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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漫地理学:追寻崇高景观 /驯服寒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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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保护人类不受到变化莫测的大自然的影响。在热带地区,这种保护微乎其微;在中纬度地区,温暖的季节也是如此。夏天人们可以很自然地生活:这是一年之中人们可以在田地里工作或嬉戏的时节。冬天使人们回归到都市社会和措施的保护之下。专属于城市的季节也因此成为夏天的反面。在冬天,当乡村处于休眠状态,变成不毛之地时,公共广场和街道就出现了生机。在古代中国的周朝(公元前1027—前256年),子民被分配进不同的队伍。他们在早春时节离开设防的城镇,整个夏天工作和生活在田野间,在秋季收获后再次回到城镇。汉学家沃尔弗拉姆·艾伯哈写道:“这种类型的居住模式意味着把一年分为截然不同的两部分:在城市里的冬季生活和在田地间的夏季生活……中国哲学里持续性的阴阳交替反映了这种双重生活。”[118]美国城市思想家刘易斯·芒福德提醒我们,在形成期的希腊城市也从未失去和乡村的密切关系:这里曾有,他写道,“随着季节更替,潮水般地进出城市的迁徙”。漫长的伯罗奔尼撒战争(公元前431—前404年)曾一度打断这种潮水般的迁徙模式。很多农村人被关在城墙内,非常想念他们的农田,并且痛苦地抱怨。[119]到了公元1世纪,夏季的罗马城中公共活动减缓。在7月份,法院关闭。有钱的罗马人会在春季离开其城中居所,住进乡村别墅,而当夏季的炎热变得难以忍受的时候,他们则前往海边寻找阴凉处。他们在别墅里度过整个秋季,而当冬天来临之时则会返回其城中居所。[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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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文艺复兴时期,季节性的迁移在城市中也很普遍。一个富裕的佛罗伦萨人通常在城里拥有一处住所和一个工作的商铺,同时,还在郊外拥有一栋别墅或者农场。如果他是一个商人,他可能在城外拥有一块能够为其提供蔬菜、酒、油、饲料以及木材的土地。佛罗伦萨人在冬天可被称作精明的城里人,而在夏天则摇身变成绅士的农作者。在圣诞节和主显节期间的冬天寒冷而荒凉,而这恰好促成了以宗教活动为主要形式的精神文化活动的开展。“在四旬斋期间,每天晚上有数千人拥向教堂聆听著名传教士布道。每一个宗教节日都有一个神职人员和信徒都可参加的公共仪式。”[121]和今天一样,春季是文艺复兴时期的佛罗伦萨城最热闹的时候:商人急于做生意,朝圣者拥向去罗马的途中,扒手则在人群中穿行。盛夏,则是这座城市最冷清的季节。佛罗伦萨贵族离开城市前往乡村别墅,直到9月下旬或10月上旬才再次回到城里。[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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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国同样也有Fermeture annuelle,即“年度休业”。对于8月云集巴黎的游客而言,这一无处不在的店口标志的确令人沮丧。像很多其他大都市一样,夏天的巴黎被当地人抛弃了。文化生活趋于平淡,和这个季节的氛围以及呆头呆脑的游客乏味的品位一样。在美国的《星期六评论》杂志的一期特刊里,在题为“冬天的城市”的开篇介绍中,编辑贺拉斯·萨顿这样吟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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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第一阵寒风吹来之时,城市苏醒了。“城市森林”实为树木和花卉的反象。随着冬日的降临,它们身着艳服开始萌芽。正是此时,雪花和寒风中,购物者熙攘穿行,店铺化身闪着霓虹的集市……冬季之城被咖啡馆的温暖所呵护,被剧场帷幕前的观众所滋养。博物馆仿若突然绽放的花。如同遥远的部落听到那召集子嗣的部族之鼓,古老的文明从储藏室爬出、在展厅聚集。[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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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与世隔绝的农场和小城镇,被冬天困住的人们期盼着被春天解救。在繁华的大都市里并非如此。美国评论家理查德·埃德曾这样写道,让人们产生“好吧,我们又度过了一年”想法的时节并非春季。这个想法出现在深秋某个天气晴朗的下午,当我们突然闻到从圣帕特里克大教堂北面飘来烤栗子味的时刻。城市生活和大自然的规律南辕北辙:寒冷而非炎热,使城市生意盎然。是在秋季和冬季期间,万事复兴的感觉达到了最高峰。看看在纽约诞生了什么。苏豪区(SoHo),这个位于格林威治村以南的时尚住宅街区,是一个有着艺术画廊、实验剧场,以及供应汉堡包和时尚粗犷情调的酒吧的全新文化中心。这片位于第一和第二大道边上曾经萧条的街区,现在是纽约最活跃、最有吸引力的地区之一。即便是曾被称为“地狱厨房”(Hell’s Kitchen)的西中城,看上去阴冷如旧,但也开始在不同地方展现出时尚更新的迹象。纽约不断重生着。[1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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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都已是在20世纪70年代观察到的迹象。35年以后,虽然城市的细节改变了,但是季节逆转的现象——当大自然进入休眠状态之时城市生机盎然——保持不变。长久以来,它已成为人类经验的一部分,以至于我们把它视作理所应当,忘记了这一过程是如此后发且非天然。但更为巨大且更为近期的变化,则是城市对黑夜的战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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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漫地理学:追寻崇高景观 /战胜黑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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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地球上,原始的混沌以荒地、水域和黑暗为代表。在这三者之中,人类成功为荒地赋予秩序的时刻,大概是八九千年前那些限定人类居住空间的城墙被竖起之时。对沼泽和湿地(水)的征服要更加困难,直到有文字记载之后才取得大规模成功:试想一下,伊特鲁里亚人和罗马人在面对庞大的蓬蒂内沼泽时曾多么束手无策。黑暗,被证明是三者之中最难为人驯服的。直到18世纪末期,蜡烛和明火油灯这些自建造金字塔时已被使用的方法,仍然是最常见的照明方式。这些设备对于驯服黑暗而言成效甚微。在19世纪发明和使用的煤气灯可算是人类在迎战黑暗挑战的路上迈出的一大步。但是,直到电在20世纪被广泛使用,人类才在某些城市改变了自然的另一个基本节奏,即昼夜的节律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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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当我们用一个城市夜生活的质量来衡量其发展程度时,似乎忘记了夜生活的出现是极为近代的事情。即使是像帝国时期的罗马这样巨大和辉煌的城市,也和任何省镇一样,遵从日夜交替的规律。法国历史学家杰尔姆·卡克皮诺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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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没有月亮的夜晚,街上漆黑一片。街上没有油灯,墙上也没有蜡烛;大门门楣上没有悬挂的灯笼,因为这些只有在节庆场合才会出现……平时,降临在城市之上的夜幕,仿佛饱含着危险、侵蚀、罪恶与威胁。夜幕降临,人们逃回家中,把自己关在里面,并在入口处设置障碍。商店安静了下来,安全锁挂在门后面;公寓的百叶窗关上了,放在窗边装饰的花盆也被收了回来。[1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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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中世纪的欧洲以及早期殖民时期的美洲一样,古代中国在天黑后对城镇实行宵禁。宵禁保护人民免受火灾和陌生人的威胁。无论我们如何被前工业化时期城市的繁华图景深深打动,我们都不该忘记,在很多情况下,所有的公共和户外活动都随着宵禁的钟声而停止。黑夜属于生物性和私人性的领域。这是一个在私密的家庭空间中休憩和娱乐的时间。即便在文艺复兴时期的佛罗伦萨,一个有着极高艺术和文化成就的地方也是如此。只有个别场合提供天黑后的照明。在中国,这种情况发生在庆祝新年和皇帝生日的时候。在古罗马,祭拜费罗拉的花神节是一个夜间活动,需要壮观的照明。只有极少数城市,比如4世纪的安提阿,提供标准的夜间照明且当地居民以此为傲。[126]在古代中国的杭州城,夜幕降临后一片黑暗,只有两侧排布着商肆和饭馆的皇道仍被灯笼照得灯火通明、熙熙攘攘。1276年蒙古人入侵宋朝的都城后,实行严格的宵禁,继而结束了它的夜生活。[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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极少有前现代的城市,试图将白天的活动延伸至夜晚。那时,一切须按照太阳的规律来运转。16世纪时期的巴黎,全然不会想到有一天自己会成为“光明之城”。曾几何时,就连说服生活在房屋底层的巴黎人在傍晚时分点亮窗旁蜡烛的努力都收效甚微。为这座城市提供夜间照明的第一次卓有成效的尝试出现在1667年。当时,一位叫作加布里埃尔·尼古拉斯·德·拉·勒尼的非常有影响力的警察中尉,订购了大概6500只灯笼挂在巴黎的街道上。到了17世纪末,烛光照亮了冬季寒夜中大约65英里的城市街道。[128]在伦敦,一个于1662年通过的议会法案,要求每一个房屋朝向街道的家庭必须悬挂一根足够长的、可以从黄昏燃烧到晚上9点的蜡烛。到了1716年,在米迦勒节和天使报喜节期间,蜡烛的燃烧时间延长到晚上11点。照明已有所改善,但一年之中的247个夜晚,伦敦仍然没有灯光或灯笼的照明。那时的灯光太过微弱,提供不了太多光照,而晚上出来冒险的人,无论是步行或乘坐马车,仍必须由一个手执火炬的街童带领。[1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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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黎、阿姆斯特丹、汉堡、维也纳等城市的权力机构都认为,冬季漫长的黑夜会对社会秩序构成威胁。他们试图通过推广蜡烛和油灯的使用来阻止盗窃等轻微犯罪。然而,这些措施并没有起多大的作用。直到城市的街道上安装了煤气灯后,通过照明削弱犯罪行为才开始显现效果。1807年,伦敦对煤气灯的街道照明进行了第一次尝试。它们随后在欧洲和美国迅速传播,但并非没有受到市民的抗议。反对城市安装煤气灯的其中一种观点是,更好的照明实际上帮助恶人行恶。伯明翰的市民认为,如果他们城市的犯罪率低于伦敦,那是因为他们的城市晚上更暗。一家科隆报纸于1816年刊登的反对煤气灯照明在城市街上使用的文章指出,由于光亮削弱了对黑夜的恐惧,人们更愿意外出,继而沉溺于酗酒和不良行为。此外,煤气灯违背了神和自然的法则。“人工照明,”报纸的社论指出,“试图破坏神对世界运行的安排,即黑暗不可脱离夜晚。”[1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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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灯的出现,终于使人类对夜晚的征服成为可能。公共活动不再依赖于太阳。暮色降临不再意味着街道生活的谢幕,而是在灯火通明的、后来被称为“伟大的白色道路”的大道上迸发出新的生机。在20世纪,一个城市如果缺乏富有活力的夜生活就有愧于迷人的大都市的头衔。若是随着夕阳西下,人们都闭上了眼睛,那也就没有浪漫可言了。这是20世纪50年代美国文学批评家伊丽莎白·哈德维克眼中的波士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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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波士顿完全找不到纽约的那种狂野的电力之美:黄昏中乘坐在出租车里异常兴奋而匆忙的人群,闪着光的大道和小街、餐厅、剧院、酒吧、旅馆、熟食店、商店。在波士顿,夜幕的降临意味着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沉重的小城镇式终结:奶牛回圈;鸡回笼中;牧场陷入黑暗。此刻,几乎所有的波士顿人都待在自己或别人的家里,在桌前用餐,享受家庭和社会隐私。他们倾心于“漂亮小巧的晚餐聚会”——为了这个,波士顿人愿意出卖他的灵魂。[1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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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纪中期的波士顿缺乏魅力。但究竟什么是魅力?这个词的根本含义是魔力。一个现代化的大都市无论在白天多么暗淡无光,到了夜晚,仅按一下开关就变成一个灯光闪烁的肆无忌惮的世界。人们亦是如此,抛下他们白日工作时的麻木面孔,带上华丽的面具。在电影院和戏院,平凡的生活被屏幕和舞台上的魔幻魅力所取代。夜生活是非自然的,因为根据自然的规则,白天的消逝意味着人之意识的削弱。伴随光照的延续而带来的意识的延伸和提升究竟使我们获得了什么?[133]又损失了什么?或许在阐述这个问题之前,我首先应该考虑一下随这种改变而来的阴暗面,即那个同时支持着和破坏着地面之上明亮且繁华的城市的黑暗世界。毕竟,如果没有一个令人惊悚的阴暗面,城市很难称得上是“浪漫的崇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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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漫地理学:追寻崇高景观 /阴暗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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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暗面既有一个象征意义,亦有一个字面意义。象征意义与人的身体相似。正如我之前提到的,自古典时代以来,人的身体顶部的头部被认为是理性的源泉,底部被认为是热情的源泉。在头部储存的理性会被从底部升上来的“气体”所污染,然而,如果没有底部的能量和热情,很难拥有高效的理性。毕竟,人类的身体是一个整体。为了保持身体健康,身体必须排出废物和有毒气体。这和城市的相似性是显而易见的。如果一个城市要保持健康和活力,就必须去除大量拥入的人口所产生的数量惊人的废物。最主要且最早用于大规模去除废物的设备是污水管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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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罗马的一个伟大成就是其污水管网。古罗马的污水管网始建于公元前6世纪,随后又在罗马共和国时期以及罗马帝国时期被不断延伸、完善。污水管(下水道)的构想和建造规模如此宏大,以至“在某些地方,连一辆装满干草的马车都可以轻松开过”。阿格里帕把足够多的水从水管转移到下水道中,多到人们可以划船穿过整个下水管道。建造是如此坚实,我们仍然可以看到最大和最古老的下水道口“马克西玛下水道道口,在罗托桥上向河中排水。它的半圆形拱,直径五米,其古色古香的石灰石拱廊(钙化石灰石拱顶)2500年来被用作通行道”。[1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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