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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911288 当代中国人文观察(增订本) [:1704908863]
1704911289 七 “有话”为什么不“好好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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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911291 以前,每当有人闹矛盾时,你总能听到这样的规劝:“有事好商量,有话好好说。”现在可大不一样了:这“事”若有油水,才不跟你商量呢,“法庭上见”;这“话”如果“好好说”,谁愿意听?不弄出个语出惊人,起码也得是“掷地有声”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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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911293 好了,这么一来,媒体上充斥着各种夸张怪诞、耸人听闻的信息,仿佛不如此便无法吸引读者的眼球。文人们自然不甘落后,写文章时,也都尽量说狠话,下猛药。一时间,乱哄哄,你方骂罢我登场。至于看客呢,则普遍大呼“过瘾”。似乎惟有如此“刺刀见红”,才叫好文章。要是你看不惯,那只能证明你脑筋僵化,或者缺乏娱乐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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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911295 最近一句颇具杀伤力的“狠话”,那就是:“北大清华将被香港的大学扫成二流。”这里的“将来时”,在具体论述中,被替换成了“过去时”:“香港大学、香港中文大学、香港科技大学的水准,早已不是北大、清华可比的。”理由很简单,人家钱多,硬件好,薪水高,教授全世界招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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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911297 我是“土鳖”,不敢就美国名校毕业的中国学生是否“只有在香港找不到位置的情况下才会回国”跟人家争论;但我知道,晚清以降,那么多归国留学生,并非都是在国外(或香港)混不下去,才灰头土脸回来的。至于最近二十年,那么多“海归”,他们在政治、经济、教育、学术等方面的成绩,是否就一定比不上留在国外或转到香港的,套用一句《红旗谱》中朱老忠的话:“出水才看两腿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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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911299 北大、清华和港大,到底哪个更“一流”(在我看来,都不是),本来是见仁见智的事情。你爱说香港的大学特棒,那是你的自由;你要批评北大、清华,那更是时尚的话题。可单单这么说,都还不带劲;用港大来打北大、清华,那才叫精彩。于是,“扫”字一出,尽显英雄本色。其中那居高临下的姿态、充满蔑视的目光,以及“天下英雄谁敌手”的气势,着实让人心醉神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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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911301 本来嘛,香港的大学在大陆招收本科生,确实能产生鲶鱼效应,对中国的大学改革不无好处。尤其是以往独霸招生市场的北大、清华受到挑战,更是符合一般人的阅读期待。可一个“扫”字,带出了很多情绪性的反应,模糊了问题的焦点,实在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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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911303 但你要这么说,那你是太不了解大众传媒的写作策略了。撰写专栏文章,已经不再是书斋里的独白,也不是咖啡馆里的对话,更像是广场上的演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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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911305 “演说”的特点,如果用最简要的语言来描述,大致是这样的:表达口语化,故倾向于畅快淋漓;说理表演化,故追求语不惊人死不休;追求现场效果,故受制于听众的趣味与能力;蔑视理论体系,需要的是丰富的高等常识;忌讳“掉书袋”,故不能过于深奥,更不能佶屈聱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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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911307 “演说”一旦入文,必定影响学者的思维与表达方式;而这,酿成了现代中国文章的两大趋势,一是条理日渐清晰,二是情绪趋于极端。其实,演说之影响文章,更值得关注的是,表述趋于夸张,或尖刻,或奇崛,全都剑走偏锋。熟悉演讲的都明白,台上台下,能否成功互动,十分要紧。演讲者固然借助语言、手势以及身段在调动听众的情绪,而听众通过拍掌、跺脚、嘘声乃至走人等,同样可以达成对于演讲者的诱惑,使其身不由己,往听众的趣味靠拢。在这个意义上,所谓的“现场效果”,是演讲者与听众共同营造出来的。而这种“现场感”与“听众的压力”,很可能一直延续到书斋,渗透在你的思维以及笔墨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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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911309 1917年12月16日,北大成立“以修缮辞令发展思想为宗旨”的雄辩会,章士钊应邀做了专题演说,原想讨论“调和论”之是非,可下面的这句话,更让学生感觉受用:“无论何种题目,两极端之说,最易动听;一经折衷,便无光彩。”这确实是经验之谈。演说需要条理,需要智慧,需要幽默感,过于理性、稳健、缜密,其实是不合适的。某种意义上,演说与杂文相通,应该说狠话,下猛药,借题发挥,激情奔放,甚至不惜包含“语言暴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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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911311 从演说到杂文,再到博客写作,世人越来越喜欢“最易动听”的极端言论,而很难再接受平心静气的条分缕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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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911313 我的困惑是:在痛快淋漓之余,我们还能认真思考并准确表达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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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911315 2006年7月17日于京西圆明园花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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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911317 (原刊《中国新闻周刊》2006年第28期,7月31日,改题为《为何人人都爱“说狠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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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911319 当代中国人文观察(增订本) [:1704908864]
1704911320 八 怀念“小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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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911322 这个题目,也可转换成“图书该如何减肥”。一方面是有识之士忧心忡忡,一方面却是图书市场的畸形繁荣——我说的是书越印越漂亮,完全“与国际接轨”了。每年在德国莱比锡举办的“世界最美的书”评选活动,中国也都能分一杯羹,这确实让人欣慰。可每当有国外或港台学者慨叹中国出版业进步神速,书出得比他们的还精美、还好看时,我心里都有点打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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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911324 不否认最近十年,中国图书在书籍装帧方面有长足的进步,我担心的是,这种华丽背后,有着对高码洋的刻意追求。高定价,大折扣,这种策略,属于慢性自杀,这点,我相信出版业者会有共识。至于目前图书的过度包装,则似乎还没有引起足够的警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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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911326 各出版社都在努力做大,拼的是码洋而非利润。整个是粗放式经营,跟我们的工业一样,拼原材料,看GDP,这样做隐患无穷。记得上世纪八十年代,商务印书馆在《光明日报》上打广告,“日出一书”,把我们看得目瞪口呆,羡慕得不得了。现在连地方出版社都远远超越这个目标。可品种增加了,总印数却反而减少——就是那么大的阅读量,看你怎么分配。就好像摊大饼,面粉就这么多,希望面积大,那就只好摊薄了,撑开去。弄不好,吃坏了胃口,再也不读书,那可就麻烦了。在我看来,若总阅读量不能提高——即全国人民的有效读书时间不变,那么,减少三分之二的图书品种,一点都没有问题。当然,这只是比喻,不是鼓励新闻出版署管制书号。因为,那样卡下来的,说不定正是民众最需要的读物。你怎么能保证不是劣币驱逐良币呢?还有,人家会说,你自己的书出版了,敢情站着说话不腰痛。过去北京的公交车很挤,在车下的都喊“再往里挤挤”,已经上车的则说“别挤了别挤了,里面没地方了”。所以,减少出书品种,这话我不能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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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911328 我能说的,是跟这密切相关的另一种“减肥”。说句玩笑话,现在世面上新出的书,绝大多数可以拦腰砍一刀,去掉一半的篇幅;电视剧那就更不用说了,砍三分之二都没问题。我感到奇怪的是,大家读书时间越来越少,书怎么反而越出越厚。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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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911330 在我看来,图书的过分臃肿,已经成为中国出版业的一大通病。如果评奖,评委一般倾向于“厚重”的——既然你我都没时间细读,那就只能看“分量”了。十万字的,肯定不如百万字的,人家书写得那么厚,肯定下了很大工夫。这其实是一种误解。有时候,并非工夫下得深,而是不够自信,不敢单刀赴会,什么都来一点,以示全面;这样不分青红皂白,眉毛胡子一把抓,才把书弄得那么臃肿的。来不及精细雕刻,连汤带水一起上,你要什么,自己挑吧——整个一个“资料长编”。作为大趋势,书越写越厚,不是好兆头。在我看来,现在的学术书,之所以越写越厚,有的是专业论述的需要,但很大一部分是因为缺乏必要的剪裁,以众多陈陈相因的史料或套语来充数。以致养成这么一种风气,似乎没有四五十万字,作为学术著作,根本拿不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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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911332 记得周作人的《中国新文学的源流》1932年出版,也就五万字左右,钱锺书对周书有所批评,但还是承认:“这是一本小而可贵的书,正如一切的好书一样,它不仅给读者以有系统的事实,而且能引起读者许多反想。”称周书“有系统”,实在有点勉强;但要说引起“许多反想”,那倒是真的——时至今日,此书还在被人阅读、批评、引证。像这样“小而可贵”、“能引起读者许多反想”的书,现在越来越少。大书多了,都是皇皇巨著,但很少有人愿意阅读,这不能都怨读者懒,也有作者自身的缘故,谁让你把书写得那么没趣——我没要求学者都到电视上“学术说书”,只是希望著述时稍为讲究一下剪裁,抵抗那种以“体积”取胜的风气。记得1980年代李泽厚的《美的历程》刚出版,被人挑了好多常识性错误,据说冯友兰先生说了一句:这是一部大书。我当时听了,如醍醐灌顶,精神为之一振,除了理解冯先生的主张,读书识大体,不过分纠缠于细节外,更重要的是,明白原来书不以“厚薄”定“大小”,一本十几万字的书籍,也能被称为“大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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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911334 现在这种“小而可贵”的书籍,到哪里去找?记得前些年三联书店出版“三联精选”、北京出版社刊行“大家小书”,还有上海人民出版社推出的“袖珍经典”,销售情况据说都很好。可你仔细看,那都是过去时代的书,都是老一代学者写的。我们这一代,似乎不习惯写这样的“小书”,一出手,没有三四十万字根本打不住。真的是这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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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911336 1994年春,我作为日本学术振兴会的访问学人,住在东大,经常逛神保町的书店街,有感而发,在《光明日报》上发表了一系列总题为“东京读书记”的随感,其中特别提到书店里铺天盖地的“教养新书”。在日本,“新书本”指区别于“单行本”的四十二开平装书,其主旨是追求“专门知识的通俗化”,也就是“岩波新书”发刊时所标榜的“现代人的现代教养”。选题适时,切合读者需求,撰写者训练有素,以大手笔写小文章,再加出版社推波助澜,这才有了日本出版界各种“新书”的繁荣。上个月,我到东京开会,再次光顾新宿的纪伊国屋书店,依旧是那么多新刊的“新书”,让人应接不暇。我把这种出版策略总结为:快节奏、大容量、粗加工、浅阅读。比起价格昂贵的“礼品书”(最离谱的是黄金书)来,日本人价格低廉、讲求专题与时效的“杂志书”,我以为更符合现代都市人的阅读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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