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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832140 身体与生命,西医与中医 [:1704831864]
1704832141 身体与生命,西医与中医 何为“科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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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832143 这是由中医论争引发的问题之一,我从旁观察,发现这场对话难以持续却仍无意义地持续着。因为,不论是“科学主义”还是“文化保守主义”,各有一批发言者并未澄清也未必知道“科学”究竟是什么。当这样的对话者数量足够多时,“混淆”就完全遮蔽了“论证”。于是,我带着几分无奈,打算重新开始,从名词解释开始。当我Google关键词组“definition of science”的时候(大约15万项搜索结果),颇感惊讶,因为,最重要的定义来自一份理论杂志的编辑按语,不过这一片段是这样开始的:至今仍有如此多数目的学者,令人惊讶地,不知道科学或科学方法的真确涵义。指出这一事实的,是诺贝尔奖获得者物理学家布里奇曼(2006年12月18日Google搜索上述关键词,搜索结果第1页第3项:“what is science?”《Journal of Theoretics》vol.1-3,1999 Aug/Sep editoria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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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832145 如果你查阅权威词典,例如《American Heritage of the English Language》,你可以找到这样的定义:“The observation,identification,description,experimental investigation [scientific method],and theoretical explanation of phenomena. Such activities restricted to a class of natural phenomena. Such activities applied to an object of inquiry or study.”——原文直译:“观察,辨识,描述,实验探究(科学方法),以及对现象的理论解释;或局限于某一类自然现象的此种活动;或应用于某一对象的探索或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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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832147 显然,根据这样的定义,我们很难区分诸如西医与中医之间的重大的方法论差异和学术传统的差异。因为西医与中医都有观察、辨识、描述,并且在不同程度上都有“实验探究”和“对现象的理论解释”——依赖于我们对“实验”和“理论”给出的定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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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832149 于是,与任何语言问题一样,定义要求更高层次的定义,所谓“元语言”的定义,后者要求更高层次的,所谓“元元语言”的定义……如此无限递归,而且,我们知道,语言和逻辑的这种无限递归问题既无法回避也无法解决。出路在于“实践逻辑”,即根据实践的需要,满足于某一抽象层次的定义,并以自明的(不要求定义的)“公理体系”来取代无限递归的定义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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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832151 在另一重要的网站“About.com”的“无神论”条目下,有这样一篇短文“defining science”(这个标题的确切翻译是:为“科学”寻找定义),它远比权威词典的定义来得深刻。我摘译如下:“……每一个人似乎都对何为‘科学’有所知,但当真要给出一个定义,已被证实是一件困难的事情……为要给出一个定义,必须理解什么是科学的并且必须理解什么是不科学的……在经典定义中,科学,仅指‘求知过程’——特别地,指称与实践知识相对的理论知识。在中世纪,‘科学’一词被等同于‘艺术’,成为实践知识,于是‘自由艺术’(liberal arts)与‘自由科学’(liberal sciences)有了大致相同的涵义……现代的词典给出了‘科学’的更特殊的定义……最终是带有误导性的……为使当代科学区分于其他类型的人类活动,必须特别考察科学方法,即它用以达到它的结果的手段。所以,根本而言,科学可被特征化为一种获取关于我们周围普遍现象的可靠知识的方法。”此处最重要的文字,为防止误读,我抄录英文如下:“……Distinguishing modern science from other endeavors requires focusing in particular on its methodology—the means by which it achieves results. Fundamentally,then,science can be characterized as a method of obtaining reliable—thought not infallible—knowledge about the universe around us. This knowledge includes both descriptions of what happens and explanations of why it happen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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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832153 注意,在“可靠知识”的后面,我故意没有翻译“thought not infallible”(被认为不可错)这一短语,理由是奈特在 1944年芝加哥大学公开演说里给出的“人类……在极大程度上不得不与这样两种最终非理性的信仰相依为命,对理性(reason)的信仰,我们知道那是可错的,以及对向往(inspiration)的信仰,我们知道那是任意的”(Frank Knight,1944,“the planful act: the possibilities and limitations of collective rationality”,《Freedom and Reform》,Liberty Press,1947,1982,pp.398-439)。奈特这段文字极深思熟虑。我记得在东北财经大学演说时,我引此语。当时林毓生教授在场,曾专询此语出处并请我将这篇论文转发给他。毓生教授以“敏于思”而为学界称道,他的询问通常是“重要思想”的信号。奈特 1944年这段文字传递的重要信号,也是哈耶克在 1945年《通向奴役之路》中呼吁的,对“理性”保持警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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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832155 理性既然可错,科学方法获取的知识当然可错。故上述翻译中“不可错”之短语,可以略去。让我继续引述“About”的定义:“……知识是可靠的,因为它被连续地和反复地检验——科学知识大多严重地相互依存,这意味着对科学任何一部分知识的检验也是对其他相关知识的检验。……科学……是关于自然过程与自然事件的知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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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832157 在上述的15万项搜索结果中,当然有更详尽的定义,例如某作者专著一章,定义“科学”,它的过程、方法、假设、工作假设、检验和分析、科学范式,以及科学哲学的其他主题。让我在这里打住。这样,我们达到了一项基本结论:科学之区分于其他人类智慧,在于它的方法。那么,这方法的本质是怎样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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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832159 科学方法可以简略概括为:在(1)一组不再进一步定义的基本假设(hypotheses)指导下,并且在(2)一组工作假设(assumptions)所规定的实验情境内,(3)根据基本假设逻辑地推演出的一组可检验命题(propositions),收集(4)由知识共同体认可的“客观数据”,并且(5)根据这些数据对工作假设进行可重复的检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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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832161 我的概括,读者可参阅波普的名著《科学发现的逻辑》,也可参阅经济学的任何一种足够权威的教科书关于方法论的章节,例如,E. Silberberg,《The Structure of Economics: A Mathematical Analysis》,McGraw-Hill,1978,Chapter 1,需要注意:波普阐释的科学方法更重于这一方法的批判性,即“可重复”检验这一无限过程意味着的对上列(2)和(1)陈述的假设的反思与否证。在经济学方法论的论争中,与波普的立场相左,弗里德曼坚持认为,数据只能否证上列(2)所陈述的假设而不能否证上列(1)所陈述的假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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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832163 如果我们把经济学方法论的“波普—弗里德曼”分歧延伸到经济学以外的领域,例如,延伸到物理学领域,那么,这一分歧将成为本质性的。仅举一例,物理学的基本假设之一是:在宇宙中,基本物理定律处处适用。但这一假设的经验根据,是人类在地球上的局部体验,未必经验地适用于宇宙整体。于是,我们可以认为凡基于这一基本假设推演而来的物理学(包括所谓“大爆炸宇宙学”),是“规范物理学”而不是“实证物理学”。经济学家很熟悉,这就是说,科学家们预先假设“宇宙应当是如何的”,然后逻辑地推演出一组关于宇宙应然状态的可检验命题,如果经验数据支持这些命题,则应然与实然相符合,理论在这一符合程度上被知识共同体接受。典型的例子是“广义相对论”,此处不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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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832165 因此,经济学方法和物理学方法类似,都首先是规范的,其次才是实证的。事实上,自亚里士多德澄清“理论”的涵义之后,西方科学传统从未不遵循亚里士多德的“理论”(Theorea)定义。唯其如此,才可能有上引“About”定义中的“理论知识”与“实践知识”(亚里士多德所谓“技艺”)在中世纪之前发生的那种实质差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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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832167 回到我们最初的争吵,很容易论证,中医和西医同样都是,首先是规范的知识。其次,西医比中医更早演化为实证的知识,借助于科学方法(对假设的可重复检验)。但是,中医在较低程度上也有基本假设和工作假设,只不过受限于汉语表达的过分歧义性和不严格性,这些假设的检验过程不具有西方科学那样显著的连续性和可重复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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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832169 以我在这一领域内的十分有限的阅读,我认为,由于防病和治病的实践需要,并且由于人类疾病的种类与症状,在特定时空和特定人口中天然具有显著的可重复性,于是,中医实践一定已经反复遇到许多同样的疾病与症状,从而一定已经反复检验过或许没有完全明确被表达为文字的基本假设和工作假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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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832171 综上所述,中医和西医,就它们的基本假设而言,在弗里德曼看来,都不能被科学方法否证,因此在这一意义上,从来不是科学的。另一方面,在科学方法能够否证的工作假设的意义上,西医比中医更科学,但仅有程度的差别,没有本质的差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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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832173 最后,我希望读者反复沉潜于我引述的奈特那段文字中,反省我们对理性的信仰,为何是“可错的”,以及,应付这一可错的信仰的办法是怎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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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832178 身体与生命,西医与中医 [:1704831865]
1704832179 身体与生命,西医与中医 科学精神与科学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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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832181 经过相当长时间的思考,我想把这篇短文的结论用两句话说出来:(1)在中国传统的与现代的主流思想里,缺少科学精神。(2)西方的科学精神在当代中国的主流思想里蜕变成了一种可以叫做“科学主义”的东西。我在这里很注意使用“主流”这个概念,用来暗示在中国社会里存在着非主流的科学精神和非科学主义的东西,只不过没有占着主流的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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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832183 这两句话让我十分悲观。我记得1997年我在郑州与《河南日报》科技部的记者第一次提到这两句话以及它们所意味着的东西。这次谈话变成了一篇报道,“科学在中国的命运”。我们知道在西方社会正兴起了所谓“后现代”思潮。那些最活跃的思想家几乎都讨论“后现代问题”。如果把西方哲学和思想界的这种变化粗略地加以追溯,我想是应当从海德格尔对“技术”的论述开始的。康德以后的一条潜流——叔本华、陀斯妥耶夫斯基、克尔凯廓尔、尼采等人的思想,通过海德格尔的阐述,在伽达默尔、德里达、福柯以及罗蒂那里变成了显学。后现代思潮所强调的是人生的艺术性质(更详尽的讨论参阅我的“试说现代性”,《读书》1997年6月)。他们不喜欢诸如“科学”这样的精神,觉得是对自由人生的一种限制。事实上,后现代论者总是反对任何既成的“规范”,因为任何规范都是对自由人生的一种限制。这是否可能?我不能回答。但是这样一种思潮已经(大约从1985年开始)大举进入中国,已经或正在成为中国的“显学”。这就意味着,当我们尚且没有占据主流的科学精神时,我们已经开始要放弃科学精神了。结果我们就只能得到两样占着主流的东西:科学主义和后现代思潮。在我看来,这两样东西都不是好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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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832185 中国既然有科学家,中国人作为一个族类既然已经为人类贡献了不少得到诺贝尔科学奖的科学家,那么声称在中国主流思想里缺少科学精神就很值得论证一番了。科学精神显然不等于科学。你可以有科学和科学家,但不一定有科学精神。但是如果没有或缺少科学精神,现存的科学和科学家不是要成为无本之木、无源之水了吗?正是如此。这是让我悲观的论点之一(或可参阅我的“社会科学研究中心何处寻?”《读书》1997年7月)。我记得四年前我在香港大学讲授“经济发展理论”时介绍过哈佛大学教授珀特尔1990年写的《各国的比较竞争优势》一书,其中提到当一个经济从“廉价资源驱动”阶段经过“大规模投资驱动”阶段而开始进入“技术创新驱动”的发展阶段时,社会文化背景与开启个人创新精神之间的关系就会成为关键性的问题。他认为日本社会正面临这一问题的严重挑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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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832187 科学精神和科学主义,按照上面的理解于是都与一个特定社会的文化土壤有密切关系。同时又与现代人普遍的精神诉求(例如“后现代问题”)有密切关系。为了讨论清楚这些关系,首先要说清楚的,应当是“科学精神”本身的涵义,以及相应地容易得多所以可以放在前面说的,“科学主义”的涵义。而这正是我写这篇短文的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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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832189 我们今天所说的“科学”以及它的精神,都是从西方智慧那里来的。而我们所说的“赛先生(Mr.Science)”,又是从西方启蒙以后的思想传统中来的。且不说我们是否搞清楚了这位“赛先生”与西方启蒙以前的思想传统的血缘联系;仅仅是这位“赛先生”的思想,我们是否搞清楚了,也还是个问题。这个问题的第一个子问题是:“科学”作为一种方法,与“科学”作为一种精神之间的联系和区别。而所有这些有关“科学”的问题以及它们的子问题当中,最后一个问题应当是:植根于“逻各斯中心”思维传统的现代科学精神,与“逻各斯”的最早的伟大阐释者们的教导之间已经发生了什么样的偏差,并且这种偏差是否意味着“科学”的终结。关于科学在现代意义上的“终结”或者是“延续”,我会在另一篇文章里作更详尽的讨论。所有这些问题,尽管都与这篇文章所要讨论的两个问题有关,却无法在这里一一论述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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