生自民族主义——以及因此“从充分的历史纵深来看,法西斯主义比任何其他(历史的)插曲更能说明民族主义的特质”——的主张基本上是错的。[13]缩写自“斜眼的”(slanted-eyed)一词的“斜仔”(slant)这种字眼并不只表现出一种普通的政治敌意而已。借由将对手化约到他的生物性相貌特征,这个字眼抹煞了对手的民族属性。[14]由此取代“越南人”的称呼,它否定了“越南人”;正如“浣熊”之名因取代了“阿尔及利亚人”的称呼而否定了“阿尔及利亚人”一样。同时,它将“越南人”连同“朝鲜人”、“中国人”、“菲律宾人”等一起搅进了一堆无名的烂泥之中。如果将这个词语和其他越战时期的字眼,像“查理”(Charlie)(7)和“V.C”(8),或者更早期的“德国佬”(Boches)、“日本仔”(Japs)和“法国佬”(Frogs)——所有这些绰号都只被用到一个特定的民族,因而在憎恨之中承认了对手在民族的联盟中的成员身份——作一对比,它的性格就会更清楚。[15]
[
上一页 ]
[ :1.703336532e+09 ]
[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