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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的故事 3 象形的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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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论上,这应该算是个象形字,摹写的是会让彼时初民惊惧但并非不常见的自然景象,那就是集中于夏日水分暴烈蒸发、乌云密布、即将降下滂沱之雨的天空闪逝画面,由此冻结成文字。其中有雲(云)的符号(云,雲字的原形),有悍厉撕裂天空的长蛇状闪光,还有三个有趣的字符号,当然不会是地上的田地忽然跑天上去了,这是这个字最有趣的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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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这个字就是“雷”字,会打死人,给牛羊树木带来死亡,也会降下丰沛雨水带来生命,若依卡西尔所主张初民蓦然惊惧深印心间的“瞬间神”概念(卡西尔以为诸神的起源正在于此),它显然还会带来宗教、生命本体的反思及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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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们希望这个字更象形更忠于自然景象一点,那甲骨文的确摹写了另一个造型,把这个不易解的符号换成实体性的豆大雨点;如若一定要精准抓住打雷闪电且尚未下雨的山雨欲来的迫人画面(雨一降下,人心的确有随气压改变瞬间纾解宣泄开来的明显感受,如魔咒解除),好聚焦雷电的暴烈,不让雨水模糊了分散了注意力,那甲骨文中还是有另一个我以为更漂亮的造型,,其中符号是不得不有点抽象化的光点瞬间冻结摹写,这招在甲骨文不只一回用到,像我们前面提过的“晶”()和“星”()两字,便以此代表星芒或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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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个用雨点、用闪光的更象形之字,有人讲同样就是“雷”字,也有人硬要区隔开来说这应该是“电”字原形,老实讲这没什么关系,这类同源异字的再分割现象不算少见(比方说以下我们还会看到,“育”和“毓”字也是这样,原来都是女性的生产实况摹写),一般都是因应着后来的需要和实际使用随机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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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什么?如果你去过外双溪乃至于北京的故宫博物馆应该有机会看到,比方说造字之前的彩陶上头,这就是称之为“雷纹”或“雷鼓文”的图案,和云纹水纹山纹等等一样,先已经图案化了、抽象化了或说几何线条化了,没那么素朴象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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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这里来看,我们还可以不算附会地说,字中的云纹,似乎也有了图案化的倾向,原本的云字姿态要自然一些舒卷一些,更像它在天空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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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就是说,这个字,有颇象形的闪电画面,加上半象形半图案化的云纹,再加上已成象征符号的雷纹,这三者古怪拼贴而成,若硬要讲这是个象形字,也是个充满后现代概念的象形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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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我们再来看另一个同样出现在天上的字,比上面那个拼贴的“雷”字更是魔幻的、想像的。,这是彩虹的“虹”字,中间那尺蠖状的弯弧没问题,和你我看到的一样,但两头的怪东西是什么?有人讲这是龍(龙)的头部写生(龍,,虽然有人说这是扬子鳄一类生物的变形,有人说是某种恐龙脊椎化石的想像还原,但基本上这已是个很魔幻的象形字了),也就是说,天上的虹,对造字的人来说,是一条巨大的七色两头龙,渴了正低头吸着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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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这样造出来的字,制约了往后重造的新形声字“虹”,让它以“工”的类似发音,从属于尺蠖所属的“虫”类。于是,在中国的造字心灵中,天上彩虹不是光影折射的自然景观,而是美丽壮阔的生命,是一只时时造访的神圣大龙,比起《圣经》中它是上帝和诺亚老爹的盟誓见证,是人和神灭绝性大战的停战协定兼核子限武谈判,想像力走得更远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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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这龙头部分无疑是画虫添头的行为,系来自于想像的眼睛而不是肉体的眼睛,是带着神话传说而来的象形字;或者倒过来讲,是魔幻写实,如哥伦比亚籍的伟大小说家加西亚·马尔克斯的自辩之言:“我的小说(针对人们所指称的所谓‘魔幻写实’),每一行都有写实的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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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材料与新造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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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我们大概就警觉起来了,象形字绝非简单无意见的造字,也许绝大多数的最终呈现方式,看起来就只是我手写我眼地乖乖摹写自然山川鸟兽虫鱼而已,但这只是因比重关系浮在海面之上羞怯安静的冰山可见部分而已,我们只要稍稍把头往下探,马上就会发现麻烦和危险了:一种狰狞而美丽的麻烦和危险等在那儿,它十分之九的巨大部分藏于水面下,愈是航行于文字海洋的老练水手愈懂得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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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先来看两组数字,让数字说话:一、据估计,人类生命史上的所有语言系统,仅仅百分之五产生了文字(当然,你可以说后来这百分之五的子裔主宰了这个星球,遂使文字涵盖着今天绝大部分的地表,并不断造成没文字的人们及其语言死去)。二、语言,存在业已三五百万年了,大自然慷慨给予我们声带,使得声音的有效和持续使用不会太晚于人类的存在时间。但文字从象形开始,却远远不及万年,时间比率最多只有百分之一,在这期间,眼睛可见的自然山川鸟兽虫鱼从未短少过,尽管样子容或有点差异,是什么阻挡了人们“自然而然”去摹写它们呢?或者应该讲,后来是发生了什么事,启示人们要大梦初醒般开始摹写它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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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正确地来说,人类对自然的摹写并不自象形文字开始,而是一种独立的、不与语言接轨的图画。像我们说过彩陶上的图像花纹;像比方说美国西南方纳瓦霍族(没有文字)先民画在新墨西哥州巨大岩壁上,如今被盗猎的白人一块一块切下来运走贩卖的狩猎或仪式图像;或者更有名的,法国南方的拉斯科洞穴壁画,估计距今一万五千年到两万年左右,其中最醒目最漂亮的,是一匹桀骜不驯的橘色大马(橘色,是因为受制于他们的染料颜色),生动且野性淋漓,尽管被猎人追捕,屁股上还插着箭。看它长相,应该就是一匹如假包换的高地马(这是我爱马成痴的女儿教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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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彩陶上已呈几何线条化的图像,我们可知道其来历的源远流长,因为山、水、云、雷的样子不会一开始就以此种“提炼完成”的成熟美学样态表现出来,而是枝叶细节长时间剥蚀的结果;而纳瓦霍印第安人的岩壁图画和拉斯科的地底洞穴图画更让我们骇异,这些古远美丽的画作绝不是无心的、偶然的。像拉斯科,我曾经看过一部科学影片,是科学家从头记录他们用彼时可能的工具配备,试图穿越时间重建绘图当时的经过种种,这事的艰巨、耗时和危险,可能比其成果更让人印象深刻。人要下到曲折无光的地底洞穴之中,在简陋少量、黯淡冒烟而且火光持续跳动的动物性油脂“照明”之下,用他们事先有备而来、辛苦调制的颜料(包括矿物磨碎提炼的有色颜料,混合了可堪黏附崎岖岩壁上的植物性黏着原料加入的口水云云,而拉斯科洞画的安然存留至今,说明他们的颜料研发成果斐然),这才预谋地,缓慢地,让自己心中那幅灿烂的图像,一点一滴一丝一毫地浮现于这个无光的奇怪地点。有趣的是,这些宛如锦衣夜行的了不起古老画家却留下了自己的手印,看起来还是ego不小,颇有艺术家的自觉和自恋——无论如何,这绝不可能如今天我们兴之所至,把纸笔拿出来就可以的行为,而是心中蕴蓄着某种炽烈的、宗教一类的强大驱力,才可能一个个难关打通、付诸实践的艰辛大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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