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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470345 内外之间:屏风意义的唐宋转型 [:1705469872]
1705470346 (三)图饰中的神权与王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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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470348 透过在一个器物体系之内的位置,礼仪的当场赋予屏风极大的荣光;同时,它当然不会忘记屏风内部的那个“角落”。无论是黼依还是皇邸,内部符号的彰目恰恰在暗示着符号自身的卑微,它的内容完全受制于这个空间的属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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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470350 《周礼》中为“黼依”,这一词在《礼记》和《仪礼》中皆作“斧依”,所指同物。依为屏风之名,而黼文则是屏风上的纹饰。郑玄注为“斧谓之黼,其绣白黑采,以绛帛为质”。黼,是就色彩而言,指绣制的黑白之纹,出自《周礼·考工记》:“白与黑谓之黼”;斧,就绣于屏风之上的图案形状而言,贾公彦又补充云:“为金斧文,近刃白,近銎黑,则曰斧,取金斧断割之义”;二者合一,“黼”文与“斧”文皆指这一种图案。古代屏风上覆绛帛,也就是大红色的绢,因而后世帝王屏风也称为“丹扆”。其上绣黑白文的斧头,在靠近刃的地方绣白色,另一侧绣黑色。《周礼·考工记》中曾记载与“三礼”相互参证的一本图谱《三礼图》,为郑玄所编。这本图谱用图像示范了礼制上要求的各种服饰、器物、宫阙等的建制,可惜后来佚失。到了“尚古”之风日盛的宋代,学者聂崇义搜集考订了多种古代《三礼图》,并编纂了《新定三礼图》,历史中已经消失的黼扆图像出现在我们面前(图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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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470355 图2 《三礼图》中的斧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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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470357 关于“黼文”的解释尽管仍有一些争议[51],但还是得到多数训诂文献的接受。《尔雅·释器》云:“斧谓之黼。”注云:“黼文画斧形,因名云。”[52]在先秦这一图案只有天子才可享有。《礼记》中说:“绣黼丹朱中衣,大夫之僭礼也。”春秋时期有些大夫在中衣的领缘上使用丹朱色,并在上面绣黼文,这便是一种僭越礼制的做法。汉代孔安国注《尚书·顾命传》云:“扆,屏风,画为斧文,置户牖间。”[53]贾公彦疏《仪礼》云:“言绨素者,绨,赤也,素,白也。汉时屏风以绨素为之,象古者白黑斧文。”[54]屏风上绣黼色斧纹的传统,到汉代时依然在沿用,这是为了追慕上古时期的礼制中规定的图像符号。《周礼》云“凡王巾,皆黼”,无论是天子的冕服、饮食所用覆物的布帛还是丧葬用棺椁的覆帛上都绣有黼纹[55],黼文的装饰带来的肃重感充满了仪式的整个空间,具有醒目的整体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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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470359 黼文的颜色与图案都显示了皇权象征的普遍意义。《晏子春秋》赞之云:“公衣黼黻之衣,素绣之裳,一衣而王采具焉。”黑白鲜明的黼文还代表一种刚断之意,《荀子·君道》言“知国之安危臧否,若别白黑”,国家的治乱兴衰,正在这庄严而分明的色彩当中。如果说黼色表现的是先秦的审美观念,则斧文更明显地直接象征着权力的力量。郑玄注《仪礼·觐礼》云:“有绣斧文,所以示威也。”[56]邢昺疏《尔雅·释言》之“黼黻彰也”又云:“黼取能断。”[57]斧纹的决断之形、彰明之色,表现了统治者是非分明、刚断示威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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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470361 这种象征可能与商周政权的建立有关。《周礼注疏》卷六中解释“黼黻”一词时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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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470363 白与黑作斧文,取今斧断割之义。云“周尚武”者,周以武得天下,故云尚武,故用黼也。云“其用文德,则黻可”者,谓若夏以揖让得天下,是文定天下,则当用黑与青,谓之黻,两已相背也。若然,易云“汤武革命”,殷亦以武得天下,则亦用黼耳。[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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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470365 故可知,夏代因禅让之制得天下,其用文德,以黻纹示之;商周的政权以武力革命得天下,则使用黑白相间的斧文,彪炳武权。这似乎有武力暴政之嫌。然而,郑玄在《三礼图》中描述黼文时说:“画斧无柄,设而不用之义。”[59]屏风上面的斧文是没有柄的,“设而不用”说明律令的条款和权力的威严是一种象征之意,表示了一种对正义的决断,从本质上仍然是道义与律令统合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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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470367 如果说黑白黼文是在世威权的象征,那么皇邸上的装饰依然保留了先民祀天的痕迹。郑玄解此物“染羽象凤皇羽色以为之”,这种圜丘祭祀所用的屏风上面装饰着一种彩色羽毛,类似于凤凰。凤凰本身就是神话中的神鸟形象,而在郊祀中的皇邸上,皇羽的装饰一方面传递了上古社会祭祀中的习俗,如《礼记》中“有虞氏皇而祭”,另一方面也反映出这是王者之饰。[60]凤凰自古为高贵的象征,先秦文献中有颇多记载。《诗·大雅·卷阿》云:“凤皇鸣矣,于彼高冈。”《楚辞》中屈原有数次自比凤凰,“飞而高翔”,“栖梧桐,食竹实”。龙凤图示在盛行巫觋的楚国文化中最盛,湖北省江陵望山1号战国楚墓出土的彩漆小座屏就是以凤鸟的图形镂雕的。同样是在楚地,长沙马王堆1号西汉墓曾出土一件彩色漆屏明器,宽0.72米,高0.58米,上面绘有一条腾飞的龙(图3)。墓中出土的“遣策”竹简第217片墨书“木五菜(采)画并(屏)风一,长五尺,高三尺”[61]。这面屏风上面的游龙纹,让人想到了1973年在长沙子弹库1号墓出土的战国帛画人物御龙图。两幅图龙身的形制都比较细长,龙头都高昂于画面上方的位置,腾云的装饰也很接近;图中人物,驾着飞龙,向天而去。《楚辞》的开篇《离骚》:“驷玉虬以乘鹥兮,溘埃风余上征。”意思是:驾四条白龙乘五彩凤凰,任你尘土飞扬,我已踏上我的征程。或许,这幅战国帛画也曾经覆盖在礼仪过程中的屏风上面。显而易见,通天的宗教观念,是龙凤用于墓葬和祭祀中的主要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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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470372 图3 五彩屏风线描图 长沙马王堆1号汉墓 58cm×72cm 湖南省博物馆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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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470374 尽管在屏风的使用中,黼文和龙凤纹有着明确的场合分野,但无疑,这两种图像在当时都被列为最为尊贵的礼仪符号。《诗经》中有“玄衮及黼”的说法将其并列。《左传·桓公二年》中,臧哀伯批评桓公时列述的礼制中有:“火龙黼黻,昭其文也;五色比象,昭其物也。”[62]“昭”意味着这些纹样是为了彰示某种意义。在汉代,它们终于被聚集于帝王的身体之上,发展为冕服十二章。[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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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470377 第二节 符号化的扆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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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470379 内外之间:屏风意义的唐宋转型 [:1705469874]
1705470380 (一)从黼依到龙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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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470382 汉代以后,黼文屏风已不多用。《汉书》虽仍有“负黼依”之言,但多为奉颂之义,并不是实际的情况。北魏北齐虽出现了“古礼复兴”的运动,但也主要是在冕服的方面,并没有将黼依重新启用。到了三国时期,黼依已经成为一种“古物”的象征,被赐予有德行的臣子。《三国志·毛玠传》记载了一个故事:曹操在平定柳城后,将所获器物赏赐众臣,别的人都赏绫罗珍玩,唯有赏赐毛玠的是素屏风、素凭几。[64]素屏风即是黼扆,在先秦之时,乃为仪式典礼中象征皇权的器物,如今魏王却用此物作为对一个臣子的赏赐。此外,贞观十六年(642)七月,魏徵疾患日重,唐太宗心底忧虑,开始用修宫殿的余材为魏徵营建其长期辞让的魏宅前堂,并且特赐其素屏风、素褥、几案、床等。[65]这些器物并不珍贵,看上去也无实用意义,然曹操解释为何赐此素屏风、素凭几说:“君有古人之风,故赐君古人之服。”这里的古人之风,指毛玠的德行。毛玠身居显位,但是常常布衣蔬食,所得的赏赐都用来赈济贫民。后来魏立国后,太子之位未定,而小子曹植非常受宠,毛玠曾劝曹操说嫡庶不分乃为覆宗灭国之患。曹操后来称赞毛玠说:“此古所谓国之司。直我之周昌也。”[66]曹操之意,便是自比文王,而毛玠的德行和施政之道,可与辅佐成王的周公媲美。唐太宗赐重臣魏徵素屏亦有此意。随着时代的流变,当时大朝觐仪式的辉煌器具,已经变成对古代圣人的一种追慕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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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470384 在唐代之时,复兴古礼的风气又再次兴起,黼依在礼书中有了短暂的回归,但亦仅用于一些大型的朝会及祭祀活动中。武则天重新建造了明堂之后,周代冬至朝会的典仪又重新成为一种仪式。《唐六典》中记载:“凡元正、冬至大朝会,则设斧扆于正殿。”[67]这一时期,黼文屏风仍在使用,只是不作日常之用,只有在冬至最大的一次百官朝觐活动中才会专设于正殿。此外,在太庙的祭祀仪式中也有黼扆出场。《大唐开元礼·吉礼》“皇帝祫享于太庙”一节记载,享日未明五刻,在太庙于户外自西序以东,设置皇家八代列祖列宗的座位于南厢北向,“每座皆设黼扆,莞席纷纯,藻席画纯,次席黼纯,左右几”[68]。尽管如此,唐代的郊庙亲祭活动实际上日益世俗化,其宗教性越来越淡薄,而黼依在其中“展示”的意义大于“通天”,皇帝也越来越不重视。[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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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470386 宋代之后的情况也没有很大变化。宋代礼制大多依循唐代,礼书中引用《周礼》者甚多。陈祥道《礼书》第一次对“扆”之制进行了比较详细的文献汇集[70],可见宋人对此制度有清晰的了解。欧阳修《太常因革礼》中说到祭祀时也言“《通礼》:诸室神主,每皆设黼扆,莞席纷纯,藻席缋纯,次席黼纯,左右几”,这是沿袭唐制。然而这一年的“是岁仪注”却云“无扆席等制”,“庆历祀仪无此”。[71]因而此时黼扆已是考证多于实用。到了大兴土木的徽宗时,因为蔡京所谓“三代乌有此盛”的谄媚之言,又一次花费巨资建造了明堂,祭典均依古礼。《宋史·礼志》中记载了一次在明堂的朝觐仪式:“十一月一日,上御明堂,南面以朝百辟,退坐于平朔颁政。其礼百官常服,立明堂下,乘舆自内殿出,负斧扆,坐明堂。大晟乐作,百官朝于堂下。”这实际上是一次常朝,并非冬至的大朝会,斧扆即便仍然在使用,也只是作为“仪物”的一种装点,而没有先秦时候严格的仪式场合约束了。更重要的是,这种所谓的“依循古礼”的行为,实际上是一种骄奢享乐,于礼仪所要求的天子德行背道而驰,最终也难免于史家之诟病。[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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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470388 尽管黼依原物很少真正为帝王所使用了,但在日常的朝政或是宴饮活动的朝堂上,王座背后常设一面屏风已成为一种规制[73]。这扇皇帝专用的屏风称为“御屏风”“御扆”或是“扆屏”,屏风有时亦与座榻相连,背后设有屏风的皇帝的宝座则称为“扆座”。南朝徐陵曾以“居称扆坐,行曰乘舆”指代皇家的生活[74]。汉之后,天子背后的黼扆制度以御座屏风的形式流传下来,成为历代皇帝朝堂形象的重要标志。从站立到正坐的转变,并没有影响到屏风对天子至尊地位的象征意义。屏风仍旧设于朝堂之上、天子之后,空间的位置以及屏风与人之间的关系并未改变,只不过其意义已从仪式“在场”的象征转为一种日常的象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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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470390 在皇帝平日受朝之地常设画有龙凤图案的屏风。南朝徐陵在《劝进梁元帝表》中又有“扬龙旗以飨帝,仰凤扆以承天”之语。龙凤纹饰屏风此时大抵仍然如皇邸一样用在祭祀五帝的仪式当中,但在南朝时期,皇家就已经开始使用龙凤屏风也是一个事实。[75]唐代,御用的负屏御座普遍被称为“凤扆”[76]。《旧唐书·乐志》记载永昌元年大享,武则天作了五十首乐府,其中一首《武舞用德和》云:“夕惕司龙契,晨竞当凤扆。崇儒习旧规,偃伯循先旨。绝壤飞冠盖,遐区丽山水。幸承三圣馀,忻属千年始。”[77]白居易在《叔孙通定朝仪赋》中说:“天子负凤扆以皇皇,正龙颜而穆穆。”[78]“凤扆”也常用来直接指代皇帝,如王维的诗中有“凤扆朝碧落,龙图耀金镜”[79]之句,李商隐《代彭阳公遗表》中有“方伏奏于凤扆之前”之语。御座后的屏风从黼扆制度而来,然而后世帝王朝堂之上的屏风并没有继承黼文,反而使用了类似皇邸的凤纹,这种制度上的变化,一方面由于扆屏的礼仪意义在逐渐下降,规制也没有周代严格[80],另一方面,祭祀天帝的图纹转向人间的君主,王权的神圣意义得到了进一步加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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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470392 后世的帝王肖像中最为普遍的“龙屏”,在晚唐开始成为帝王御座之专用。《道德真经广圣义》中说:“扆,龙屏也。”[81]宋代高型椅子开始用于帝王御座,座后屏风随之更为高大,并设底座。在朝堂大殿里,屏风多是由宫廷画师描绘的龙水图案。此后帝王御用屏风多沿袭此。《东京梦华录》记载金明池上,虹桥尽头,设于水面的大殿中央,有御用的“朱漆明金龙床”和“河间云水戏龙屏风”。[82]皇帝临幸金明池水殿观争标锡宴时,大龙舟内也设有“龙水屏风”。[83]金明池水心殿的这座屏扆,乃是仁宗皇帝命画师翰林待诏任从一所作。郭若虚描述他的画“出水金龙势力遒怪”,这显然是为了表现“龙”的威势感,皇帝之所以选择龙作为背屏之图,便在此意。此外,建隆观翊教院殿后也有他所绘的龙水二壁。[84]真宗时,荀信也同样画过《龙水图》为会灵观御座屏扆,后来此屏被移至皇宫中。[85]《宣和画谱》记录徽宗时的内侍画家贾祥在宝和殿所绘龙水屏风时说:“初不经思,已而夭矫空碧,体制增新,望之使人毛发竦立,人皆服其妙。”[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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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470394 帝王用龙水图的另一个寓意,还在于龙的神秘性。任从一的画龙之法,学自五代四明僧传古大师,他笔下的龙“所谓上飞于天,晦隔层云;下归于泉,深入无底,人不可得而见也”[87]。《宣和画谱》中的“龙鱼”一节也写到:“《易》之乾龙,有所谓在田、在渊、在天,以言其变化超忽、不见制畜,以比夫利见大人。”[88]辽宁省博物馆藏《女孝经图》的“谏诤章”一节(图4)中,便服端坐于榻上的皇帝身后,是一张高大的围屏,与黼依的形制一样。屏风上,松木虬屈,水势汹涌,中间露出龙头,昂首屹立,面貌威严异常。龙的身子的大半,则隐在水中。龙水屏还出现在这一组作品的皇帝像中,这进一步说明龙水是当时皇家屏风普遍使用的图式。在实际的使用中,龙水图像的确象征了皇帝的威严和神秘。宋画中屏风与人物的肖像模式,基本上都以侧面而非正面表现。这种图式在宋画中的皇帝肖像画上也可见到,这些官方的绘画并没有使用屏风作为皇权的符号,而代之以比较简单的椅子。或许,在那时的皇家看来,比起传统就有的屏风,从宋代才开始普遍使用的椅子是开放、文明而简朴的朝代的符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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