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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意(模糊)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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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下英语,拿起汉语,我们发现:汉语,逻辑淡出,模糊彰显。汉语之模糊,在朦胧里演绎清晰,在疏放中孕育意境。汉语之模糊,建构汉语之意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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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宋哲学家朱熹(1130~1200)注《论语·学而》篇时有一名言,曰:“言治骨角者,既切之而复磋之;治玉石者,既琢之而复磨之。治之已精,而益求其精也。”此言便是成语“精益求精”的原出。千百年来,它已深深地植根于人们的内心深处,寻常人以它为某事立身之本,学者以它为笃志穷理之根,科学家以它为洞悉科学奥秘的准则。与之相反,“模糊”几乎成了不求甚解的代名词。于是,在汉语中出现了许多贬责模糊的词语,如“不伦不类”、“似是而非”、“模棱两可”、“含糊其辞”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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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模糊”≠“含糊”。含糊,通常有两种:一是语言表达低能的表现。言者,或是作者,尚缺乏语言驾驭能力的表现,言而无序,言而暧昧。二是语言心理障碍所致。韩愈在《送李愿归盘谷序》一文中所描绘:“伺候于公卿之门,奔走于形势之途。足将进而趑趄,口将言而嗫嚅。”试问,“趑趄”者、“嗫嚅”者,其表达能不含糊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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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语之模糊,应该是翻译美学的一个研究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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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国传统哲学及文化长期影响、涵化下,汉民族从总体而言表现出一种重整体、重悟性、重主体意识的思维模式及认知心理。这一思维模式反映在语言中就是汉语在遣词造句、谋篇布局上逐渐形成了一种注重内在关系、注重隐含关系、导致模糊关系的语言结构特点。因此,中国文化传统大异于西方,以和谐、含蓄、体悟与综合为其主旋律,正是这种文化传统的独特性造成了中国传统文艺审美观的独特性,同时也在语言中突出表现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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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传统思维方式强调从总体上把握客观事物,注重事物间的普遍联系,符合唯物辩证法,但缺点是不善于或不重视对事物做周密的逻辑分析,因而不免具有笼统、模糊的特征。反映在语言表达上则是重意合,而较少注重形式规范,语法呈意合,逻辑呈隐性,使汉语的模糊性尤其突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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针对宇宙万物的复杂性和多变性,钱学森先生提出了“五观”(即涨观、宇观、宏观、微观和渺观)研究法,以期客观深刻地认识事物。在文学艺术领域,许多的大师在实践和运用模糊美学理论,如齐白石说,他的作品是“在似与不似之间”;歌德也说过美在“真与不真之间”;著名京剧表演艺术家梅兰芳更是指出:“大似是妩媚,大不似是欺世。”诗歌中有朦胧诗、象征派、意象派,小说中有意识流,戏剧中有荒诞派。“格式塔”理论更是以其注重“不完整之完整,不全之全”的特点在美学领域形成一个相对完整的体系,并成为西方美学中的一个重要流派。可见,在包括语言在内的艺术领域里,美无处不在,模糊也无处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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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语的模糊表达,究竟存在哪些值得我们关注的美学特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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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 模糊意美——逸出精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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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确和模糊,是一对矛盾体。它们相互矛盾,又彼此依赖,彼此制约,又相互作用。在日常生活中,人们自觉或不自觉地以模糊求精确。比如,猜测某君年龄,往往“避精确,而就模糊”地说:她,20出头吧。无人会以“精确”求精确地说:她,23岁。或者更有甚者,“精确”地说:她,23.5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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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作品中的模糊表述,在汉语中更可俯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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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浒》第九回“林教头风雪山神庙”中,陆虞候要设计害死林冲,酒店的李小二心中起疑,赶忙报告林冲。林冲问:“那人生得什么模样?”李小二道:“五短身材,白净面皮,没甚髭须,约有30余岁。……”显然,李小二提供的是一组模糊数据,“五短身材”,短小到何种程度?“白净面皮”,白净到什么地步?“没甚髭须”,没甚到何等模样?“约有30余岁”,那是31岁,还是33岁?如此等等,可谓模糊矣!令人意想不到的是,根据李小二的模糊回答,林冲迅即做出准确判断——林冲听了,大惊道:“这30岁的正是陆虞候。那泼贱贼敢来这里害我!休要撞着我,只叫他骨肉为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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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语运用模糊语言写人叙事,皆有意外之神效——形象栩栩在眼前,旧事历历如重演。一个经典例证恐怕要数《红楼梦》中林黛玉进贾府那一节。曹雪芹如此走笔:宝玉早已看见一个袅袅婷婷的女儿,便料定是林姑妈之女,忙来见礼。归了座细看时,真是与众各别,只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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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弯似蹙非蹙笼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娴静似娇花照水,行动如弱柳扶风。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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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古至今,文人墨客之最怕,要算是描写美女了。因为,若从正面落笔,用“工笔画”手法,那肯定吃力不讨好。因为,世人对美女的评判的标准林林总总,此外,美女之最动人处,在其眼神,在其意态,在其“精气神”,而这些恰恰只能意会,而难以言传。这正应了一句唐诗:意态由来画不成,当时枉杀毛延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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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画笔描绘美女,与用笔来描写美女,事不同而理同。曹雪芹深谙此妙。在描写林黛玉首次“亮相”时,他舍“工笔”的细描手法,而取“泼墨”技巧。“泼墨”者,从小处着眼、大处着手之模糊手法也。作者弃细节描绘,用粗犷笔法,在像与不像之间求像,在似和不似之间求似,其落笔的出发点不是嚼饭于人式的“请你欣赏”,而是启迪神思式的“请你想象”。取这种“借助模糊描述的广远外延”和“借助审美主体主观能动性”的哲学视角,描绘林黛玉之美,才是大家的手笔,才有《红楼梦》的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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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想,以上这段文字从林黛玉的肖像(眉目、两靥、身材)描写、行为描写到心理描写一应俱全。但是,如此面面俱到的描写,如此着眼宏观的描写,实在是“大而空”,实在是“全而虚”。“大而空”加上“全而虚”则可得模糊意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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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得庆幸的是,汉语为我们的文人墨客准备了充足的“写诗却是一个优点”(杨振宁语)的表达。写林黛玉的句子很美丽,却又很模糊,如“袅袅婷婷”、“似蹙非蹙”、“似喜非喜”、“态生两靥”、“娇袭一身”、“娇花照水”、“弱柳扶风”、“多一窍”、“胜三分”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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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人称奇的是,表达虽然模糊,而给读者留下的印象却并不模糊。相反,凡是读过《红楼梦》的,没有一个不认为林黛玉是一个绝色美人,虽然一千个读者可能有一千个林黛玉的影像在脑海头脑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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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段写林黛玉的成功,有一点可以肯定,这段模糊描述,激活读者联想,驰骋读者想象。反观英语,模糊遁迹,逻辑登场,那将是怎样的译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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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f course, Pao-Yu had seen this new cousin earlier on and guessed that she was the daughter of his Aunt Lin. He made haste to bow and, having greeted her, took a seat. Looking at Tai-yu closely, he found her different from other girl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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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er dusky arched eyebrows were knitted and yet not frowning, her speaking eyes held both merriment and sorrow; her very frailty had charm. Her eyes sparked with tears; her breath was soft and faint. In repose she was like a lovely flower mirrored in the water; in motion, a pliant willow swaying in the wind. She looked more sensitive than Pi Kan, more delicate than Hsi Shih. (杨宪益、戴乃迭合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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袅袅婷婷→无相应译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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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蹙非蹙笼烟眉→dusky arched eyebrows were knitted and yet not frown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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