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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代的书香:三十年书业的人和事 一位智者,让我们陷入失语的窘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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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不久,我的一部新著《一面追风,一面追问》出版。有一家媒体报道此事,文中称我为“编辑家”。看到这样的“溢美之词”,本来是应该高兴的。然而,它却使我想起一件让人尴尬的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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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在上世纪末,三卷本《陈原语言学论著》在辽宁教育出版社出版。为此,我们请陈原先生来沈阳讲座。我们向听众介绍主讲人的时候,用了一句“陈原先生是一位大编辑家”的话。听到这句话,陈先生微微一怔,欲言又止。我觉得其中有问题,恰好我正在翻阅《陈原语言学论著》的目录,突然看到“编辑/编辑家”的条目,陈先生写道:“编辑是一种人,又是一种工作。编辑即是人,则不必加‘家’。作家、画家、作曲家、文学家、科学家——称‘家’。司机、教师、出纳——不称‘家’。”读到这里,联想到刚才的介绍,又想到以往我似乎也有过“编辑家”什么的乱说,不觉脸面上浮出一缕绯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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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回忆起来,在我多年的工作交往中,最让我敬畏的前辈,当属陈原先生了。说到“畏”,还要从沈昌文先生的一封信说起。那是在2001年初,我们从美国兰登书屋、麦克米兰等出版公司引进一批外文工具书,拟定在国内出版。为此,我们一位刚刚入道的小编辑给沈先生写信,请他推荐一些国内的翻译专家,信中有一句“请您告之一些工具书作者”云云。对于这句话,沈先生在回信中指出了两点错误或曰不当之处。沈先生说:“其一,看来你不熟悉我们这行的行话。我们在进行实务时,作者(意思同著者)、译者、编者是三个意思,指不同的三类人。我猜你要找的是译者,不是作者或编者。其二,要知道,在文化人中这么用‘告之’一词很‘丢份’,太学生腔了。”接着,沈先生写道:“干我们这行,写信等于是‘亮相’,必须词斟句酌,不然得不到别人的信任。你们以后又偏偏要多同语言学家打交道,所以不能不慎之又慎之。请原谅我对你们有点倚老卖老。何况我也是陈原这些老长辈这么带出来的。”然后他向我们推荐陆谷孙、侯焕闳、谢翰如等专家,组成了一个优秀的翻译团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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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原语言学论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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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到沈先生的信,我的口中不断地赞道:“真是一个好老头啊!”心里却胆怯起来,甚至得了一种“写信恐惧症”。因为在后来的交往中,沈先生不断地强调,他的“这一套功夫”是从陈原先生那里学来的;他还特别提到,陈先生对于我们辽教社一干人马的信件文字也有评价。沈先生经常叹道,追求文字的尽善尽美真是太难了。比如《读书》,无论你如何精雕细刻,到了吕叔湘、陈原手上,还会列出一大堆错误。真是防不胜防啊!听到这些话,我再想写信时,怎么会不胆怯、不畏惧呢?不怕你笑话,那些年我们与陈原先生交往不少,我却从来没有给他老人家写过一封亲笔信。不是懒惰,实在是被语言学家的目光吓着了,出现了类似“失语”的征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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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几年前,陈原先生离开了我们,人们给他冠上一大堆称号,有“导师”“出版家”“语言学家”“翻译家”“文化启蒙的殿军”等等。我最喜欢的称号,却是董秀玉先生的评价——“他是一位智者”。正是他的智慧,不断地提醒着我们这些摆弄文字的人,切不可妄自托大,否则一不小心就会落入语词的密林中,迷失方向。比如,我还以本文开头时的那段故事为例。本世纪初,某出版社推出了一本极好的译著,题曰《编辑人的世界》。我非常喜欢此书,甚至还在一次大型的选题会上,向许多社长、编辑们强力推荐过。但是,看过上面的故事之后,你立即会发现,这部译著的名字也犯了陈原先生说到的错误。其实原著的题目是Editor on Editing,译为“编辑的世界”就已经很好了。可能是译者觉得不够劲儿,凭空加上一个“人”字,无意之中便陷入了蛇足的境地。以此推论,如果那位作者再写一本《记者的世界》,我们是否需要译为“记者人的世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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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例提醒我们,创新是一件好事情,但创造“新语词”却要慎之又慎。陈原先生曾经对新语词作过认真的研究,并且给出了导入新语词的四个条件,即必需、规范、准确和上口。但是,一般说来,生造词总是一件危险的事情,运用所谓“推陈出新”的手法似乎更好些,也更见作者文法的功力。用陈先生的话说,有旧词可用,就不必再引入新词了,汉语的词汇量已经够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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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旧词的转用也要小心。用好了功德无量,用不好就会陷入歧义或错误的泥坑。比如“报人”一词,既与英文newspaperman相对应,又含有中国历史文化的沧桑感。从张季鸾、邵飘萍一直到黄裳,一条线下来,真的可以使后人从这个职业中汲取到许多传统与传承的力量。再如“书人”一词,我在10多年前写过一篇文章《不尽奇缘在书人》,试图用“书人”替代“编辑”一词,用以显示自己作文的新意。后来读陈原先生的《书和人和我》才知道,“书人”一词也是有来头的,它是陈原先生对英语bookman的硬译。陈先生说,在莎士比亚时代,这个词指的是学者或学人,经过几百年沧桑,词义逐渐扩大,连出书的、编书的、卖书的——总之与书沾边的人,都包括在内了,只是不包括焚书的人。我读到陈先生的这段文字时,被“书人”一词丰厚的文化背景吓了一跳,心中自嘲道:多亏这里面不包括“焚书的人”,否则那篇文章的题目就有“不尽奇缘在焚书人”的歧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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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于2009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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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代的书香:三十年书业的人和事 美妙的乌托邦,丑陋的乌托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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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在上世纪80年代,美国人尼尔·波兹曼宣称:美国社会患上了一种不治之症——“文化艾滋病”。这种疾病正在发作,导致美国文明的倒退,逐渐回到“野蛮世纪”。目前人们还没有找到治疗的方法,因为此“病”不像独裁者和专制主义那样容易辨认且遭人厌恶,它往往是满脸笑容向我们走来,使致病者毫无知觉或心甘情愿地受其感染,最终因大笑过度而力衰身亡。这种疾病是由两种病毒引起的:一是电子传媒,再一是以电子传媒为载体的极端娱乐化倾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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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阐释“病毒”的危害,波兹曼写了许多书。其中有两本书,光是题目就让美国人震惊,甚至让整个世界震撼。一本叫《童年的消逝》(1982)。他在书中宣称:以电视为标志的电子媒体,已经使美国社会丧失了“童年”,而“童年”的消逝必然导致美国文化的衰落。另一本叫《娱乐至死》(1985)。他在书中更是大声疾呼:电视将人类社会全面地娱乐化,人们在欢笑中不再思考,日渐丢掉了精神和思想。《娱乐至死》的封面就让人深思:一家四口温馨地围坐在电视机前,他们只有身躯,没有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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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说“童年”的问题。波兹曼的“童年”定义在7~17岁之间,但他的述说不仅涉及生物学的范畴,更是一个文化学的概念。他对“成年”与“童年”的定义非常奇特:成年是有阅读能力的人,童年是没有阅读能力的人。而社会性的阅读,只是在活版印刷术发明之后才成为可能。其实早在11世纪,中国的毕升就发明了活字印刷的技术,只是他的“活字”是用胶泥制成的;15世纪初,朝鲜已经有了金属活字。但这项技术并没有得到广泛的应用,正如波兹曼所比喻的——他们造出了“魔鬼”,“魔鬼”醒来后却发现这是一个错误的时间和错误的地点,便倒头又睡去了。不过15世纪中叶,当西方人古登堡发明活版印刷术后,欧洲文化便蜂拥而上。在不到50年的时间里,欧洲的100多个城市拥有了印刷机,印出800多万册书;在不到100年的时间里,欧洲已经由中世纪的“全民文盲”,迅速达到50%以上的男性识字率。于是,阅读有了新的意义。一般说来,成年人的阅读是开放的,未成年人需要通过识字与阅读的学习,成长为一个成年人。就这样,阅读将文化意义上的“成年”与“未成年”划分开来,“童年”的概念也产生了。你可能要问:“难道15世纪以前,欧洲社会结构中就没有童年吗?”波兹曼说:“是的,现代意义上的‘童年’,只有400年的历史”(到上世纪80年代——笔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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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仅靠“识字”来构造“童年”是不够的,文明社会还需要通过控制阅读内容,来保持童年的生命力。也就是规定一个儿童应该知道什么,不应该知道什么,或者说,儿童对于成人的行为的了解,应该有一个顺序。比如,我们首先要对他们进行名誉感的教育,然后让他们逐渐知道社会的复杂性;再次,我们要对他们进行羞耻心的教育,让他们学会对“原始冲动”的控制,然后才让他们知道更多与性相关的秘密。总之,童年存在的重要基础是对成年的神秘感与敬畏感,正如成年人的另一个定义——所谓“成年”,就是生活中的一切谜(尤其是性)都已经解开了。如果童年就与成年一样没有秘密,或自发地、不分先后地、随意地解开这些“谜”,这在生物学和文化学的意义上都是危险的,同时必将埋葬人类的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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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办?波兹曼是“纸制书阅读”的崇拜者。他认为,“纸制书”是最好的媒体,它既解放了人的个性,同时书籍“有限传播”的属性,也可以做到对未成年人阅读内容的控制。在学校和家庭中,规定他们应该读什么,不应该读什么,从而实现知识与成长的良性结合,划清成年与童年的界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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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西方文化按照波兹曼的描述走下去,产生于16世纪的“童年”是不会消逝的。但是19世纪中叶,情况发生了变化。随着人类第一封电报的发出,电子媒体诞生了。它是“第一个使信息传播速度超过人体速度的媒介”,同时也宣告了“纸制书”一统天下的时代的结束。接下来的100年,是电子工业和信息技术大炽的时代,尤其是电视的出现,迅速地化解了波兹曼的分析。首先,“识字”不再是认知的屏障,什么人都可以津津有味地坐在电视机前认真地“阅读”,品头论足。正如萧伯纳看到百老汇五光十色的灯光时所言:“如果你不识字,这灯光无疑是美丽的。”其次,对未成年人阅读内容的限制也不攻自破,电视肆无忌惮地揭开了成人所有的文化秘密。比如,出身好莱坞的罗纳德·里根从来没写过文章,也没有什么思想体系,但在电视上,那些傻乎乎的政治家根本不是他的对手。他甚至在大选中公开说:“政治就像娱乐业一样。”这样的政治还有什么名誉感可言?至于性问题就更加混乱了,诸如“请不要走开,广告之后我们谈一下乱伦的问题”一类的话语,几乎成了美国电视上的口头禅,“它使美国人长期处在性亢奋的状态,并且强调性满足上的平等主义”。波兹曼气愤地说:“忏悔室里的交流,都恬不知耻地成为公开的话题。”就这样,电视摧毁了美国人的“童年”。如果说,这种“消逝”还只是在文化学的意义上,那么波兹曼还发现,在生物学的意义上,“童年”的概念也在萎缩。在近100年里,美国女性的青春期每10年大约提前4个月,也就是说,1900年女性初潮期平均年龄是14岁,而1979年就是12岁了。这难道与同时发生的“信息技术革命”是巧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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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兹曼:《娱乐至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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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消逝了,问题接着进一步恶化。出版《童年的消逝》3年后,波兹曼在《娱乐至死》一书中,又发出更为恐怖的预言:信息技术革命所带来的副作用,不但使美国人丢失了童年,还将使他们丢失全部思想和精神的生命。这本书的写法,不再像《童年的消逝》那样观照历史与文化的流变,不再条理清晰地沿着理性的路径娓娓到来。在冲动的情绪下,波兹曼列举了大量的例证,用以说明一个道理:电视只有一个声音——娱乐的声音。它外在的因素是商业化与收视率,内在的因素是电视本身的表现形式就是一种以娱乐为目的的文化。由于我们在没有认清电视的本质的时候,就试图利用电视的娱乐功能辅助于各行各业,结果却纷纷落入娱乐化的圈套,被转化为娱乐的附庸,大量的“文化悖论”被衍生出来。比如,新闻的价值取决于它带来多少笑声,因为“只有娱乐才有新闻”;尼克松“水门事件”的暴露,是因为他的电视形象太像一个说谎者,引起了人们的疑心;一个播音员因为长相不好影响了收视率,结果遭到解雇(波兹曼说,他由此想到,在野蛮社会中,带来坏消息的人将被驱逐或杀掉);一个人的心脏手术在50多家电视台直播,事后记者问:“你不害怕吗?”患者答道:“他们绝对不可能让我在电视上死掉。”1984年,有人拟花费2.5亿美元把《圣经》拍成225小时的节目,搬上荧屏;1983年,电视直播耶鲁大学的毕业典礼,邀请电视脱口秀名角主持,而当一位好莱坞明星出现时,“那巨大的欢呼声足以把当地的死人吵醒”;今天总统竞选的电视辩论,与当年林肯和道格拉斯的经典辩论根本不可同日而语。里根在与弗里茨辩论中说了一个很俏皮的笑话,第二天许多报纸都说——“里根用笑话击败了对手”。面对这些怪现象,波兹曼更气愤地说:“在这里,一切公共事务形同杂耍,文化已经变成了一场滑稽戏。”所以当欧文·柏林的歌中唱道“没有哪个行业能像娱乐业”时,波兹曼恶意地讥讽道:“只要改成‘除了娱乐业没有其他行业’,他就会成为像赫胥黎那样的先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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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波兹曼提出了一个更为惊人的政治预言:美国正在不自觉地跌入一个赫胥黎式的“乌托邦社会”。这个赫胥黎是《天演论》(严复译)的作者汤马斯·赫胥黎的儿子阿尔都斯·赫胥黎。“乌托邦”的概念并不新鲜,它是人们空想的美好的社会形态。柏拉图的《理想国》是乌托邦的先声,而摩尔的《乌托邦》(1516)则开创了这一独特的文学题材的写作。但空想终归是空想,它的现实意义是模糊的。上世纪初,情况发生了变化,一种“负面乌托邦”(又称“反乌托邦”“非常乌托邦”)的文学创作诞生了,它所阐释的是一些“美好空想”带来的社会灾难,引起了社会学家极大的关注。波兹曼也试图在这里找到灵感和依据,说明美国文化行将衰落的道理。他列举了两种“负面乌托邦”的形式:一是奥威尔在《一九八四》(1948)中描述的极端专制主义社会;再一是阿·赫胥黎在《美妙的新世界》(1932)中描述的极端科学主义社会。波兹曼的结论是:专制是丑恶的,它试图建造的“文化监狱”是容易辨认的;况且奥威尔预言的“一九八四年”已经过去,它起码没有在美国发生。即使发生,“在弥尔顿、培根、伏尔泰、歌德和杰弗逊这些前辈的精神的激励下,我们一定会拿起武器保卫和平”。但赫胥黎的预言就不同了,他描述的“技术至上社会”到处莺歌燕舞:人不再自然生育,而是通过技术人员孵化出来;“孵化人”是完美的,男性牛高马大,女性弹性十足,他们不必生育,没有婚姻,也不允许有专一的性伴侣;他们不会生病,心情不好时吃一种“解忧丸”,就立即欢快起来;人们不惧怕死亡,因为他们从小就接受“安乐死”的教育;他们运用科学手段进行“睡眠教育”、巴甫洛夫式的教育,一个观念会千百次地在受教育者的脑海中重复。许多词汇在这里消失了——“父母”“夫妻”“爱情”“痛苦”“放荡”,思想、艺术、宗教、家庭、情绪和各种人性、文化的差异都荡然无存。尤其是“死亡恐惧”也消失了,从而导致人类失去了追寻文化精神的原动力,同时,人与其他动物的区别也随之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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