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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909733 当代中国人文观察(增订本) [:1704908815]
1704909734 五 如何感受纳兰性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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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909736 与《赤兔之死》的走红相映成趣的,是清代词人纳兰性德(1655—1685)之成为少男少女追捧的对象。关于这个问题,不妨先阅读三组相关文献:“渌水亭”主页(http://istnl.yeah.net)上的《渌水亭通讯》第1期,《北京青年报》2001年6月13日长篇报道《京城有群“纳兰迷”》,《博览群书》2001年10月号上四则总题为“感受纳兰性德”的文章。其中《北京青年报》的报道影响最大,而此文又是依据《渌水亭通讯》第1期上叶子的几篇文章串联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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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909738 所谓京城里有六千纳兰迷,可信度不高。这篇报道发表后半年,我找到“渌水亭”主页,发现点击人数确有六千多。但点击不等于入迷,比如我就只是为了寻找相关资料;而且,主办者的每天上网,也是点击数迅速增加的一个原因。【29】话虽如此,《饮水词》的上网以及“渌水亭”主页的开通,还是值得认真玩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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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909740 在网易上输入“纳兰性德”,并启动查寻,很容易发现好几处站点,其中多为《饮水词》选录,偶尔也有兼发议论的。【30】首家全面介绍清代词人纳兰性德及其《饮水词》的,确实非“渌水亭”莫属。“渌水亭”的栏目设计,包括词、诗、其他、评论、年表、今古评说、容若旧影等。另外,还有包括兰学文摘、小说、诗歌集粹、昔日网文、网站动态的《渌水亭通讯》第1期。在我看来,此主页的新闻、论坛及留言簿等都不算精彩,最有趣的当属聊天室性质的“渌水亭杂识”。题图为动画“仗剑江湖”,而其中的《深切怀念一代武林高手和文坛泰斗纳兰性德同志》,虽是游戏文章,却也凸显出一代词人被当今青年接纳的另一途径——除了词作“幽艳哀断”,还包括父亲官至武英殿大学士,本人身为康熙一等侍卫,多次随扈出巡。于是,“面对这样清清爽爽的一位少年公子,怨不得三百年后的今天,依旧有着那么多的少男少女一旦捧起了纳兰词,便再也放不下了”【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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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909742 当然,也有对近年的“纳兰热”很不以为然的,比如“渌水亭”上便刊有“花落无人”对此等“误读”的讥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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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909744 以我之见,各位看到的不过是一个思想阳痿时期,稍具独立人格与个性的文人而已。而且,因其生平带些才子佳人的色彩,故各位对琼瑶书中虚构人物厌倦了,欲寻找真实中替代者时,纳兰不幸被相中,而成为另一个以寄托诸位闺房怨思的人物了。倘使纳兰君九泉有知,见诸位如此扭捏作态,怕也是要银牙咬碎,满地打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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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909746 相对来说,《博览群书》那组“感受纳兰性德”的文章,水平较高,不只是沉湎于才子佳人的梦境。像比较纳兰与晏几道、李后主的生命体验与词作意境,虽系常谈,却因糅进了今人的感受而不无新意;而引申王国维“主观之诗人”“阅世愈浅,而性情愈深”,强调纳兰的“真”源于“浅”,然而“浅语深致”,“深”又源自“真”;还有将小说家张爱玲、电影导演王家卫和古典词人纳兰性德并列,分析其何以得到“庞大的小布尔乔亚的青睐”【32】,都颇有见地。此类学院以外的“民间的解读”,确实不容忽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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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909748 现代青年追星,追今人,也追古人。对于当下的中国读者来说,现代文学史上最受欢迎的诗人,非徐志摩莫属。并非艺术成就,而是爱情传奇——这其中,电视剧《人间四月天》起很大作用。一代才人纳兰性德,更有理由被追捧。将这么一位多愁多病身、浊世佳公子混同于流行歌星,并作为时尚话题,从研究者角度看,实在“很不入门”。但我以为,这也是进入“古典中国”的一个视角。随着大众传媒的迅速崛起,此类事将越来越多。很可能,以后引导一般大众阅读趋向的,不再是文学史家的论述,而是传记作家(包括影视改编)的描写以及新闻记者的渲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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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909750 有趣的是,众多“纳兰迷”写起文章来,全都用的是白话——就连《博览群书》所邀“在当代诗词创作界有较高知名度的几位作者”也不例外。选择“白话”为文,有杂志本身的体例,也方便与读者沟通,更包括作者自身才学的限制。赋诗填词,可依样画葫芦,好坏另当别论;真要写一篇清通——还不要求典雅——的文言文,难度反而更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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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909752 当代中国人文观察(增订本) [:1704908816]
1704909753 六 怎样看待文言之“模仿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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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909755 不管是电视舞台还是日常生活,“模仿秀”已成时尚。如今头脑聪明点的孩子,多少都喜欢炫耀。已经退出实际运用的文言,开始作为一种特殊技能,引起青年人的兴趣——包括旧体诗词以及篇幅短小的文言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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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909757 中华诗词学会的评选旧体诗创作,现实生活以及长篇小说中的碑铭,历史剧里的人物对话,互联网上的古文,都与文言的使用与流通有关。更有趣的是,中国俗文学学会附属有一“诗钟学会”——这种高难度的对偶游戏,竟被划归“俗文学”,岂非笑话?其实一点也不奇怪,假如你考虑到旧体诗词写作中的“老干部体”,当能明白其中奥秘。当今中国,热衷于旧诗写作的,有文化修养很深的老人,也有少不经事且文化修养很浅的少男少女。相对于新诗,旧体诗词的自我娱乐以及社交功能更为突出;“诗可以群”的古训,再次得到了印证。可以这么说,业余性、趣味性以及私人性,成了新时代文言写作的主要特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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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909759 基于标新立异心理,不少年轻人转而喜欢远离日常生活的文言写作。近年报考北京大学中文系研究生的,颇有以古文或旧体诗词权当“温卷”者。据说唐传奇的产生与举子的温卷大有关系,不知眼下这一“标新立异”的举措,能否催生新的文体。小说家叶兆言自称曾迷恋古文,“想正而把经拜师学古文”,当时的想法是:“我总觉得应该和别人有一段不一样的经历。”时至今日,他还这样劝朋友:“像《林纾选评古文辞类纂》,要是你被流放了,我劝你带这么一本书就足够了。”【33】这话放在一百年前也都不太合适,更何况是早已斗转星移的今日。不过,小说家的话历来是不可不听,也不可全听——并非“尽信书不如无书”,而是小说家擅长虚构,不断穿越时空以及文类,你弄不清这“采访录”到底是“实录”呢,还是“另类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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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909761 一般说来,台湾及香港的学校比大陆更重视文言教学。香港中文大学中文系录取研究生的考试,包括限韵赋诗。前些年赴考的北大学生大都落榜,这两年成绩迅速上升,让那边的考官大喜过望,并由此认定大陆的高等教育进步很快。听到如此表扬,我只有苦笑。因为我想起1950年代初,南京大学著名教授胡小石比较原中央大学(即此前的南京高师和东南大学,此后的南京大学)与北京大学学风的差异时,有一段很深刻的自我批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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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909763 我今天愿以《红楼梦》中焦大的身分说话,北大中文系向来注重学术的探讨,中大只提倡古典诗文的摹拟,他们能为学术界造就出一些学者,而我只为反动统治造就幕僚而已。【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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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909765 扣除特定政治环境下的言过其实,大致还是能够显示这南北两所名校的差异。如今风气变化,北大在反省其文学教育中过于注重“史”而相对忽略“诗”的倾向;但我以为,大学里的文学教育,不应该走回到以模拟古诗文为主的老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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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909767 当今中国,很容易找到刊登旧体诗词的报刊,却难得发表文言著述的园地。记得《读书》杂志1980年代曾发表过夏承焘、钱锺书等人用文言写的序跋;进入1990年代,《中国文化》发表过若干老学者用文言撰写的短论,而《美文》、《随笔》等也偶有名家用文言写作的自嘲或自娱文章。至于研究传统中国的学者,确有因耳濡目染而采用半文半白文体的,但《管锥编》以后,未见受到广泛关注的文言著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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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909769 谈论中国散文,明清小品与六朝文章界限分明,几难同日而语。现在学写文言文的,大都模仿的是明清小品,故能叙事抒情,也可作序跋书札,却绝少说理论文。这与新文化运动以来,古文教学主要定位在“修养”而非“技能”有关。1920年,胡适撰《中学国文的教授》,称中学国文的理想标准有四,第三为:“人人能作文法通顺的古文”【35】。两年后,胡适发现此说有纰漏,于是做了自我修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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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909771 作古体文但看作实习文法的工具,不看作中学国文的目的。因为在短时期内,难望学生能作长篇的古文;即使能作,也没有什么用处。【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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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909773 既然没用处,为何不干脆取消?不完全是怕引起社会上的激烈反弹,而是将其作为“实习文法的工具”。八十年后的今天,“人人能作文法通顺的古文”,连名牌大学中文系都不敢夸下海口,更不要说中学的国文教育。并非感叹“今不如昔”,而是认定读书人应努力了解并欣赏优美的古文,但没必要练习写作古文;偶有特异之士愿意尝试,也只是悉听尊便。这一大陆文史学界普遍认可的态度,与“识繁(体字)写简(体字)”的主张异曲同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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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909775 换句话说,作为文化修养或自我娱乐,我欣赏旧体诗词及古文的写作;作为教育方针或文学创作,我不以为有沉湎于旧体诗词及古文写作的必要。大量借用古典词汇及意象,使文章风格“浓得化不开”,我认为不是最佳选择;同样,我也承认,白话的一统天下必须打破。不管是历史上还是现实中,白话与文言一直在互相吸纳,其边界有时显得很模糊。以是否“通俗易懂”来断文白,其实行不通——在现实语境中,既有脱口而出的文言,也有佶屈聱牙的白话。将“文白之争”放在汉语的千年文脉中来解读,“你生我死”不占主流地位,更多的时候是“此起彼伏”。不说大的文化思潮,单就具体作家而论,不同时代不同流派的作家,面对不同的拟想读者、使用不同文类进行创作时,其调适文言与白话的功夫,决定了作品的基本趣味。相对来说,我更欣赏周作人的思路:“混合散文的朴实与骈文的华美”,并借杂糅口语、欧化语、古文、方言等,以造成“有雅致的俗语文来”。【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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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909777 贯穿20世纪的“文白之争”,折射出整个中国思想文化界的变迁。就好像学术思想上的中化与西化、传统与现代、继承与革新、民族与世界等论争,已基本告一段落;步入新世纪,中国人之谈论文言与白话,不再上纲上线(比如“复古”与“反复古”的思想斗争),而是更多地将注意力集中在文体实验或者文化思潮的解读。如此讲求“实际操作”而非“理论旗帜”,注重“个体选择”而非“集体目标”,体现了当代中国文化界的宽容与通达。在这个意义上,“文白之争”不再引起轩然大波,是一件大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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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909779 2002年1月7日改定于广州康乐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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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909781 (原刊《中山大学学报》2002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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