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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格尔·德·塞万提斯:《堂吉诃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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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何有关如何读和为什么读长篇小说的讨论,都必须包括塞万提斯的《堂吉诃德》,它是所有长篇小说中最早和最好的,却又不止是一部长篇小说。在我最喜爱的塞万提斯批评家、巴斯克作家米格尔·德·乌纳穆诺看来,这本书是真正的西班牙语圣经,而“我主堂吉诃德”则是真正的基督。如果我可以从完全世俗的角度看,则塞万提斯似乎就是过去四百年来的想象性文学中莎士比亚唯一可能的对手。堂吉诃德是哈姆雷特的同袍,而桑丘则是约翰·福斯塔夫爵士的难兄难弟。我不知道如何给出更高的赞美。作为一点不差的同代人(他们完全有可能是同一天逝世),莎士比亚显然读过《堂吉诃德》,但塞万提斯绝不可能听说过莎士比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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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爱《堂吉诃德》的小说家包括十八世纪英国的亨利·菲尔丁、托比亚斯·斯摩莱特〔1〕和劳伦斯·斯特恩;他们的作品如果没有塞万提斯,是不可想象的。塞万提斯对司汤达和福楼拜的影响是巨大的,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是“女吉诃德”。赫尔曼·梅尔维尔和马克·吐温都是塞万提斯式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屠格涅夫、托马斯·曼和实际上所有现代西班牙语小说作家,也都是塞万提斯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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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吉诃德》是如此浩瀚的一部书(虽然,我跟塞缪尔·约翰逊博士一样,不希望它短哪怕一点点),所以我想把我关于如何读它的建议,仅限于探讨该书的中心关系,也即堂吉诃德与桑丘·潘沙之间的友谊。莎士比亚作品中没有任何相似的友谊,因为哈尔王子变成亨利五世国王时,毁掉了他与福斯塔夫的友谊,当我们在《亨利四世》第一部开头首次见到他们在一起时,他们的友谊已变得高度地含糊不定。霍拉旭无非是哈姆雷特的一个配角,莎士比亚作品中其他亲密的男性友谊,全都有其模糊的方面,尤其是在十四行诗中。莎士比亚的女人都有能力彼此保持真正的友谊,但他的男人都不能。有时我觉得,这,不仅在莎士比亚作品中如此,而且在真实生活中似乎也如此,又或者这是莎士比亚影响生活的另一个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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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吉诃德和桑丘有很多争吵,但总是和解,而且从未在爱、忠诚以及在堂吉诃德伟大的没智慧与桑丘可敬的智慧中令彼此失望过。在莎士比亚作品中(如同在生活中?),每个人都难以互相听进对方的话。李尔王几乎不听任何人的话,而安东尼和克娄巴特拉(有时候兴高采烈地)则完全听不进彼此的话。莎士比亚本人一定是拥有最超自然天赋的倾听者,尤其是在本·琼森面前,后者总是说个不停。我怀疑,塞万提斯也是一个精神抖擞的倾听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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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几乎所有能发生的事情,都发生在《堂吉诃德》里了,但最重要的是桑丘与堂吉诃德之间进行中的谈话。随便打开这本书,你很可能就置身于他们的某次交锋,愤怒或反复无常,但最终总是充满爱的,而且是在互相尊重的基础上。即使当他们最激烈争辩的时候,他们也永远谦恭有礼,而且他们从未停止过从互相倾听中学习。而通过倾听,他们发生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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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我们可以建立这样一个原则,也即当我们把塞万提斯和莎士比亚放在一起,改变——自我的深化和内化——就绝对是互相对立的。桑丘和堂吉诃德通过彼此倾听而发展更新鲜和更丰富的自我,而福斯塔夫和哈姆雷特却只有通过无意中听到自己才会完成同样的发展。西方重要小说家受惠于莎士比亚,一点不亚于他们受惠于塞万提斯。梅尔维尔《白鲸》中的亚哈没有桑丘,他孤立如哈姆雷特或麦克白。在其他方面是吉诃德式人物的可怜的爱玛·包法利,也没有桑丘,最后死于自我无意中听到。哈克贝里·费恩有了吉姆做他的桑丘,并因此而得救,避免了在孤独环境中光荣地枯萎。陀思妥耶夫斯基《罪与罚》中的拉斯科尔尼科夫在埃古式虚无主义者斯维德里加依洛夫那里,遇到了也许可称为“反桑丘·潘沙”的东西。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白痴》中的梅诗金公爵明显是得益于堂吉诃德那种高贵的“疯狂”。托马斯·曼高度意识到自己受惠于塞万提斯,遂刻意重复诗人歌德对《堂吉诃德》作者的复杂的致敬,以及西格蒙德·弗洛伊德对塞万提斯的称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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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堂吉诃德与桑丘之间热情的(尽管常常是暴躁的)辩论中,他们逐渐吸纳了彼此的一些特质。吉诃德的视域性的疯狂,开始获得了某种更机灵的特点,而潘沙那明白事理的敏锐,亦开始改变,进入了探险的游戏世界。他们的本质没有互相交融,但他们学会互相依靠(达到滑稽的程度)。堂吉诃德在向桑丘解释他的目标时,列举了他那些善妒的前辈们——阿马迪斯和奥兰多——的情欲疯狂,然后明智地补充说,也许他只会模仿阿马迪斯,因为,与奥兰多不同,阿马迪斯是通过给每个走近的人带来疯狂的伤害来成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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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觉得,”桑丘说,“做这些事情的骑士们,都是被驱使这样做……但是……你为什么这样疯狂?是哪位小姐拒绝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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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如此,”堂吉诃德答道,“这正是我精心策划的——因为,一个游侠骑士有十足理由才疯狂,这到底值几个子儿呢?我的看法是,应当毫无理由地变得疯疯癫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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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顿·拉费尔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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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哈姆雷特,堂吉诃德只在刮西北偏北风时才疯狂〔2〕,他绝不是傻瓜,桑丘也不是。像哈尔王子和福斯塔夫,他们是在玩一场非常复杂的游戏,但相对于哈尔和福斯塔夫,他们较快乐,因为他们毫不含糊。事实上,他们的游戏是如此复杂,以致读者读的,注定是她自己的《堂吉诃德》,因为塞万提斯再次像莎士比亚一样,其不偏不倚就如同其复杂。很多学者不同意我最喜爱的塞万提斯批评家乌纳穆诺的看法,而是赞成埃里希·奥尔巴赫的意见,后者从《堂吉诃德》读出一种亳无疑问的欢乐。而在乌纳穆诺看来,吉诃德体现了生命的悲剧意识,而吉诃德的“疯狂”则是对必死性的抗议,你甚至可以说,是对西班牙气质的反抗,西班牙气质在不同时代都崇拜死亡。塞万提斯虽然是一个饱受摧残的战士(他在对抗土耳其人的勒班陀海战中受伤,左手永远残废),但是他身上有某种永远濒临大声疾呼的东西,如同约翰·福斯塔夫:“给我生命!”我想乌纳穆诺是对的,他说这部小说的欢乐完全属于桑丘·潘沙的伟大,他就像福斯塔夫和拉伯雷的巴汝奇,是我们身上的不死性的另一个伟大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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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莎士比亚戏剧中,没有两个人物同等地赢得想象力至上的荣誉。在想象力方面,福斯塔夫胜过哈尔,朱丽叶胜过罗密欧,克娄巴特拉胜过安东尼。在塞万提斯所有的辉煌中,最美妙的莫过于他给了我们堂吉诃德和桑丘这两个伟大人物,以及他们互相爱护互相尊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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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人耳目一新的是,他们频频争吵、热烈争吵,而这与两个具有强烈性格、知道自己是谁的人物是十分相称的。虽然堂吉诃德,以及后来的塞万提斯,都受到巫师的困扰,但是个性并未受到危害。莎士比亚把个人身份认同的连贯性称为“如一”,这种“如一”在堂吉诃德身上未曾受损,尽管他的骑士游侠行为带有明显的疯狂。这个“如一”的一个关键因素,是堂吉诃德怀着巨大的激情,忠诚于他自己想象出来的创造物,那个令人讶异地美丽和惊人地高尚的杜尔西内娅,他情深意长地呼唤她:“啊,托沃索的杜尔西内娅,我黑夜里的白天,我苦难中的光荣,我每一次旅途的真正北斗和罗盘,我命运的指路星……”这个女人实际上只是邻近一个可以说是粗俗得可以的村女阿尔东萨·洛伦索。巫师们把独一无二的杜尔西内娅变成普通的阿尔东萨,然而堂吉诃德知道自己的虚构,知道自己壮丽的发明在这场游戏中的位置:“我把我所说的一切都看成是绝对真实的,也没有什么缺陷,并按照我想让它成为的样子,原原本本描绘在我头脑里……”我奉劝读者把杜尔西内娅当做有一定可信性来接受,因为在某种程度上她之于堂吉诃德就如同俾德丽采之于但丁,是一个有别于自然世界的另类世界的中心。这个浪漫主义兴盛期的概念,或雪莱式概念,被桑丘·潘沙戳破,也以另一种方式被堂吉诃德本人戳破,后者知道又不知道游戏的界线:“我知道我是谁,以及我可以是谁,如果我选择。”学会喜爱堂吉诃德和桑丘·潘沙的读者,将因为他们而更好地了解自己。塞万提斯像莎士比亚一样,可娱乐任何读者,但是再次像莎士比亚,他可根据读者的能力来创造更主动的读者。当堂吉诃德见到笼中的狮子时,是他知道这些高贵的狮子是不是要来袭击他。当主动的读者骑马与堂吉诃德和桑丘同行时,她也逐渐跟他们一样,认识到他们是一个故事中的人物,而在这部巨著的第二部,堂吉诃德和桑丘则反过来充分参与读者的认识,因为他们变成公开的批评家,欣赏他们自己的冒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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莎士比亚拥有至高的天赋,使自己消失在他二十余部伟大戏剧中;读者或玩游戏者也许想知道莎士比亚有什么想法,但莎士比亚已作了安排,使我们无法接近他,而在很多方面,多亏他这样做,我们亦不需要他。塞万提斯,特别是在《堂吉诃德》第二部,发明了刚好相反的艺术,把事情安排得我们不能没有他。他在他为我们创造的幻觉中切开一个豁口,因为堂吉诃德和桑丘在第二部从头到尾都一再评论他们在第一部扮演的角色。塞万提斯甚至更具巴罗克风格和更有学识地加入堂吉诃德对巫师的抱怨,就塞万提斯而言是抱怨那个将替他完成他的小说的剽窃者兼冒充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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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马斯·曼在评论《堂吉诃德》时,佩服一个“靠自我荣耀的荣耀活下去”的英雄独一无二的特质。桑丘因为太敏锐,所以去不了那么远,然而他说他“也将出现在这故事中并被称做桑丘·潘沙”。如果读者变得有点儿困惑,那她只会更需要塞万提斯本人。塞万提斯以米格尔·德·塞万提斯·萨韦德拉的身份讲话,他取得并维护了一种新的讲故事的权威,其终极继承人很有可能是马塞尔·普鲁斯特,因为普鲁斯特把塞万提斯这部小说带到也许是它最可能远的地方。或者,也许这终极继承人是写《尤利西斯》的詹姆斯·乔伊斯,或乔伊斯和普鲁斯特的弟子,写《莫洛伊》、《马龙之死》和《无法称呼的人》三部曲的塞缪尔·贝克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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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堂吉诃德》是一种无穷的乐趣,而我希望我已指出了如何读它的某些方面。我们很多人都是塞万提斯式人物,是吉诃德型和潘沙型的混合。为什么读《堂吉诃德》?它依然是所有长篇小说中最好以及最早的,如同莎士比亚依然是所有戏剧家中最好的。你自己身上有些部分是你无法充分认识的,直到你尽可能深入地认识堂吉诃德和桑丘·潘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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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汤达:《帕尔马修道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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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汤达,马里—亨利·贝尔的笔名,一七八三年生于法国格勒诺布尔,一八四二年卒于巴黎。滑铁卢之役(1814)是拿破仑职业生活的终结,却是司汤达作家生涯的开端。他生活在意大利,直到一八二一年被奥地利警察驱逐,之后他住在巴黎,于一八三〇年在巴黎出版他第一部不朽小说《红与黑》。在这里,我将讨论他另一个伟大成果《帕尔马修道院》,它是他在身体很差的时候口述的,以仅略多于七周的时间完成,一八三九年出版时受到巴尔扎克的好评。我选择《修道院》(后面我将用这个简称)而不是选择司汤达更出名的杰作《红与黑》,是因为我对它的喜爱甚至高于《红与黑》,还因为现时有一个出自诗人理查德·霍华德的卓绝新译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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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汤达与巴尔扎克和福楼拜一起,形成法国重要长篇小说家的三位一体,然后法国长篇小说在普鲁斯特那里达到高峰。与福楼拜和普鲁斯特不同,甚至与著作浩瀚、细节无比丰富的巴尔扎克不同,司汤达是浪漫主义兴盛期的最高代表,是莎士比亚的虔诚信徒,以及在较小的程度上也是拜伦勋爵的虔诚信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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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查德·霍华德在谈到《修道院》时令人击赏地指出:“没有什么是固定的……(司汤达)是反福楼拜者。”《包法利夫人》是一部自治作品,优美地把自己包围起来,如同詹姆斯·乔伊斯的《尤利西斯》在庞大无比的规模上把自己包围起来。然而,如同霍华德还指出的,相对无形式的司汤达,在其最好的时候要求我们重读,他总是一再令人意料不到。普鲁斯特也许比司汤达更加莎士比亚式,但他爱司汤达,因为福楼拜也许会威胁他,而司汤达不会。为什么读司汤达?因为没有另一个(我所欣赏的)长篇小说家使你如此变成一个共谋者;热情的读者变成司汤达的共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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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尔扎克在赞扬《修道院》时说,它“常常在一页中包含整本书”。这番话会使一个冷淡的读者不止一点儿发狂,但如果你有一定的兴味(威廉·哈兹利特爱用的批评术语),那么《修道院》就是一部能满足你的小说。司汤达疯狂地理性,而只有一个浪漫主义兴盛期的作家才会这样,然而他却在其显然是无形式的《修道院》中记录拿破仑时代的衰亡,以及欧洲回归较早的十八世纪意大利,而这个意大利正是滑铁卢之后梅特涅〔3〕试图恢复的世界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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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喜欢历史小说,从华特·司各特的《红毛大侠》到戈尔·维达尔的《林肯》,但《修道院》其实不是一部历史小说,尽管它是要成为历史小说,如同莎士比亚的《罗密欧与朱丽叶》(它深深地影响了《修道院》)在本质上不是一部历史剧。像《罗密欧与朱丽叶》一样,《修道院》是悲剧,尽管永远迷人地反讽的司汤达绝不沉溺于某种悲剧情绪;他太好玩了,可以说是太堂吉诃德了。《修道院》开始时,喜气洋洋,那是一七九六年,拿破仑的年轻军队在意大利得胜。如果说司汤达除了对某些回避他的女人怀着难以实现的渴望之外,还有什么激情的话,那就是对拿破仑式理想主义的激情。这种理想主义的产物,就是司汤达的罗曼蒂克主人公法布利斯,他是一个英俊潇洒、年轻、渴望灾难的捣蛋鬼,被他的姑妈吉娜(没有血缘关系)爱上,吉娜是一个迷人、灵魂高洁的女人,她自己则被和蔼可亲、诡计多端的莫斯卡爱上,他是帕尔马亲王的首相。然而法布利斯爱的却是克莱莉娅,她是他的监狱看守人的女儿,也是他这个罗密欧的朱丽叶。每个人都经历过最沮丧的伟大时刻,除了读者,读者愉快地欣赏这两个三角关系:莫斯卡/吉娜/法布利斯;吉娜/法布利斯/克莱莉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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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汤达从莎士比亚(以及从他自己历次的恋爱灾难)那里学习到所有伟大激情的任意性,他还从塞万提斯那里学习到激情是一种游戏形式,即使当激情杀人的时候也是如此。一切都是反讽,除非你碰巧是四个被困在这盘棋局里的其中一个情人。诚如巴尔扎克所言,这场游戏是私人激情的游戏;拿破仑时代已经过去。我们是在后骑士时代,重要的是四个情人。一旦威灵顿〔4〕得胜,浪漫便是一切。《红与黑》中的于连,作为追求其自杀式生涯和多多少少是英雄式的情欲生涯的拿破仑的翻版,注定要在王朝复辟中承受“英雄撕裂”。但是,维也纳会议后的帕尔马,是一种崇高的疯狂状态,那里什么事情都会发生,但都不会持久,除了那个悲哀而高贵的幸存者莫斯卡,他最后变富了,却失去了他的吉娜,而吉娜失去她的法布利斯,而法布利斯失去了克莱莉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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