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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代史伶官传序[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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呜呼,盛衰之理,虽曰天命,岂非人事哉[42]!原庄宗之所以得天下[43],与其所以失之者,可以知之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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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言晋王之将终也[44],以三矢赐庄宗而告之曰[45]:“梁,吾仇也[46];燕王,吾所立[47];契丹与吾约为兄弟[48],而皆背晋以归梁。此三者,吾遗恨也。与尔三矢,尔其无忘乃父之志[49]!”庄宗受而藏之于庙。其后用兵,则遣从事以一少牢告庙[50],请其矢[51],盛以锦囊,负而前驱[52],及凯旋而纳之。方其系燕父子以组[53],函梁君臣之首[54],入于太庙,还矢先王而告以成功,其意气之盛,可谓壮哉!及仇雠已灭[55],天下已定,一夫夜呼,乱者四应[56],仓皇东出[57],未及见贼,而士卒离散,君臣相顾,不知所归,至于誓天断发,泣下沾襟,何其衰也!岂得之难而失之易欤?抑本其成败之迹而皆自于人欤[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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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曰:“满招损,谦得益[59]。”忧劳可以兴国,逸豫可以亡身[60],自然之理也。故方其盛也,举天下之豪杰莫能与之争[61];及其衰也,数十伶人困之[62],而身死国灭[63],为天下笑。夫祸患常积于忽微[64],而智勇多困于所溺[65],岂独伶人也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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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代史宦者传论[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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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古宦者乱人之国,其源深于女祸[67]。女,色而已;宦者之害,非一端也。盖其用事也近而习[68],其为心也专而忍。能以小善中人之意[69],小信固人之心,使人主必信而亲之。待其已信,然后惧以祸福而把持之[70]。虽有忠臣硕士列于朝廷[71],而人主以为去己疏远,不若起居饮食、前后左右之亲为可恃也。故前后左右者日益亲,则忠臣硕士日益疏,而人主之势日益孤。势孤,则惧祸之心日益切,而把持者日益牢。安危出其喜怒,祸患伏于帷闼[72],则向之所谓可恃者[73],乃所以为患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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患已深而觉之,欲与疏远之臣图左右之亲近[74],缓之则养祸而益深,急之则挟人主以为质[75]。虽有圣智,不能与谋。谋之而不可为,为之而不可成,至其甚,则俱伤而两败。故其大者亡国,其次亡身,而使奸豪得借以为资而起,至抉其种类[76],尽杀以快天下之心而后已。此前史所载宦者之祸常如此者,非一世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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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为人主者,非欲养祸于内,而疏忠臣硕士于外,盖其渐积而势使之然也。夫女色之惑,不幸而不悟,而祸斯及矣。使其一悟,捽而去之可也[77]。宦者之为祸,虽欲悔悟,而势有不得而去也,唐昭宗之事是已[78]。故曰深于女祸者,谓此也。可不戒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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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州昼锦堂记[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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仕宦而至将相,富贵而归故乡。此人情之所荣,而今昔之所同也。盖士方穷时[80],困厄闾里[81],庸人孺子,皆得易而侮之[82]。若季子不礼于其嫂[83],买臣见弃于其妻[84]。一旦高车驷马[85],旗旄导前[86],而骑卒拥后,夹道之人相与骈肩累迹[87],瞻望咨嗟[88],而所谓庸夫愚妇者,奔走骇汗[89],羞愧俯伏,以自悔罪于车尘马足之间。此一介之士[90],得志于当时,而意气之盛,昔人比之衣锦之荣者也[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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惟大丞相魏国公则不然[92]。公,相人也[93]。世有令德[94],为时名卿。自公少时,已擢高科[95],登显士[96]。海内之士,闻下风而望余光者[97],盖亦有年矣[98]。所谓将相而富贵,皆公所宜素有,非如穷厄之人,侥幸得志于一时,出于庸夫愚妇之不意,以惊骇而夸耀之也。然则高牙大纛[99],不足为公荣;桓圭衮裳[100],不足为公贵。惟德被生民[101],而功施社稷[102],勒之金石[103],播之声诗[104],以耀后世而垂无穷,此公之志,而士亦以此望于公也。岂止夸一时而荣一乡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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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在至和中[105],尝以武康之节[106],来治于相,乃作昼锦之堂于后圃。既又刻诗于石,以遗相人[107]。其言以快恩仇、矜名誉为可薄[108],盖不以昔人所夸者为荣,而以为戒。于此见公之视富贵为何如,而其志岂易量哉!故能出入将相[109],勤劳王家,而夷险一节[110]。至于临大事,决大议,垂绅正笏[111],不动声色,而措天下于泰山之安[112],可谓社稷之臣矣[113]。其丰功盛烈[114],所以铭彝鼎而被弦歌者[115],乃邦家之光[116],非闾里之荣也。余虽不获登公之堂,幸尝窃诵公之诗,乐公之志有成,而喜为天下道也。于是乎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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丰乐亭记[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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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既治滁之明年,夏,始饮滁水而甘[118]。问诸滁人[119],得于州南百步之近[120]。其上则丰山耸然而特立[121],下则幽谷窈然而深藏[122],中有清泉,滃然而仰出[123]。俯仰左右,顾而乐之。于是疏泉凿石,辟地以为亭,而与滁人往游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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滁于五代干戈之际,用武之地也。昔太祖皇帝尝以周师破李景兵十五万于清流山下,生擒其将皇甫晖、姚凤于滁东门之外,遂以平滁[124]。修尝考其山川,按其图记[125],升高以望清流之关[126],欲求晖、凤就擒之所,而故老皆无在者。盖天下之平久矣。自唐失其政[127],海内分裂,豪杰并起而争,所在为敌国者,何可胜数!及宋受天命,圣人出而四海一[128]。向之凭恃险阻[129],刬削消磨[130],百年之间,漠然徒见山高而水清。欲问其事,而遗老尽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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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滁介江淮之间,舟车商贾、四方宾客之所不至。民生不见外事,而安于畎亩衣食[131],以乐生送死[132]。而孰知上之功德,休养生息,涵煦百年之深也[1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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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之来此,乐其地僻而事简,又爱其俗之安闲。既得斯泉于山谷之间,乃日与滁人仰而望山,俯而听泉。掇幽芳而荫乔木[134],风霜冰雪,刻露清秀[135],四时之景无不可爱。又幸其民乐其岁物之丰成,而喜与予游也。因为本其山川,道其风俗之美,使民知所以安此丰年之乐者,幸生无事之时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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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宣上恩德,以与民共乐,刺史之事也[136]。遂书以名其亭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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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翁亭记[1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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环滁皆山也[138]。其西南诸峰,林壑尤美,望之蔚然而深秀者[139],瑯琊也[140]。山行六七里,渐闻水声潺潺,而泻出于两峰之间者,酿泉也[141]。峰回路转[142],有亭翼然临于泉上者[143],醉翁亭也。作亭者谁?山之僧智仙也。名之者谁[144]?太守自谓也[145]。太守与客来饮于此,饮少辄醉[146],而年又最高[147],故自号曰醉翁也。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山水之乐,得之心而寓之酒也[1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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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夫日出而林霏开[149],云归而岩穴暝[150];晦明变化者,山间之朝暮也。野芳发而幽香[151],佳木秀而繁阴[152],风霜高洁[153],水落而石出者,山间之四时也[154]。朝而往,暮而归,四时之景不同,而乐亦无穷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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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负者歌于途,行者休于树,前者呼,后者应,伛偻提携[155],往来而不绝者,滁人游也。临溪而渔,溪深而鱼肥;酿泉为酒,泉香而酒冽[156];山肴野蔌[157],杂然而前陈者,太守宴也。宴酣之乐,非丝非竹[158];射者中[159],弈者胜[160];觥筹交错[161],坐起而喧哗者,众宾欢也。苍颜白发,颓乎其中者[162],太守醉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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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而夕阳在山[163],人影散乱,太守归而宾客从也。树林阴翳[164],鸣声上下,游人去而禽鸟乐也。然而禽鸟知山林之乐,而不知人之乐;人知从太守游而乐,而不知太守之乐其乐也[165]。醉能同其乐,醒能述以文者,太守也。太守谓谁?庐陵欧阳修也[1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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