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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盛顿传 帝王般的总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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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一个象征性的政治中心和一名老道的职责委托人,华盛顿成功地凌驾于政治纷扰之上。这正是他所喜欢的,因为从个人角度而言,这使他天生的超然态度成了一种珍贵的品质,而从政治角度而言,这又可以使总统免于喧嚣的党派争斗。然而,在三个政策领域:国家首都的选址、外交政策,以及印第安事务上,他放弃了惯常的超然态度,也没有将权力委托他人,而开始以管理芒特弗农庄园的那种一丝不苟的风格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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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址问题”源于宪法的一句条款,它责成国会建立一处“政府所在地”,却没有指明具体的地点。到1790年春天,国会里僵持不下的争论已经恶化成一场滑稽的闹剧。先后有16个地点被提出,又被陆续否决,因为各个州和地区的投票集团都起来反对对方的方案,唯恐失去各自的优先选择权。一位疲惫之极的议员嘲讽地提议,也许应该给首都装上车轮,推着它从一个地方换到另一个地方。一位同样感到失望的报纸编辑则提出,“既然一个新帝国的首都通常全由暴君的反复无常或一时兴致决定”,而华盛顿又“从未对这个国家给出过错误意见”,为什么就不能“摊给他一张地图,由他来指出‘就是这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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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并不是波托马克胜出的全部情况。一直以来,麦迪逊就在众议院领导着争取波托马克的斗争,他不停地否决其他的提议,由此赢得了“大刀”的绰号。(麦迪逊最富灵感的观点之一是,这个国家在地理上居于南北轴线中点的其实不是波托马克河的河口,而是芒特弗农,这是神意的昭示。)最后,一场私人交易在杰斐逊家的餐桌上达成,这次宴会也因此成为美国史上最具意义的一餐:汉密尔顿同意从北部几个州争取到足够的票数,以支持定都波托马克;而作为交换,麦迪逊要保证支持汉密尔顿的偿债法案通过。实际上与此同时,还有大量的幕后交换在进行着,然而人们总是不禁去想象,在葡萄酒和雪茄烟相伴的友好对话中,棘手的政治矛盾顷刻间被轻易化解。而且,这个故事还使人联想到兄弟般的合作场面,这正是华盛顿希望他的行政大家庭具有的迷人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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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选定波托马克的定都法案于1790年7月通过后不久,先前那位报社编辑的意见(也就是说,把这个难缠的问题交给华盛顿处理)完全变成了现实。杰斐逊担心,如果让国会讨论新建一座城市的无数细节问题,波托马克方案很可能会被破坏殆尽。因此,他提出了一个非常专断的解决方法:完全绕过国会,把诸如建筑师、管理者和建筑计划之类的一切后续决定都当成行政职责,“大小事宜均由华盛顿全权办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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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办法果真被付诸实施。后来被称为“华盛顿特区”的城市确实恰如其名,因为城市的设计和建造虽然有许多方面的参与,唯一的最高指挥却是华盛顿本人。他在波托马克河口的岩溪(Rock Creek)和古斯河(Goose Creek)之间选定了一处地址,但又假装更喜欢上游某处,以便压低最终选定地址的价格。他任命了一批委员,直接向他而不是向国会汇报工作。他选择皮埃尔·朗方(Pierre L’Enfant)为首席建筑师,并亲自批准了后者的计划,即建立一个24.6平方公里的巨大地区,从而否决了杰斐逊先建立小镇后逐步扩张的计划。然而,朗方的宏伟方案导致了相应的过分要求——他拒绝接受委员会的建议,并将一位拒不搬迁的业主房屋炸毁——结果华盛顿只好解雇了他。他认可了总统府和国会大厦的选址,并接受了设计它们的建筑师。总而言之,他把初生的国家首都看作芒特弗农庄园的公共版本,他监督首都的建设,就好像当初监督奴隶翻修庄园宅邸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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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设工地位于芒特弗农庄园附近,这给了他很多便利,可以定期在返乡途中视察工地、监督工程的进度。杰斐逊和麦迪逊也可以在返回各自庄园的途中,与华盛顿当面交换意见。当这两个弗吉尼亚人都领导着反对汉密尔顿财政计划的运动时,他们在新首都建设上的合作却起到了桥梁作用,弥合着这个行政大家庭内部由于汉密尔顿的联邦权力论而导致的裂痕。然而,无论这种合作的弥合作用有多大,它也只是掩盖了双方在所谓联邦城(当时的称呼)政治意义上的根本分歧。因为杰斐逊和麦迪逊都认为,波托马克成为永久的首都,就能保证弗吉尼亚在联邦中永远处于支配地位,这种地理上的保证能让联邦政府总是代表南方的声音说话;华盛顿则考虑得更为长远,他将首都视为国家活力的聚焦点,能够扫除地区间的猜疑,实际上这是一个在地理和象征意义上都能起到统一作用的地方。首都这架巨大的旋转木马就好像一所国立大学,来自各地最聪明的年轻人会聚于此,共享作为美国人的经验,并“抹去”他们的地方习性和口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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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外交政策上,他也是一副事必躬亲的态度,只比对波托马克方案的直接控制稍逊一筹。直到第二任总统期间,他才遇到重大的外交危机,但从一开始,他在国家利益上所持的基本原则就是明确的。他毫不含糊地表明,这是他的基本信念,是他从参与两场控制北美大陆战争的长期经验中获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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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根本上说,华盛顿是一个彻底的现实主义者。尽管他赞同共和理想,但依然相信国家的行为是由利益而不是理想驱动的。这使他在意识形态上和气质上与自己的阁僚对立,因为杰斐逊就是另一套信念最雄辩的代言人,他相信美国的理想就是美国的利益。杰斐逊刚刚在法国待了5年回来,并亲眼目睹了法国大革命的开始,这段经历使他更加确信,一场追求理想的斗争已经在全球展开,而美国人必须接受这种道义上的召唤。华盛顿很高兴能从拉法耶特手中接过巴士底狱的钥匙。他也知道,或许还比任何其他人更清楚,没有法国的经济和军事援助,殖民地人就不可能战胜英国人。他私下对拉法耶特充满热爱、对罗尚博的志愿兵和格拉斯的约克镇舰队也保留着温暖的回忆,然而他坚决不让这些妨碍他判断什么才是美国的长远利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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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确信,美国的利益不在大西洋的对岸,而在阿巴拉契亚山脉的另一侧,在他年轻时代曾探索过的森林和原野中间。的确,欧洲是国际事务的主战场,也是当时英法全球争霸的主要舞台,但华盛顿仅仅把欧洲看作一个小插曲,决不能将他的注意力从美国最长远的战略利益上引开。他认为,美国的首要任务是巩固对密西西比河以东地区的控制。杰斐逊尽管从未涉足过蓝脊山脉以西的土地,却和华盛顿一样对西部有着偏爱。(杰斐逊担任总统期间,比任何人都致力于将领土从密西西比河流域扩张到太平洋。)两人都认为,西班牙人对佛罗里达和密西西比河流域的占领是暂时的,这是一个日益衰落的欧洲强国,注定两三代以后就会被美国移民的浪潮所淹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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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开始,总统严格控制外交事务是不可避免的,因为杰斐逊直到1790年3月才回到国内。很快,华盛顿就将日常事务完全委托给他,只是继续通过私人关系了解法国的局势发展。他将来自巴黎的残酷报告描述成“好像来自另外一个星球”。他继续和罗尚博开着有关热汤的玩笑:两人都同意,法国人急于用大勺一口喝下热汤,结果烫坏了喉咙;而美国人宁愿等汤变凉,再一小口一小口地细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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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盛顿对法国大革命的谨慎态度还从古弗尼尔古维诺·莫里斯那里获得了进一步的支持,这个偏执古怪、很不虔敬的美国人是华盛顿安插在巴黎的通信人。莫里斯讲话毫无忌讳,或许就是想以此获得最大的政治轰动。他把法国大革命的领袖们描述成“一支抛锚在迷雾中的舰队”。杰斐逊以为大革命是高卢版的1776年革命,莫里斯却全然否定这种观点,认为那只是不可救药的浪漫幻想:他评论道,美国革命是在经验和智慧的引导下进行的,而法国人却被实验和感性迷住了心窍。莫里斯对日益混乱局面的报道最终成了珍贵的历史记录,并以其冷静超然和富有洞察力的分析而著称。华盛顿依赖这些报告获得了准确的情报,于是不顾参议院反对,任命这位敢于打破权威的人为美国驻法大使。而莫里斯也回报了华盛顿的厚爱,尽管他有一条假腿,却还算得上体格强健,曾作为华盛顿的替身,在乌敦面前摆造型,以帮助雕塑家完成华盛顿的著名雕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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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对法国的爆炸性事件保持私人的关注之外,当1790年夏天一场潜在的外交危机爆发时,华盛顿也展现了自己的管理作风和现实主义的外交理念。努特卡湾(Nootka Sound,今天的温哥华附近)发生了一场小冲突,英国和西班牙同时卷入,这敦促美国评价自己的国家利益何在。英国摆出一副姿态,俨然要利用这次事件从加拿大入侵,沿密西西比河顺流而下,取代西班牙成为控制北美西部的欧洲势力。于是,整个北美大陆的战略格局都受到了威胁,美国似乎面临着和英国发生另一场大战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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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盛顿召集内阁举行行政会议,由此第一次明确表示:在外交事务上成为总统咨询委员会的并非笨拙的参议院,而是内阁。华盛顿要求所有的与会者提交书面意见,包括亚当斯、汉密尔顿、杰伊、杰斐逊和诺克斯。当英国人决定后退时,危机消除了。但在决策期间,有两个清晰的事实却得以确立下来:首先,为避免战争,华盛顿几乎不惜一切代价,他相信这个脆弱的国家这时既没有军事力量、也没有经济实力来抗击英国巨人;其次,更加符合华盛顿本人想法的是汉密尔顿而不是杰斐逊的战略观点,这预示了随后的重大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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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格说来,联邦政府和印第安原住民部落的关系也属于外交事务。然而从一开始,处理印第安事务就属于战争部长的权限。回顾起来,这一点似乎是不祥的预兆——杰斐逊很晚才出场,实际上诺克斯不得不先挑起担子,与印第安人就邦联国会业已批准的几个条约进行谈判。更重要的是,出于个人和政策上的双重考虑,华盛顿希望牢牢控制住这个问题,而他和诺克斯关系密切,这也保证了在他意见的指导下,两人能够合作无间。从一开始,华盛顿就参与了控制北美内陆的斗争,他认为印第安原住民的最终命运是这场未竟事业的重要部分,决不能以悲剧方式收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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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政策层面而言,假如美国的未来如华盛顿所相信的那样在西部,那么阿巴拉契亚山脉和密西西比河之间的地区就比欧洲的外交事务更值得引起政府的关注。诺克斯估计大约有7.6万名印第安人定居在这块地区,其中约2万人是印第安战士,这就意味着诸如“种粟者”[1]、约瑟夫·布兰特[2]等令人尊敬的部落酋长作为有价值的结盟对象,比大西洋对岸的国家首脑更值得美国人倾注心思。而从个人角度而言,作为弗吉尼亚团的指挥官,后来又与布拉道克在莫农格希拉共事,华盛顿早已亲身体验了印第安人的力量。他并不把印第安原住民看作奇异的野蛮人,而是当作熟悉而可畏的对手,他们会为了自己的独立而战斗。事实上,他们表现得和美国人一样英勇。此外,新总统收到的几个部落酋长来信也表明,他们把华盛顿当成了自己的保护人。“亲爱的兄弟,”一位切罗基酋长写道,“我们把几乎所有的多余土地都给了白人兄弟,已经所剩无几……但愿没有我们的同意,您不会允许任何人再夺走我们的东西。我们不像鸟和鱼,没法在天上飞翔,也没法在水里游……和你们一样,我们也是上帝用同一双手创造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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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呼吁还是产生了效果。华盛顿和诺克斯紧密合作,提出了一项政策,旨在建立一批主权独立的印第安“家园”。当诺克斯坚持“独立的印第安部落应被视为外国,而不是任何一州的附属”时,他表示了赞同。和这些部落签订的条约应被视为由联邦政府批准的、具有约束力的契约,其权限不能被打折扣:“印第安人作为先到者,享有土地的所有权……剥夺他们的土地……将是对自然法则和分配公平基本原则的重大侵犯,而这些原则正是一个国家的光荣所在。”华盛顿认为,直接没收的强制政策将是一种道德上的败笔,会“给美国的品格带来污点”。他努力避免了40多年后安德鲁·杰克逊当政时出现的局面——迁移印第安人。他希望在部落控制下出现大量的印第安居留地,白人移民的浪潮可以绕过它们,并经过下一个世纪的时间,将印第安人逐步同化成美国公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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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把这一愿望变成现实,华盛顿花去了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在第一届总统任期中,其他任何国内外事务都没有让他如此分心过。成功有赖于找到那些起关键作用的部落酋长,他们愿意接受谈判,并有能力让该地区的其他部落接受安置计划。诺克斯和华盛顿找到了一位具有领袖魅力的克里克族酋长,亚历山大·麦吉利夫雷(Alexander McGillivray)。麦吉利夫雷是混血儿,接受过教育,拥有出色的外交技能和天生的逆境生存能力,这些使他在南部边疆成为印第安人心目中的塔列朗[3]。1790年夏天,华盛顿招待了麦吉利夫雷和其他26位部落酋长。正式宴会、游行和外交仪式持续了6个星期,其奢华程度超过所有欧洲代表团曾享有过的规格。(麦吉利夫雷如愿以偿,得到了一笔每年1200美元的贿赂,远远超过了西班牙人为防止他与美国人谈判而支付的数目。)华盛顿和酋长们以印第安人的方式互相拥抱,并向“伟大的神灵”[4]祈福,接着,酋长们签署了《纽约条约》(Treaty of New York),重新划定了克里克族领土的边界。为确保条约的履行,华盛顿又发布了《1790年公告》,以行政命令禁止任何私人或者州的侵入者进入受联邦条约保护的印第安土地。颇具讽刺性的是,总统的公告只不过是1763年乔治三世公告的翻版,曾被年轻的华盛顿认为是对殖民地人的极大冒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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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乔治三世一样,华盛顿很快就发现,公告是一回事,执行公告又是另一回事。佐治亚州议会首先违反了公告,他们搞了一场十分腐败的交易,将州界以西超过6万平方公里的土地卖给一群自称“亚祖公司”(Yazoo Companies)的投机商,这样一来,《纽约条约》就形同废纸。而在俄亥俄以北地区则根本找不到类似麦吉利夫雷的人物,主要原因是,华盛顿印象中的当地强大力量,即六族同盟,实际上已经在独立战争中被摧毁,再也无法支配俄亥俄河流域各部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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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华盛顿被迫同意对俄亥俄河流域发动一系列军事征服,以荡平迈阿密人(Miami)、怀恩多特人(Wyandot)和肖尼人的叛乱,尽管他相信罪魁祸首是那些蓄意挑起敌对情绪的白人自警团。他抱怨说,那些站在印第安人立场讲述的故事将永远不可能被写进历史:“他们,这些可怜的不幸者,没有报纸来描述冤情,而且众所周知,当故事的一面被人听见、不断重复,人们自然就会只对这一面留下深刻印象,而对相反的一面毫无知觉。”更糟糕的是,1791年秋天,阿瑟·圣克莱尔(Arthur St. Clair)指挥的远征军几乎全部被歼灭——读他的作战命令就像亲眼目睹卡斯特[5]准备进入小比格霍恩(Little Big Horn)。圣克莱尔被渲染成白人的殉难者,国会也掀起复仇的叫嚣,暴力一次又一次地升级,华盛顿的安抚努力也随之化为泡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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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终,华盛顿不得不承认,确保印第安人居留地的计划不可能变成现实。他悲叹道:“除了中国的万里长城,我几乎不相信还有什么可以阻止土地投机者和殖民者对印第安土地的蚕食。”诺克斯也深表赞同,他估计,假如联邦想要保持对边境的控制,就得建立一系列呈扇形分布的要塞,从伊利湖一直延伸到墨西哥湾,并且还需要派驻不少于5万人的军队加以守卫。从后勤补给、经济和政治上看,这都是不可能做到的。华盛顿的和平相处计划也要求联邦拥有高于各州的权限以作为所有条约的最终保证人,这有助于解释他为何对此问题抱有巨大的热情,但也同样解释了他的设想为何从未实现。如果说印第安人的安置问题是华盛顿第一届总统任期内的第一要务,那么,它也是总统的唯一失败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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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盛顿传 党派和党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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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盛顿曾想象自己是总统职位的短期看守人,一两年以后就会离开,然而到1792年,他已经能够十分明智地行使行政权时,却发现自己的任期快要结束了。他完美无瑕地完成了自己的核心使命,为一个实际上还在成长之中的“更美好的联邦”提供了难以估量的合法性。在政治舞台上,他和战争时期担任总司令一样,表现出卓越的领导才能。如果说胜利在那时意味着保存大陆军、回避可能危及军队的战斗,那么华盛顿在总统职位上也执行了费边路线:为了维持联邦政府的权威,他避开政治斗争(例如司法制度和奴隶制),在公众舆论所能容许的范围里稳步推进联邦主权。他曾把南方关键战役的指挥权授权给纳撒内尔·格林,同样地,他也把关键的财政改革大权授给了亚历山大·汉密尔顿。汉密尔顿和格林一样出色地完成了任务,还自愿承担了所有的政治批评,否则它们将会直接针对总统本人。华盛顿选择亲自领导的唯一一场大战——可惜以失败告终——是争取让联邦在印第安事务上享有主权,然而他也并不为此感到遗憾。他依然希望,就像日耳曼敦和布兰迪万战役一样,那只是通往最后胜利道路上的一次暂时失败。现在是宣布他将在任期届满后退休想法的时候了,他真正想要的是辛辛纳图斯式的归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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