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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重建学术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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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9年夏秋以来的中国学界,失去此前常有的“热点”与“中心”,不再吸引大众传媒的关注。这种相对沉寂不全是政治高压的结果,更多的是学者的自我调整与自我放逐。对这种学术思路的调整,各方评价不一;我因身在其中,不便“广而告之”。只想略为介绍这一学术思路演进的大致线索,至于是非功过,留待后人评说。有一点必须说明,这只是部分(北京)年轻学人的思路,并未成为什么“主潮”学术;只因论题涉及,不能不有所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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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0、1991两年,海内、海外知识分子关注的问题大致相同。先是激进主义与保守主义之争,亨廷顿(S. P. Huntington)的《变化社会中的政治秩序》于是成了热门话题;后又有“市民社会”(Civil Society)的说法,哈维尔(V. Havel)的《无权者的权力》也在北京开始流传。同样是对刚刚逝去的政治运动的理性思考,只因语境不同,海内外学者观察的角度以及表述的方式均有很大差异。一个突出的表现是,国内学者不满足于反省政治斗争的策略,更进而反省“知识分子”自身的位置及立场。伴随着这一反省的,是关于学术史研究的倡导。1991年1月在北京大学的一次学术聚会上,一批年轻学人大谈借学术史研究正本清源,重新高扬“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的旗帜。【17】这当然有与当时甚嚣尘上的“学科清理”相对抗之意,可也隐含着对时贤借学术谈政治的不满。清理近百年中国学术,发现康有为、章太炎开启的“求是”与“致用”之争贯串整个世纪;时至今日,“借经术以文饰其政论”【18】,仍是中国学者的拿手好戏。将文化学术作为政治斗争的工具,在这点上,“左派”、“右派”似乎没有根本的差别。这个世纪的中国人,过分强调“学以致用”,对“不问政治”的纯粹书生以及“脱离实际”的文化学术,缺乏必要的理解与尊重。将一切都纳入政治斗争的轨道,从长远看,弊远大于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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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张政学分途,从积极方面说,是认定学术乃天下之公器,有比现实政治更永久的独立价值,值得为之奉献毕生精力;从消极方面说,则是意识到学者在政治斗争中作用甚微,完全有理由卸下“经天纬地”的千斤重担。“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可学者之责并不比政府官员或商人更重更大。当年胡适自责因注重学术忽视思想斗争而导致国民党政府败走台湾【19】,如此夸大学者对时局的影响,近乎自作多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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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今的读书人,大概不会再有胡适那样良好的自我感觉。强调学者的天职在学术而不在政治,有权利“闭门读书”——至于闭紧了门能否读得好书,那是另一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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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过分专业化的西方国家,知识分子追求介入社会,发挥文化批判功能;而在士大夫传统尚未完全消失的中国,反而必须为“专业化”辩护。所谓“学术独立”的口号能否成立尚待论证,说到底,“不问政治”也是一种政治姿态,而消解权威不见得比对抗权威更能为权威所容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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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直接介入现实政治斗争,但希望在从事专业研究的同时,保持一种“人间情怀”【20】,并非过分爱惜自己的羽毛,而是承认政治运作的复杂性。之所以偶尔出而议政,只是“有情”、“不忍”、基于道德自我完善的需要,而不是争当“大众代言人”或自认“不出如苍生何”。在实际操作中,如何分清“述学”与“议政”,不是十分容易;但认准政治与学术,各有各的游戏规则,不再借学术谈政治(或反之),有利于政治与学术各自的正常发展。这也是近年来不少年轻学人发展两套思路两副笔墨——以杂感议政,以专著述学——的主要原因。这一学术选择,有近年政治环境的制约,有文化保守主义与市民社会理论的影响,但更重要的是被近百年中国学术史的思考逼出来的。正式提倡学术史研究虽在1991年初,可认真反省人文学者的“姿态”,早在此前就已经开始。1989年底(其时戒严尚未解除),一批年轻学者在《读书》编辑部聚会,反省1980年代学术思潮,话题直承1988年年底“文化:中国与世界”编委会为纪念“五四运动”70周年所作的学术思考。倘若不是1989年春夏之交风云突变,中国学术界也会认真清理近百年中国学术传统。当然,经历了这场政治风波,尤其是仍在国内从事人文研究的学者们,对学术传统的“触摸”与“解读”,会有一些“独到”之处。是祸是福,没必要过早下结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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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经试图用最简洁的语言描述这一学术思路:在政治与学术之间,注重学术;在官学与私学之间,张扬私学;在俗文化与雅文化之间,坚持雅文化【21】。三句大白话中,隐含着一代读书人艰辛的选择。三者之间互有联系,但并非逻辑推演;很大程度仍是对于当代中国文化挑战的一种“回应”——一种无可奈何但仍不乏进取之心的“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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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3年5月18日于京西蔚秀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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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刊《东方》创刊号,1993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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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本文系作者提交给在瑞典斯德哥尔摩大学召开的“当代中国人心目中的国家、社会与个人”国际学术研讨会(1993年6月11—15日)的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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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参阅《申报》1933年3月13日关于“纪念会缘起”的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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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参阅蒋天枢《陈寅恪先生编年事辑》,第159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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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1990年北京市职工平均工资为2653元(《八十年代北京市国民经济主要指标》,《北京财贸学院学报》1991年3期),同年北大副教授月薪约200元;1992年北大副教授月薪涨至250元,同年全国职工平均工资为2677元(《国家统计局关于1992年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的统计公报》,《人民日报》1993年2月19日),而北京市职工薪水历来高于全国职工平均收入。关于出租车司机的收入,未见权威性统计数字,笔者今年曾询问近二十位在运营中的司机,普遍答曰:“月收入二千元左右,但很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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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陈寅恪:《清华大学王观堂先生纪念碑铭》,《金明馆丛稿二编》,第218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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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参阅《胡适留学日记》第516—517页(上海:商务印书馆,1947)和《杂感》(《努力》第36期,1923年1月)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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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中宣部新闻局新闻改革调研课题组:《我国新闻改革的调研报告》,《新闻出版导刊》1993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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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参阅方政、程青的综合报道《新闻界:“悄悄的革命”?》,《瞭望》周刊1993年第1期(1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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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前些年关于企业家的报告文学曾风行一时,其中大部分是高级广告。自从电视连续剧《编辑部的故事》吹红了百龙矿泉壶,厂商纷纷希望在电视剧里做广告;于是电视剧成了“杂货铺”,提供资金的厂商对如何介绍产品有严格要求。今年4月加来腾公司状告海马影视创作室没有严格履行合同,获取50万元资助而没能在《寒冷克星》中正确宣传其产品。关于这一令人啼笑皆非的笔墨官司的详情,参阅《中华工商时报》(周末版)1993年5月14日所刊《王朔自省:我们该有个教训!》一文。香港《大公报》1993年5月2日曾以《粤记者“商味浓郁”》为题介绍广东新闻界对记者兼职营商不务正业的反省,其中提及的“有偿新闻”祸及全国,屡禁不止,严重损害记者声誉,以致无锡某乡镇企业厂门口楹联为:“求富求知求信息 防火防盗防记者”(见前引《我国新闻改革的调研报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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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章太炎全集》第1卷,第120页,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吕思勉读史札记》第904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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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参阅陈平原《章太炎与中国私学传统》,《学人》第2辑,江苏文艺出版社,19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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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中国教育改革和发展纲要》,《人民教育》1993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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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参阅夏欣的长篇通讯《私立学校景观》(《光明日报》1993年4月6日);另外,《光明日报》1993年4月22日有补充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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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上海引进外资办高校》,《人民日报》海外版1993年4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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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从《企业赞助文化是一种远见卓识》(《光明日报》1993年4月24日)所录对若干企业家的采访,可略见一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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