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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911369 当代中国人文观察(增订本) [:1704908866]
1704911370 十 “剑”是怎样“磨”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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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911373 在严绍《日藏汉籍善本书录》出版座谈会上,任继愈等前辈都表扬其“二十年磨一剑”。我当然也很敬佩,不过,还想做点补充。剑磨得好不好,既系于个人心境,也需要外在环境的配合。作为当代中国学者,如果你真的想“二十年磨一剑”,必须有个前提,那就是“不怕抢滩”。要不,起了个大早,赶了个晚集,别人抢先出版,你就白做了。你愿意磨二十年,而不是三年五年就赶紧出手,必须对自己的工作极有自信,相信自有独立的见识与裁断,跟那些辗转抄录的不一样,不会被轻易覆盖。做“善本书录”,需要大量的资料积累,前面80%—90%的工作,相对容易些,最难的,是类似“扫尾”的10%到5%,那才真正体现一个学者的功力。有些书是开风气的,那要早点出来,不完善没关系;而属于常规建设的,则讲求“功德完满”,那需要水磨工夫,不能急。说句不好听的,现在刊行的很多学术书,大都是“半成品”——立意很好,作者也下了很大的工夫,可火候不到,提前出炉,因而留下了不少遗憾。之所以“精品”不“精”,主要原因是打磨不够;而背后的因素则是,市场诱惑与学术评估并举,剥夺了学者本该有的从容、澹定与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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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911375 关于这个问题,我想稍微说开去。以我的观察,最近二十年,好的人文学著作,大体上有三个特点:第一,个人撰写;第二,长期经营;第三,没有或很少资助。我对人文研究领域的“大兵团作战”不太欣赏,动辄四五十人的合作项目,能否“强强联合”,我有点怀疑。至于强大的经费支持,对于人文学者来说不是最关键的,有时甚至还坏事。因为,拿人家的钱,就得急赶着出成果,不允许你慢工出细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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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911377 目前的这套项目管理机制,基本上是从理工科延伸到社会科学,最后才进入人文学领域。而在我看来,最不适应这套机制的,正是人文学者。很多好学者,不是先申请到钱,然后才开始做,而是凭着自己的学术感觉,长期积累,逐渐摸索,一步一步走过来的。你要他开工之前就拿出完整的规划,那只能瞎编。现在的这一套管理办法,培养出一大批“填表专家”,题目设计得很漂亮,计划也编排得很完美,主要精力和才华都用在如何把钱骗到手。你要检查吗,成果总是有的,好坏是另一回事。大家都把心思放在如何设计项目争取经费上,至于原本需要呕心沥血、几十年如一日苦心经营的著述,反而因“时间限制”而草草打发,实在是本末倒置。这就难怪,走进书店,大都是急就章,“好书名”很多,好书很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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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911379 建议政府改变奖励学术的机制,除了现行的课题申请,应增加事后的奖励。没拿国家资助的学者,可以凭已出版的著作,申请下一步的科研经费。经过专家鉴定,确实优秀的,不妨按质论价。举个例子,这个项目值二十万,你事先拿了,成果也不错,算你圆满完成任务;你事先没要国家一分钱,全靠自己投入,应该补发。至于学者拿这些钱做什么,只要不违反经费使用规定,都可以。因为,能有如此优异成果的学者,根本用不着催促,他/她会自己往前走。这种奖励办法,对于那些诚笃认真、行事低调、不喜欢开空头支票的学者,更合适些。增加这样的奖励方式,才能鼓励学者们坐稳冷板凳,甘心情愿地十年甚至二十年“磨一剑”。否则,再过若干年,放眼中国学界,可能全都是“短平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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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911381 2008年2月2日于香港客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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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911383 (原刊《人民日报》2008年2月18日,改题为《学界中谁还能“二十年磨一剑”》,略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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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911385 当代中国人文观察(增订本) [:1704908867]
1704911386 十一 怀想三十年前的“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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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911388 最近几年,关于77级大学生的校园生活,或者恢复高考三十周年的历史意义,俨然成了热门话题。每当有人追问,我总是如此回应:我们这一代人的“求学”,真可谓“先天不足,后天失调”。唯一可以告慰的是,九曲十八弯,我们终于走过来了;而且,见证了改革开放三十年的成就。从那么低的地方起步,能走到今天,已经很不容易。当然,青春是美好的,校园生活也确实值得迷恋与追怀。之所以如此“低调”,是担心在怀旧风潮的驱使下,我们这一代人的“讲古”,会日趋“高调”与“时尚”,最后沉湎其中,以为自己真的“伟大”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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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911390 考上大学的十五年后,我为即将出版的自选集写序,题为《四十而惑》,其中有这么一段:“作为恢复高考后招收的第一届大学生,‘七七级’有它的光荣,也有它的苦恼。图书教材、课程设置、学术氛围等,大都不如人意。后人很难想像,我们学了一年的文艺理论课程,竟是以《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为中心。同学不满,可教师的辩解也很有力:谁说毛泽东文艺思想不是文艺理论?幸亏有那么多好玩的事,方才足以弥补文革刚结束大学校园里百废待举的缺陷。比如,半夜里到书店门口排长队等待《安娜·卡列尼娜》、大白天在闹市区高声叫卖自己编印的文学刊物《红豆》、吃狗肉煲时为约翰·克利斯朵夫的命运争得更加‘脸红耳赤’……所有这些只能属于我们这代人的小情景,回忆起来还挺温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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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911392 不知不觉中,又是一个十五年过去了。这回迎面碰上的是命题作文“谈读书”——不是辨析今天我们该如何读书,而是追怀三十年前大学校园里的读书生活。稍有理性的人都明白,这样的追忆,其实是很不可靠的。即便我信守承诺,不刻意夸饰或伪造;可是,能经过时间这个大筛子的,都是“过去的好时光”。如此温柔的“反思”,能有多大的批判力度,我很怀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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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911394 所有的追忆,都是事后诸葛亮,也都有腾挪趋避的特权。一旦进入游戏,你能越过虚荣心这个巨大的陷阱吗?所谓的“个人阅读史”,会不会变成“成功人士”的另一种自我吹嘘?决定一个人的读书生活的,有时势,有机遇,有心境,有能力,其中任何一个因素的微妙调整,都可以变幻出另一个世界。在这个意义上,三十年前的万花筒,不见得就能摇出今日的“五彩缤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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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911396 至于后来者,在仔细辨认那些因岁月流逝而变得日益依稀的足迹时,能做到不卑不亢,且具“了解之同情”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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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911398 真的是“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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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911400 都说77级学生读书很刻苦,那是真的。因为,搁下锄头,洗净泥腿,重新进入阔别多年的校园,大家都很珍惜这个来之不易的机会。至于怎么“读”,那就看各人的造化了。进的是中山大学,念的是中文系,课程的设计、教师的趣味、同学的意气,还有广州的生活环境等,都制约着我的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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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911402 回想起来,我属于比较规矩的学生,既尊重指定书目,也发展自己的阅读兴趣;而不是撇开课业,另起炉灶。能“天马行空”者,大都是(或自认为)才华盖世,我不属于那样的人,只能在半自愿、半强制的状态中,展开我的“阅读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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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911404 对于受过正规训练的大学生来说,课程学习很重要,但因其“身不由己”,故印象不深,追忆时不太涉及。反而是那些漫无边际的课外阅读,更能体现一己之趣味,也容易有刻骨铭心的体会。因此,单看回忆文章,很容易产生错觉,以为大学四年,大家读的都是课外书。我也未能免俗,一说起校园生活,浮上脑海的“读书”,不是背英语单词,也不是记中国共产党历史上有多少次路线斗争,而是悠闲地躺在草地上,读那些无关考试成绩的“闲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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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911406 这种“自我感觉”良好的阅读状态,记得是进入三年级以后才逐渐形成的。刚进康乐园,一切都很新鲜;上课时,恨不得把老师讲的每句话都记下来。除了“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的求知欲,还有拿高分的虚荣心——那时没有“全国统编教材”,一切以课堂上教师的话为准。进入三年级,也就是1980年前后,一方面是摸索出一套对付考试的“行之有效”的方法,另一方面则是大量“文革”前的书籍重刊,加上新翻译出版的,每天都有激动人心的“图书情报”传来,于是,改为以“自由阅读”为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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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911408 不是说“自由阅读”就一定好,中间也有走弯路的。我们这一代,进大学时年纪偏大,不免有点着急,老想“把四人帮造成的损失加倍夺回来”。站在图书馆前,幻想着能一口把它吞下去。经过一番狼吞虎咽,自以为有点基础了,于是开始上路,尝试着“做点学问”。这样“带着问题学”,有好也有坏——当选题切合自己的趣味和能力时,确实事半功倍,否则可就乱套了。我曾经围绕“悲剧人物”、“晚明文学思潮”等专题读书,效果还可以。但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对美国作家马克·吐温感兴趣,花了好多时间,读《汤姆·索亚历险记》、《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镀金时代》、《百万英镑》、《在亚瑟王朝廷里的康涅狄克州美国人》、《马克·吐温自传》等,还有能找到的一切有关马克·吐温的“只言片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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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911410 阅读“悲剧”或谈论“晚明”,除了受时代思潮的影响,多少还有点自己的问题意识;可“专攻”马克·吐温,几乎是毫无道理。我的英语本来就不好,对美国历史文化也没什么特殊兴趣,要说“讽刺”与“幽默”,更非我的特长,但鬼使神差,我竟选择了这么个题目,折腾了好长一段时间。大概是小时候背治学格言的缘故,以为真的“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如此“为论文而读书”,毫无乐趣可言;文章写不好不说,以后一见到马克·吐温的名字或书籍,就感到头疼。明知这种心理乃至生理的反应不对,可就是无法静下来,以平常心面对汤姆·索亚的神奇历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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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911412 念大学三、四年级时,我的读书,终于读出点自己的味道来。记忆所及,有两类书,影响了我日后的精神成长以及学术道路,一是美学著作,一是小说及传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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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911414 我之开始“寻寻觅觅”的求学路程,恰逢“美学热”起步。因此,宗白华的《美学散步》(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朱光潜的《西方美学史》(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以及李泽厚的《美的历程》(文物出版社,1981),都曾是我朝夕相处的“枕中秘笈”。除此之外,还有一位现在不常被提及的王朝闻,他的《一以当十》(作家出版社,1962)、《喜闻乐见》(作家出版社,1963)以及《论凤姐》(百花文艺出版社,1980)等,对各种艺术形式有精微的鉴赏,我也很喜欢。换句话说,我之接触“美学”,多从文学艺术入手,而缺乏哲学思辨的兴致与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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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911416 李泽厚是我们那一代大学生的“偶像”,一本《美的历程》,一本《中国近代思想史论》(人民出版社,1979),几乎是“人见人爱”。也正因此,有现炒现卖,撷取若干皮毛,就开始“走江湖”的。那上下两卷的《西方美学史》,博大精深,像我这样的“美学业余爱好者”,读起来似懂非懂。当初引领诸多大学生入美学之门的,其实是朱先生的另外两本小书:《谈美书简》(上海文艺出版社,1980)和《美学拾穗集》(百花文艺出版社,1980)。朱先生擅长与青年对话,这点,从早年的《给青年的十二封信》、《谈美》、《谈文学》就可以看得很清楚。既能作高头讲章,又不薄通俗小品,这是一种很高的境界,别人很难学得来。宗先生的书,很多人一看就喜欢,尤其是“美学散步”这个词,太可爱了,一下子就变成了“流行语”。初读宗先生的书,以为平常,因极少艰涩的专门术语;随着年龄的增长,书读多了,方才明白此等月白风清,得来不易,乃“绚烂之极”后的“复归于平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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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911418 跟日后的研究工作毫无关系,纯属特定时期的特殊爱好的,是法国作家罗曼·罗兰著、傅雷译的《约翰·克利斯朵夫》。此书最早由人民文学出版社1957年出版,我买的是1980年重印本。如此“雄文四卷”,就堆放在床头,晚上睡觉前,不时翻阅,而且是跟《贝多芬传》对照阅读。还记得《约翰·克利斯朵夫》扉页上的题词:“献给各国的受苦、奋斗,而必战胜的自由灵魂。”不用说,这话特别适合于有理想主义倾向的大学生。主人公如何克服内心的敌人,反抗虚伪的社会,排斥病态的艺术,这一“精神历险”,对于成长中的年轻人来说,无疑有巨大的鼓舞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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