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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02123 从不妥协(法拉奇传) [:1705501100]
1705502124 从不妥协(法拉奇传) 18  阿拉伯沙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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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02126 Il deserto dell’Arabi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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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02128 在一九七六年三月的一段时间里,奥莉娅娜曾这样幻想过,她觉得阿莱克斯已不再痴迷于寻找希腊军事警察的档案。他甚至同意写一本关于自己监狱生活的书,就像她长时间以来一直催促他做的那样。他回到他们在佛罗伦萨的家中,开始工作起来。每天早晨,他会将写字台上的纸张、笔、烟头、打火机收拾整齐,然后用心工作。他从自己被迫害的那一幕开始写起,试着串起所有的线索,但脑海里的记忆已经混乱如麻,能记起的也越来越少;对导致谋杀失败的细节,他总是避而不谈。然后就到了他被逮捕,以及开始受到凶残殴打的部分。写到这里,他就停下了,因为无法继续进行下去。奥莉娅娜试着用各种方式帮助他,为他精心准备小说的纲要。但他最终还是决定放弃这本书的创作,重新回到希腊。在启程离开前,他对她说:“你来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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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02130 在阿莱克斯生命的最后几个月里,他们两人几乎没有见过面。他住在雅典,而她住在纽约。如果她远离他,那么在她脑海中还能留下关于他的美好画面。这种美好的画面源于她的记忆,也源于她的想象。在随后的几年里,他们的关系变得愈加紧张。在采访中她讲述说,相距甚远的生活是两个痴迷于自由的人的选择:“阿莱克斯回到雅典后,我们在不同的地方居住。这让所有的事情变得更加美好,因为我们彼此都更加自由。”事实上,那个时候,他们之间的关系已经恶化。尽管他们仍然继续在一起,但很多天都不通电话。直到阿莱克斯突如其来的死亡打破了僵局,这也让他们永远地在一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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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02132 阿莱克斯于一九七六年四月三十日和五月一日之间的凌晨死于一场交通事故。而下周一,他本来准备将他最终发现的秘密档案带到国会。官方消息称这是一起意外事故,但是奥莉娅娜毫不怀疑这是一起雇佣杀人案,杀手们开着两辆汽车追赶他并撞死了他。尽管她自费进行了一些技术鉴定,却还是无法得知事故发生的具体过程。这一切都发生在夜晚,没有任何目击者。唯一确定的是阿莱克斯的汽车在一个斜坡上冲入了附近的车库,撞墙后粉身碎骨。这辆汽车是奥莉娅娜几个月前,在圣诞节的时候送给他的,颜色是不同寻常的鲜绿色,显得十分俏皮。阿莱克斯给它取名为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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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02134 “在我的生命中,有两个人比我自己的生命更为重要:我的男人和我的母亲。但在八个月内,他们都相继离开了。现在,这两种关系都已经结束,我在闲暇的时光里不知如何自处。我就如阿拉伯沙漠一样。”一九七六年五月,奥莉娅娜失去了阿莱克斯,而在一九七七年一月,她又失去了托斯卡。这是她人生中一段艰难的时期,她遭受了失去心爱的人的痛楚。如果说阿莱克斯的死亡来得突然——当时他已经远离了与独裁者相关联的危险,那她母亲的死亡就是漫长的等待,因为她的母亲躺在一张倾斜的床上长达数月。“死亡像是从破裂的水龙头中滴落出来一样:嗒、嗒、嗒……滴落着,积聚着准备坠落,但却从没有完全滴下来。你知道它终将到来,但你不愿意看到结果,尽管那意味着解脱。这个爱你的人,你爱的人,遭受着痛苦,就像是被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一样……妈妈的两个鼻孔中各插着一根输氧管以维持呼吸……声带已经发不出声音,但她的那双眼睛还是望着你,试着告诉你嘴巴已经无法说出的东西……因此你问:这个?这个?这个?她的头慢慢地左右移动,是在说不,不,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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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02136 阿莱克斯去世之后,托斯卡因肿瘤卧病在床,十分虚弱。在意识到她身体状况的严重性后,奥莉娅娜为了能陪伴母亲,便带着她来到了卡索来。“我就像一名旅行者一样围着房子到处乱转,来来回回于上下三十个房间。家中的寂静让我想到死亡,想到神秘,想到空间,想到时间。我开始变得多愁善感,用讥讽的目光注视着这一切。如果是艾米莉·勃朗特的话,她可能会因此创作出一些东西吧,而我在想:可能是我正在衰老,我正在十分孤独地衰老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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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02138 最终,她决定做些什么以排遣她的寂寞,消解她的不良情绪。和之前一样,她又开始了写作。她开始工作,并计划完成阿莱克斯在启程回希腊前所放弃的小说。尽管她家有十个大房间,有宽敞明亮的窗户,她还是选择了在她房间和洗手间之间的狭窄通道里工作——通道里只有一扇小窗户能够透进阳光,而且只能照到一小片地方。“有一天早晨,我停下来开始思考。突然,我看到了白色的墙壁,我环顾四周:‘为什么我要将自己关在这个走廊里,没有光也没有新鲜空气?’那时我才明白,原来在我的潜意识里,我试着将自己关在一个牢房之中。那个走廊,在家里最狭小的地方,和博伊阿蒂牢房不仅在尺寸比例上很相似,同时也像牢房一般——令人感到窒息、孤独,甚至让人联想起残酷的惩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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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02140 她觉得自己需要写一部关于阿莱克斯的小说,也几乎想为他建一座用语言造就的坟墓。在她看来,他的家人为他在雅典准备的墓穴就像是一座恐怖的月亮公园,里面满是小圣像和小灯。她徒劳地抗议着,说阿莱克斯可能并不想这样,因此她亲自负责他的坟墓事宜,她想要使用卡拉拉的白色大理石来搭建坟墓。阿莱克斯的母亲和弟弟对她说,他们更希望她只是提供资金,而其他的事项都由他们自己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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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02142 葬礼之后的几天里,他们之间的关系迅速恶化。阿莱克斯的家人要求她将阿莱克斯在海外挣得并存放于奥莉娅娜意大利账户里的金钱悉数交出。奥莉娅娜回答说,阿莱克斯当时是想用这笔钱资助西班牙和智利的抵抗运动的,其中一百万里拉给西班牙人,另一百万里拉给智利人。他本来打算在五月五日做这件事的,且也已经在罗马拿到了这次旅行的机票,她解释道。她为了遵循他的意愿,将两次汇款的收据及余下的钱都交给了他的家人。即便如此,阿莱克斯的家人还是觉得奥莉娅娜肯定还留下了不属于她的东西。这一想法再次冒犯了她,她甚至想到了死。她写了一封信,言辞激烈,重申她并不需要阿莱克斯的金钱,她本身就是一个习惯了给予金钱而不是获取金钱的女人。自此,她中断了与帕纳古里斯一家所有的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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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02144 自写作伊始,她就全身心地投入。只有在这两种情况下,她才会离开写字台片刻:睡几个小时,或者去那个托斯卡等待死亡降临的房间。最后的几天里,托斯卡的身体状况已经变得十分糟糕,奥莉娅娜甚至都不敢离开母亲的房间去睡觉。多年之后,在写给一位男性朋友的信件中,她讲述了同自己母亲一起度过的最后几个小时:“尽管我来到乡下的家中,陪在她的身边;尽管我‘已经接受了这个现实’,但我还是遭受了巨大的折磨。事实上,唯一的安慰就是在她逝世的前一夜能够给她找到一位神父。在半夜时分,她带着恳求的眼神,话也说不清楚了。就这样,我飞快地跑出去,甚至没来得及穿上大衣。那是在冬天,外面还下着雪。在黑暗中,我来到了乡村教堂,找到了唐·多利神父,但是他不想来。‘明天,明天,现在——太——晚了——而且——太冷了。’我推搡着他,辱骂他,威胁他,‘如果你不跟着我来,我今天晚上就杀了她’。最后,我还是成功地逼迫他带着紫色的圣带和其他物件来到了我家。看到神父走进来,托斯卡那祈求的眼中露出一丝喜悦,也饱含希望,但同时也掩饰不住她对自己的消极和悲观。奥莉娅娜反对在我们小村中的教堂做弥撒,因为还要付两千里拉。奥莉娅娜把她那条约克犬带到了祭坛下,做弥撒时还时不时踢它两脚。最后,她犯了她之前从未犯过的‘罪行’——她竟在那里打起盹来,脸上还带着一丝幸福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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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02146 “不能将母亲的死亡和你爱的男人的死亡相比较。母亲的死亡意味着你的提前死亡——她的死亡意味着一个孕育了你,将你带到这世界上的那个生命终结了。”面对托斯卡的离世,奥莉娅娜更能感受到死亡的残忍。她在战争的环境中长大,又作为战地记者来到前线,多年间,她见证了无数人的死亡,在自己的文章和书中也讲述着死亡,但是从来没有真正接受过它。死亡是一个始终纠缠着她的问题,在那可怕的一年里,奥莉娅娜一直思考着死亡的问题,最终被它改变。她的脸上浮现出皱纹和阴影,再也不会消失,她好像一夜之间就衰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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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02148 “我受到了创伤,我的心灵出现了一些问题。如果你问我:‘你日日夜夜想得最多的词语是什么?’我会说:‘死亡,总是死亡。’”多年之后,她对一位美国同事这样说道,“美国有一档电视节目,叫做‘无敌女金刚’,讲的是一位女飞行员和她的飞机坠落的故事。她的一切都毁了,什么都没有留下,除了大脑。就这样,她身体的各个部分被收集了起来,带到了手术室,人们用金属和塑料重塑了她的身躯,用电子眼代替了原有的眼睛,用泵取代了心脏。她原来的器官,除了大脑什么也没有留下。好吧,我不想给那些傻子留下借口,批评我说我的心脏是一个泵,我的血肉是塑料,说我活得像行尸走肉。但是有一件事情是确定的:那时的我像个女飞行员,从天空坠地,几乎什么也没有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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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02150 一九七七年是改变她人生的一年。在托马森·吉里奥——和她关系很密切的经理的许可下,她辞掉了《欧洲人》的工作。其实很久之前,她就已经疲倦了记者生活,梦想着全身心地投入到书籍的写作中。“我望着镜子中的自己,想起自己已经生活了四十年。我问自己:我应该做什么,继续投入记者这份职业中吗?我是从这份职业里学会了爱,但是我也必须得学会接受和妥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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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02152 如果说之前她是一个公众人物的话,那现在她已然变成了一个隐居的女人,沉浸于她想要的那安静的愿望中。她切断了自己的电话,拒绝任何有关当前形势的采访,取消了所有的公共演讲。三年里,她都隐居在卡索来,专心创作关于阿莱克斯的小说——对一个死于强权之下的男人的赞歌。事实上,这本小说的诞生是基于她两次失去亲近的人的悲痛经历创作的——她失去了她的母亲和她的男人:“他们是我最爱的人。我是如此地爱他们,让我分配对他们的感情是如此的艰难:我想说的是,当我和他们中的一个人在一起时,我就感觉我被偷取了陪伴另一个人的时间……我在乡下家里的一楼和二楼之间的那段楼梯,连接了我妈妈生活的公寓和我同阿莱克斯生活的公寓。当我在那里和他们两人一块儿的时候,在那些楼梯上爬上爬下就是一个错误。”她开始用一种新的方法,从那一刻起,也成为她写作的一种方法。当她写作的时候,她就会与世隔绝,把工作中的自己完全封闭起来,不与外界交流。她禁止自己的亲戚朋友谈论她正在写的书。对于那些想要见她的人,她的家人们要回答:“她正在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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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02154 “这部小说我写了三次,不,是四次。如果算上修改草稿的话,那就是五次。在某种程度上,印刷商十分恨我,出版商也十分恨我。‘她还没有同意印刷!她不同意印刷!她不干别的,就是将它扔了!她疯了!疯了!’他们相信我是疯了。在某种意义上,他们这么说是有道理的,因为我确实无法将自己同那些草稿分开,我无法将它们原封不动地放在那里,因为我总是能够找到要修改的内容、要改变的东西、要删减的地方。”《男人》这本小说让她付出了巨大的艰辛。“为了讲述,我也需要忍受折磨,”她这样说道,“这就像将这个已故男人的灵魂植入我的身体中,让我重新聆听他的声音,在之前两年半的时间内我没有这样生活过:除了极少的几个密友之外,我没有和任何人说过话,我也与整个世界相隔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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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02156 整本书从阿莱克斯的葬礼开始写起——葬礼上人头涌动,在众人的注目下,葬礼开始了。然后讲到刺杀失败和被逮捕的情景,这其中,她极其现实地描述了酷刑和监狱生活。接下来就是他们两人的爱情故事了,这一段爱情故事的描写是小说第二部分的亮点。书的最后写到了阿莱克斯死亡的悲惨一幕。阿莱克斯的一切在书中都得以详尽地再现,仿佛她像阿莱克斯那样生活过。由于实在不满意自己对于阿莱克斯监狱生活的描写,她罕见地打破了自己与世隔绝的生活状态,到希腊探访了阿莱克斯在博伊阿蒂的牢房:“我让看守将我关进这间牢房中:‘我想自己一个人待在这里,待到我坚持不下去为止。’于是他们将我关在里面,然后就离开了。我坐在那个他睡觉的吊床上。尽管那时已是夏天,但牢笼里面还是很黑。阳光穿过监狱的栅栏照进大厅,大厅里微弱的光线又经地面反射,穿过他牢笼的铁栅栏,直直地照射到天花板上。你会想冬天的时候他是如何在这里生活的。我也很好奇,于是我拿了一把米尺……我小心地测量每一面墙:这边零点三米,那边零点四米,这边一米八……测量结束后,我画出了牢房的平面图。之后,我坐在那里开始思考,但依然想不明白。我开始产生一种压迫感,甚至一种可笑的恐惧:如果他们忘了,把我留在这里面怎么办?我感觉在这里的时间永远都不会停止(后来我才发现,那实际上只有短短二十分钟),我抓住栅栏叫道:‘够了!我明白了!够了!’阿莱克斯竟在这里面生活了那么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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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02158 这本书于一九七九年七月出版。一经出版,立即在意大利内外大获成功。这本书延续了奥莉娅娜一贯的写作风格,尽管这是一本小说,却是基于事实之上的。这是一本无法分类的书,与此同时也是一首对她去世的同伴和基于事实的小说的一首挽歌。“给‘一个男人’下精准的定义是不可能的,因为这本书中包含太多太多的内容。”她自己说道。她特别强调“一个男人”是能够像童话中孤独的英雄一样对抗强权的人:“和其他所有神秘的希腊神话,还有其他时期的通俗传奇故事一样,这本书也采用了童话创作的经典结构:书一开始讲述了主人公伟大的尝试阶段,接着就是他回到乡村,迎接最后的挑战,直至死亡或者成为圣人。”尽管她强调每件事情都是真实的,但她还是在小说中加入了自己的复仇。她坚持只有小说能够让她对于她讲述的东西,给出更加广泛、更加普遍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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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02160 最终这本六百页的书诞生了。悲伤的情节、强烈的感情、过激的言辞是这本书的特色。通过这部小说,奥莉娅娜描述了她人生中那段短暂却令人紧张的日子,讲述了她对勇气的痴迷,还有和她相差甚远的男人之间的艰难爱情。“因为我想善待他——阿莱克斯,所以我努力地改变自己去迎合他,因为我并不喜欢之前我对待他的方式——我并不总是试着去理解他,有时甚至还会跟他唱反调。但他死后,我才明白我之前真的做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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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02162 她在书中用希腊语和意大利语歌颂:“奇亚塞娜,献给你。”这是她写给阿莱克斯的一首诗的名字:“无法遗忘的爱意/重新出现/让我获得重生。”通过这部小说,奥莉娅娜将他和阿莱克斯的名字永远联系在了一起:“记者们问我会不会重新陷入爱河。我回答道:‘你们在开玩笑吗?这样的事我连想都不敢想。’人们认为我像那些印度寡妇一样,会和丈夫的尸体一起被焚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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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02164 小说现在已经结束了,她可以讲述——有的时候重新创造——“她的”阿莱克斯了。在采访中她解释说她和阿莱克斯经历了一段无与伦比的爱情:“在我人生的某个节点上,出现了一个奇迹:我遇到了亚历山大·帕纳古里斯,我爱上了他,他也爱上了我。我说这是一个奇迹,因为这不是一段随便的爱情,这是一段极其伟大的爱情。”现在他已经离世,她也更加爱他。现在她将他变成了永恒的传奇,让他能够成为她生命中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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