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字猴:1.705472971e+09
1705472971 内外之间:屏风意义的唐宋转型 [:1705469928]
1705472972 (二)对话中的诗画屏
1705472973
1705472974 艺术史家柯律格(Craig Clunas)在《雅债》一书中提出,艺术品对于文人而言常常是一种“清债”的方式。有意识地反抗书画商品化的文人,常常不肯以艺术品去直接交换财物,但是当周围的朋友们以一种友情的方式周济了他或是为他提供了力所能及的帮助时,书画就成了一种偿还友情之债的媒介(agency)。[212]这种情况不单是在明代,从文人开始欣赏书画之初就存在了。不过,友情本身虽然常常以一种“交换”的形式出现,但它的根基还是一种感情的交流,没有感情的交换,不能称之为友情的产物,只能说是一种社会关系的产物。屏风在一些典故中是文人友情的书写媒介,因而并非是被“交换”的,然而,在它们上面,书写者的确也在偿还一种“债”,这不是因为在朋友关系中接受帮助而心怀不安的抵偿,而是一种“情债”,是对朋友深挚的友情——哪怕没有表以任何物质的交换形式——的一种回报。
1705472975
1705472976 1. 元白屏风情
1705472977
1705472978 元和十二年(817)冬,已在江州司马任上的白居易居住在刚刚建好的庐山草堂中,常常思念已经三年不见的老朋友元稹。这一年春天,他曾约元集虚、张允中、张深之及东西二林寺长老等凡二十二人聚于草堂,唯独缺了这位最亲密的老友。元稹,字微之,贞元十九年(803)与白居易同登科第,“俱授秘书省校书郎,始相识也”,同年订交。[213]自此之后,元白之间的友情,直到大和五年(831)元稹去世才在现世生命中画上句号。
1705472979
1705472980 此时的元稹,尚在万里之外的通州司马(今四川达县)任上,短时间内仍不能来看白居易。元、白二人同在元和十年(815)因遭人嫉恨被贬谪为“司马”这样的末流闲职。元稹于三月被贬,八月,当他听到好友白居易也遭受同样的命运时,写下了这样的著名诗句:
1705472981
1705472982 残灯无焰影幢幢,此夕闻君谪九江。垂死病中惊坐起,暗风吹雨入寒窗。[214]
1705472983
1705472984 两个同病相怜的人虽然远隔万里,但心仍然系在一起。从元和十年到元和十二年,分别的三年中二人都为对方写了数百诗篇以表思念之情。白居易遭贬途中,苦闷之时常常会彻夜长读老友的诗集:“把君诗卷灯前读,诗尽灯残天未明。眼痛灭灯犹暗坐,逆风吹浪打船声。”而元稹收到白居易所寄书信时,也是泪流满面,险些吓坏了妻子和女儿。[215]
1705472985
1705472986 这一年,白居易从寄元稹的数百诗篇中选择了短小工丽的一百首,合录在一扇屏风上。元稹曾将自己喜爱的白诗写于阆州西寺壁上,作为酬谢,白居易也一并题写了元稹一百首诗于另一扇屏上。为纪念此事,他写下了《答微之》和《题诗屏风绝句》两首诗。在《答微之》的小序中,他说:“微之于阆州西寺,手题予诗。予又以微之百篇,题此屏上。各以绝句,相报答之。”在《题诗屏风绝句序》中,白居易说:“举目会心,参若其人在于前矣。前辈作事多出偶然,则安知此屏不为好事者所传。异日作九江一故事尔。因题绝句聊以奖之。”
1705472987
1705472988 君写我诗盈寺壁,我题君句满屏风。与君相遇知何处,两叶浮萍大海中。(《答微之》)[216]
1705472989
1705472990 相忆采君诗作障,自书自勘不辞劳。鄣成定被人争写,从此南中纸价髙。(《题诗屏风绝句》)[217]
1705472991
1705472992 两个天涯沦落人,身如飘落在大海中的两片浮萍,世事的无常让他们倍感心酸,而彼此的思念之情也只能在等待中延展。从这里看,这面屏风应有两扇组成,白居易这两首绝句各自书写在一扇屏风上。白居易为这面屏风付出了不小的辛劳,书写、勘定都亲力亲为,以表达对友人的思念之情。
1705472993
1705472994 从“异日作九江一故事尔”以及“鄣成定被人争写,从此南中纸价髙”这些言辞看,白居易似乎比较期待这面因友情而起的屏风可以作为一桩美谈而被传诵。如白居易所愿,此事见载于数种后人诗话笔记[218],“屏风”这件信物后来也的确作为元白之情的标记而广为吟咏。元人有诗:“湖滨新卧老于菟,俗气开轩一点无。仙馔闲随湖鼔集,书床难犯昼眠侏。练袍素袷身辞禄,汗简青箱子袭儒。从此拟攀元白例,屏风只把近诗糊。”[219]这首诗借用了许多文人典故描写自己的生活。“屏风只把近诗糊”是说,屏风上只题写自己与友人的诗句。显然,这种友人之间的清雅交往,也是文人追求的理想生活的一部分。清人郭麐《灵芬馆诗话》谈及自己收集与故友交游诗句时说:“今偶记绝句数章,于此以见十年来离合之迹,以当元白屏风之书,隟影催人头颅,如许故人心。”[220]屏风上的诗句,不是一种箴铭,也不是一种单纯的书法形式,而是饱含着朋友之间的深情。对看屏风上的诗句,就像看到老朋友的笑容。对元、白而言,屏风是一个传达友情的媒介,而对后人而言,屏风题句成为友情的一个符号。
1705472995
1705472996 2. 屏风题句
1705472997
1705472998 在雅集中题诗是文人交游的一件乐事,而把诗句直接题写于屏风之上,供友人驻足观看,更是一件风雅之事。唐代文人雅集时有“各赋一物”的传统,就是拿出几件实物或是几张画,在场的友人各自选择,或是从周围环境中直接选取一物,各赋一诗。一次在崔五家的雅集中,主人在屏风上画了六幅图画,令客人选取,并于旁赋诗。李颀选到“乌孙佩刀”,于是赋诗:
1705472999
1705473000 乌孙腰间佩两刀,刃可吹毛锦为带。握中枕宿穹庐室,马上割飞翳螉塞。执之魍魉谁能前,气凛清风沙漠边。磨用阴山一片玉,洗将胡地独流泉。主人屏风写奇状,铁鞘金环俨相向。回头瞪目时一看,使予心在江湖上。[221]
1705473001
1705473002 与李颀相识的皇甫冉也有一首《屏风上各赋一物得携琴客》[222],诗云:
1705473003
1705473004 不是向空林,应当就盘石。白云知隐处,芳草迷行迹。如何只役心,见尔携琴客。[223]
1705473005
1705473006 在“各赋一物”的活动中,最后呈现于屏风上的,是一个“诗—画”图样,这种活动是较早在画上题诗的行为。宋代之后大量出现的“诗—画”模式,以及元明之后在友人画上题诗的传统,在唐代已经于诗会的活动中经常可见了。
1705473007
1705473008 较多用于题句的是石屏,这种屏风比较坚固,适宜户外的环境。石屏有雕琢而成的,亦有自然天成的石壁。李白有诗:“江祖一片石,青天扫画屏。题诗留万古,锦字绿苔生。”[224]自负于诗名的李白想要在秋浦崖上磨一片石题诗,期传万古。除了这种在外旅行时于自然环境中题诗外,许多楼阁之上以及私人宅第的厅事和庭院之中,也树立起供人题句的屏风。林和靖在一山寺的墙壁上题诗云:“数题留粉堵,还胜在屏风。”此句虽是称扬题诗于寺壁,但从口气看可知屏风应是当时文人题诗的主要媒介。在宋代马远的《雕台望云图》中,描绘了一位诗人伫立在楼阁之上赋诗吟咏的场景。他的身后,是一面屏风。这是一面与室内屏风相仿的木制立屏。这位诗人面对峰峦叠聚,云卷云舒,也许不久就会文思泉涌,继而在屏风上题写自己的诗句。
1705473009
1705473010 雅集题屏的活动通常是在主人的私家园林中。比起依旧粘附于“家内”“公”之角色的厅堂,城市私家园林代表一种个体空间,这种空间虽然在物理上仍处于家庭领域之内,在精神上却可以与家庭领域相分离。[225]因此,园林既是文人交往的空间,又是他们脱离世俗身份回归于个人性灵世界的空间。杨衡《春日偶题》诗云:“何处春先到,桥东水北亭。冻花开未得,冷酒酌难醒。就日移轻榻,遮风展小屏。不劳人劝醉,莺语渐丁宁。”[226]宋人也有《石限病起》一诗云:“幽人病起山深处,小院鸦鸣日午时。六尺屏风遮宴坐,一帘细雨独题诗。”[227]园林小景之内施设屏风,成为文人悠闲生活的一道独特风景。在园林这片理想的生活世界中,屏风不仅遮挡了风寒,也遮挡起一片“个人”的空间,性灵在这里舒放,诗意在此地升起。
1705473011
1705473012 园林初建之目的,并非只是独享个人的闲逸,亦需有志同道合之好友的光临。于是,园林施设屏风,一众好友吟诗作画、听琴弈棋,便成了文人画中常常见到的情景。园林中的屏风题句,在宋时的绘画中屡有所见,其中最有名的就是《西园雅集图》(图58)了。据传这幅图是驸马王诜请李公麟将自己与友人苏轼、苏辙、黄鲁直、秦观、李公麟、米芾、蔡肇、李之仪、郑靖老、张耒、王钦臣、刘泾、晁补之以及僧圆通、道士陈碧虚画于一幅图,表现自己与友人在私宅的“西园”内雅集的场景,取名《西园雅集图》。米芾为此图作《西园雅集图记》,其中有云:“水石潺湲,风竹相吞,炉烟方袅,草木自馨。人间清旷之乐,不过如此。嗟呼!汹涌于名利之域而不知退者,岂易得此哉?”王诜的这个私人宅院中,环境清幽安宁,这是文人抽离“名利之域”的“退”身之所,是一个私人的因而得以安享文人雅趣的领地。在这个向朋友敞开的私人领地中,文人的雅趣以及友情获得了最好的书写场域。在此图中,“唐巾深衣,昂首而题石者,为米元章”。这一情景被历代《西园雅集图》以图像的形式书写下来。关于“西园雅集”是否真有其事,经多位学者考证认为不可信,不但《西园雅集图》是南宋初年的画家为了讨好皇帝、借名李公麟的作品,这篇《西园雅集图记》也是漏洞百出。[228]不过在此图中,安排米芾去石屏上题诗倒是非常符合“米癫”的性格。
1705473013
1705473014
1705473015
1705473016
1705473017 图58 (传)刘松年 西园雅集图(局部)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1705473018
1705473019 屏风将园林的空间遮蔽起来,但园林始终是向志同道合的好友敞开的。屏风后面不是一个“理性交往”的公共空间,而是一个以“趣味”汇聚起来的私人的友情空间,听琴、对弈、书文、赏画、品茗、吟诗、冥思、论道,一切在文人圈得到共鸣的雅致生活都在屏风后展开,让来访的文人们进入到一种艺术化的惬适空间之中。在屏风的“界框”下,另一个诗意的空间向着雅集者澄明的心怀敞开。南宋以后关于雅集的绘画里,小园中屏风的身影是“此间”与“彼间”的一个通道。屏风上的平远山水与屏风外园林“借景”的墙外远山轮廓协调地融为一体,幻化出一个远离城市尘嚣的世外之境。在园林中的观者看来,与在真正的林泉之地相比,这里尽管是构建出来的一个“幻境”,却使他们得以在公务中方便地安享这一段闲适的时光;而与私人卧房中的枕屏相比,户外的环境看上去离他们想要忘却的尘世更近,但是屏风和园林的“借景”接续而成的“全景”体验,让他们同样宛若游于梦中的何有之乡。
1705473020
[ 上一页 ]  [ :1.705472971e+09 ]  [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