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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独立教师的语文之旅 我与枫林晚的情仇恩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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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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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凡书店老板，都是天山童姥的门下，懂得生死符的秘技。这生死符，乃是一片圆圆的薄冰，待人在书店中低头转身之际，他手腕轻抖，暗器迅疾飞出，于无知无觉中种下，入体即化，不留丝毫痕迹。然而长或两三周，短则四五天，你就毒性发作，当是时，如有万千小蛇啮于体内，麻痒难熬，再坚强的人，也禁不住回到书店去求解药，而此毒实际上无药可解，只能听其咒语，行一仪式，可以暂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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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得冲入店中，卷舌噤口，绕架游走，此其一；三五圈后，急急摊开牛皮大袋，左右手并用，将新鲜书籍，尽数纳入，此其二；随即闭目到柜台前，细听刷码嘀嘀轻音，以最快速度排出身上全部碎银，夺门而出，此其三；以臃肿书袋，镇于肩背伤处，低头疾步，行走一箭之地，方可缓解，此其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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杭城马塍路北，文三驿西，包子铺与柴薪店之间，有一枫林晚，招牌红底白字，老板姓朱名升华，实是此道高手。我于十年前，不幸中他冰毒，至今不得稍息。时辰一到，如猿如鹿，如起如竖，苦不堪言。身边藏有早年从枫林晚流出的塑料袋，细细查看，可以辨出上面印有一小行咒语，曰：“我不在枫林晚，就在去枫林晚的路上。”朱老板的无限自信，盖铁腕冰毒之功也。后觉太过张扬，遂改为“阅读，改变我们的生活”，“读”者，倚言而卖也；“阅”者，进店门赎兑也。自那以后，生活诚被改变，无论是朱钰芳当垆卖书的晓风（她有着俏丽的柳叶眉），还是少年时常去的三联（那里有着很好的山水），都不得不稍稍疏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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友人杨振宇，通美术，习佛经，常诵“揭谛揭谛波罗揭谛”，眼光锐利，声音雄浑。当时只因一册卡尔维诺《未来千年文学备忘录》，狂喜之余，也遭暗算。每每忆起此事，总是叹惋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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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周旋日久，竟然情生，始觉斯德哥尔摩症状，容易传染。白发从今夜，青山忆往年，这十年间的变化流转，不可谓不大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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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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枫林晚起初定址在文一路，11路站台旁，11个平方米的局面，一下进个五六个人，就拥挤不堪了。架上的书也并不多，有一套奇怪的黄封套精装日文书，排开共七八册，却并不出售，后来才明白，这正如旧时徽州穷人家过年时木制的猪蹄，端出来放在那里，只为凑数，仅供瞻仰使用的。朱老板的惨淡经营，可见一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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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搬到文三路教育学院旁，陡陡的楼梯上去，往左手一折就是了，二楼又是两进的房间，很有点幽深感。当时就提醒朱老板，当引常建的诗作对联，贴在一楼楼梯入口处，“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既作路标，也是写实。但是他对我的提议，笑而不语，我私下怀疑他在厦门读的是经济，多半没有听明白我在说什么。然而书店的规模竟然也一天天扩大了，看来卖书，大概和卖鱼虾蔬菜一样，拣行情最好的去卖就是了，简单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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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枫林晚往东迁徙，气象更新了，可就在新书店的某一天，听到朱老板的手机响起，似在论房屋赁期事，起初争辩，然后气愤，最后他在怒吼中奔出店门……这风暴无须窃听，就知道对方是教育学院负责房屋出租的某个干事，租期未到，就清空房屋，把书架都置于露天，风吹雨打。朱老板指责对方不按合同，蛮不讲理，却终于无可奈何。在一旁的书友听得义愤填膺，恨不得朱老板是开砖头店的，可以抓起就直接拍过去！可惜开书店既久，他文气渐长，终于锻炼成了缠绵然而乏力的书生情怀，这当是忘却经济之爱的代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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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作文时，忽然收到消息：“枫林晚文三路店近期将迁新址，感谢书友多年的支持，即日起会员购书7折优惠，部分5折起。非会员85折。好书有限，书缘无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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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来又找到更好的地方了，孟母也不过三迁而已，枫林晚的第四次搬家，搬到哪里呢，不知离我的住处还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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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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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必说台湾的洪范，伦敦的查令十字街84号，也不必说《书天堂》中提及的那些收藏珍本的书店，他们都太远，遥不可及。在我窄小的书店地图上，缺乏更多的参照。然而在我的心目中，似乎也有着理想书店的影子与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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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街边拐角的一幢老房子，有着樱桃木旧柜台，书自然是满满的，砌得到处都是，然而想要哪一种，一下子就可以找到。在安静的一角，有一些桌椅，你可以在那里读书写字，没人会干扰你，去得熟了，甚至可以在那里拥有一个专用的座位。无论什么时候去，那里的门总是敞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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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才发现，这种感觉虽飘渺如星花如旧影，然而是有确切出典的，当来自早年所读茨威格的一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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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德尔成了那里的一部分财产……他的桌子成了神圣不可侵犯的保留席位……享受到多种优待：他可以随便使用电话，这里为他保存信件，代订各类书刊；忠心耿耿的老清洁女工给他刷大衣、缝钮扣，并且每周替他把一小包衣服送到洗衣店去。只有他一个人可以向隔壁的餐馆叫午饭；每天早晨，咖啡馆老板施坦德哈特纳先生走到门德尔的桌前，亲自向他问候（雅可布·门德尔由于埋头读书，自然大多并未发现）。早晨七点半，他准时来到咖啡馆，直到关灯打烊才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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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经隔许久，我下意识地把书中的格鲁克咖啡馆，乔装打扮成了一家书店；不知道是否还泄露了我的某个理想——成为一个记忆力超群的旧书商，面对顾客的任何关于书的提问，只要眯缝一下左眼，思索片刻，就像读了一份无形书录似的，“顺畅无阻地列举出二三十本书来，每本书还带有出版者、出版年代和大概的价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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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年过去了，我的旧书买卖，终究没有做成；朱老板的书店，兼售咖啡，提供各种服务，确凿蒸蒸日上。米奇尼克说过，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是完美的，书店想来也是如此，在文三路上不完美的枫林晚，以及比书店更不完美的朱老板升华，为这座城市增添了一些完美的感觉。枫林晚与秋水山庄同城，史量才的“三格”之说仍存，那么，枫林晚作为一家书店的“店格”，又是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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遥想70年前，商务巨擘张元济从《左传》、《国策》、《史记》中精选十几篇，译为白话，名为《中华民族的人格》，意在呼唤慷慨悲歌之士，抵御外敌；同时也希望在新一辈少年身上，养成坚韧昂扬的意志。张元济“以扶助教育为己任”，同在商务的王云五则主持万有文库，“日出一书”。有意味的是，枫林晚在前几年，携手商务印书馆，获得百年商务特别授权，成为本城唯一的专卖店。木楼梯上去，二楼卖场铺陈排列的，尽是商务书籍，汉译名著，煞是壮观。我以为枫林晚的店格，与商务品格，约略相近，强叙述之，无非“学术独立，教育普及”八个字而已。朱老板在书店名称中强调“学术”二字，正是店格的彰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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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店的要务是卖书，各大出版社的新鲜书籍，第一时间到场；书店中找不到一本媚俗作品，即使庸人的喧闹甚嚣尘上，这些自不必说。更重要的是，枫林晚提供了一个空间，它有着开放的金色门，无论是疲乏者还是贫困者，饱经风霜者抑或无处可归者，都可以在这里呼吸自由的空气，听到自由的言说——自2005年起，枫林晚举办学术讲堂，邀请国内一流专家学者，开坛设讲，每次论坛，都是听众满席，因为人数实在太多，后乃将场地挪至二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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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岱的“道与人”，傅国涌的“配角与群角”，陈嘉映的“海德格尔的历史问题”，汪丁丁与应奇的阿马蒂亚·森专题，朱学勤的“两种革命”，蓝英年的“解读俄罗斯和前苏联文学”……枫林晚讲座的学术含量，胜过浙图声势浩大的人文大讲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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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老板却总是安静着，在自由的空气中甘心作一个配角，仿佛当年开明书店的老板章锡琛，一心做事业，又有平常心。朱老板也尝试从书店出发，走向出版界，2003年间，首先推出沈语冰《北欧电影哲人英格玛·伯格曼》，与博尔赫斯书店的午夜文丛一样，令人欢喜，可惜后来不知何故，未能继续。以后的日子里，希望能看到完整的枫林晚电影书系，枫林晚文丛，枫林晚文言读本，枫林晚新编国文读本，枫林晚第一英文读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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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过去了，对于一家书店来说，要多少时间，多少好东西，才能造就一个好读者？书店实乃风骚的情人，读者便是恒久的恋爱症候群，我当学习黄舒骏《恋爱症候群》的跌宕，一扫先前的谐谑调侃，深情道出：不管黑夜或是黎明，不管梦中或是清醒，深深爱你，多么幸福，让我遇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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