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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6523 昨日世界:一个欧洲人的回忆 [:1705585048]
1705586524 昨日世界:一个欧洲人的回忆 9.1914年战争的最初几小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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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6526 1914年夏天,即使没有那场席卷整个欧洲大地的灾难,我们也难以忘怀。因为我很少经历过一个比这更丰满更美丽,我甚至要说,更富夏日气氛的夏天。一连好几天,天空湛蓝,宛如一块蓝绸。空气柔软、郁闷,草地芬芳、温暖。森林嫩绿一片,郁郁葱葱,枝叶繁茂。直到今天,我每次说起夏天这个字,我就不由自主地会想起当时我在维也纳附近的巴登所度过的那些阳光普照的七月天。我隐居在这座贝多芬特别喜欢选来消夏的罗曼蒂克的小城,打算在这一个月里集中心神进行写作,然后把夏天余下的时日,到我尊敬的朋友维尔哈仑在比利时的小小乡间寓所去度过。在巴登,用不着离开这座小城,就能领略乡间的风景。优美的森林布满丘陵起伏的山峦,不知不觉地浸入这些低矮的毕德麦耶风格的房屋,保持着贝多芬时代的质朴雅致的风貌。大家坐在咖啡馆和饭店的露天地段,可以随意参加到疗养者欢快的人群中去。他们在疗养地的花园里进行彩车巡游,或者消失在荒寂无人的小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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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6528 六月二十九日,是天主教国家奥地利庆祝“彼得和保罗”的节日。前一天晚上就有大批客人从维也纳前来,人们穿着鲜艳靓丽的夏装,欢天喜地、无忧无虑地随着音乐涌来涌去。这天天气温和宜人,晴空高悬在宽阔的栗子树上,万里无云,这真是一个幸福欢乐的日子。不久,大人和孩子们的假期就要来到,大家仿佛把这第一个夏天的节日预先当作整个惠风和畅、茵绿遍地的整个夏季,忘却每日的忧愁。我当时坐在僻静处,远离疗养地挤来挤去的人群,正在看一本书,——我到今天还记得,那是梅日科夫斯基[1]写的《托尔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看得全神贯注,心情急切。可是与此同时我还意识到清风在树梢间吹拂,百鸟啁啾,从疗养地公园飘来清晰的乐声阵阵,并没感到受到骚扰,因为我们的耳朵具有高度适应的能力,持续不断的嘈杂声响,大街上隆隆的车声,潺潺流动的溪水声,几分钟后都会使我们的意识完全适应,相反只有意想不到的节奏停顿才使我们突然惊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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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6530 因此,当音乐的节拍突然停顿,我不由自主地停止阅读。我不知道,刚才疗养地的乐队演奏的是哪首乐曲。我只感到,音乐突然间戛然而止,我本能地从书本上抬起头来,原来在树木之间像一股光鲜的流水不断涌动的人流,似乎也突然改变;人流突然停止来回走动,想必是发生了什么事情。我站起身来,看见乐师们离开了音乐亭。这一点也很奇怪:因为疗养地的音乐会平素长达一个小时,或者更长,想必有什么事情促使乐师们猝然离去。我走过去,发现人们三五成群兴奋地挤在音乐亭前一张刚刚贴上去的布告前面。几分钟后,我获悉,这是一份电报:皇太子弗朗茨·费迪南[2]殿下及皇太子妃前往波斯尼亚去检阅演习,在那里遭到政治谋杀,遇刺殒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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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6532 这张布告前面聚集的人越来越多,人们口口相传这意想不到的消息。但是说实话,大家的脸上并没有流露出特别震惊或者激愤的神情,因为这位储君并不受人爱戴。我还记得在我很早的童年时代的那一天,皇太子鲁道尔夫[3],皇帝的独生子被人发现在麦耶林遭人刺死。当时全城震惊,人心激动,悲愤异常,数不尽的人群挤来挤去,想瞻仰死者的遗体,强烈地表现出对皇帝的同情。他唯一的儿子和继承人,被人公认为哈布斯堡皇族思想进步、富有人性、无比受人拥戴的王子,人们对他抱有最大的期待,如今正值华年,不幸凋零。而弗朗茨·费迪南正好相反,缺乏一种在奥地利赢得万民爱戴的无限重要的因素:个人的亲切和蔼,人性的魅力,待人随和,不拘形式。我在剧院里多次对他认真观察,他坐在他的包厢里,威风凛凛,神气活现,一双眼睛冷漠、僵直,既不向观众报以亲切的一瞥,也不向艺术家报以亲切的目光以示赞赏、鼓励。从来没有看见他脸上泛出微笑,没有一张照片显示出他举止轻松。他对音乐毫无感觉,也没有幽默感。他投向夫人的目光也同样毫不友善,夫妇两人置身在一股冰冷的寒气之中。大家知道,他们没有朋友,知道老皇帝打心眼里恨他,因为他迫不及待地想要继承皇位君临全国,急切的心情都不加掩饰,一点不知分寸。我有一种几乎可说是神秘的预感,这个男人长着斗牛狗一样粗壮的脖子和僵硬冷漠的眼睛,一定会招致什么灾祸,这种预感绝不是我个人的感觉,而是在整个民众当中广为流传的预感。因此,这位皇太子遇刺的消息并没有引发民众深切的同情。两小时后,已经感觉不到任何真正悲哀的迹象。人们照旧聊天的聊天,欢笑的欢笑,深夜时分在酒店里又奏起乐来。在这一天,奥地利有许多人悄悄地暗自吁了口气,老皇帝的继承人,这下算解决了,将有利于无比受人拥戴的年轻大公爵卡尔[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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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6534 第二天,不言而喻,各报登载了详尽的讣告和悼词,对于暗杀行径表示了应有的愤慨,但是看不出任何苗头,说这一事件会演化成一桩反对塞尔维亚的政治事件。皇太子之死首先给皇家造成了另外一种截然不同的烦恼,关于皇太子安葬的礼仪问题。按照他储君的地位,特别因为他是在为帝国执行公务时去世的,理应把他安葬在托钵僧墓穴之中,这是哈布斯堡皇族世代相传的墓地。但是弗朗茨·费迪南曾经和皇室家族进行了长期激烈的斗争,为了迎娶一位却德克伯爵小姐[5],伯爵小姐虽说也属于显贵家族,但是根据哈布斯堡王朝连绵几百年之久的神秘莫测的家族法则,这位伯爵小姐和皇太子并不门当户对。那些大公爵夫人们认为,这位皇太子妃的儿子无权继承皇位,碰到隆重的典礼,她们顽强地坚持要走在这位皇太子妃的前面。这种宫廷的倨傲即使对于死者也不让步。什么?把一位却德克伯爵小姐安葬在哈布斯堡皇室的墓穴里?不行,这样的事情绝对不允许发生!一场声势浩大的阴谋活动开始进行;大公爵夫人们在年迈苍苍的皇帝那里大声诉求。一方面官方要求百姓表现深切的悲痛,另一方面在皇宫里却打得天昏地暗,敌意森森。在这种情况下,理亏的总是死者,典礼官们想出了一种说法,已故皇太子自己的愿望是安葬在奥地利的一个外省小城阿尔茨台滕。多亏这个伪造的尊重死者遗愿的借口,就可以无声无息地躲过公开的遗体入殓、大殡,以及由此引发的送殡者地位高低的争执。遇刺身亡的皇太子夫妇的灵柩悄悄地运往阿尔茨台滕,在那里安葬。维也纳人一向喜欢看热闹,这一来失去了看热闹的机会,早已开始把这个悲剧事件忘得一干二净。再说奥地利人由于伊丽莎白皇后[6]和皇太子[7]的暴死和皇家各式各样成员的耸人听闻的逃亡,早已习惯于这样的想法,这位老态龙钟的皇帝将孑然一身,毫不动摇地活得比他的唐塔卢斯[8]家族更长。再过几个礼拜,弗朗茨·费迪南的名字和身影将永远消失在历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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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6536 但是差不多过了一个礼拜,报上开始争吵起来,而且越吵越凶,几乎同时进行,不像是完全出于偶然。塞尔维亚政府受到指责,说它默许这一罪行发生,半吞半吐地暗示,奥地利对于它那——据说如此受人爱戴的——储君被刺,不会不要求偿还血债。无法摆脱这样一种印象,媒体上正为某种行动制造舆论,但是谁也没想到会打仗。无论是银行、商店还是私人都没有改变他们的态度。没完没了地和塞尔维亚争吵,这跟我们有什么关系。我们大家都知道,归根到底是因为塞尔维亚的生猪出口,使一些贸易协定引起了争吵。我的皮箱已经收拾好,正打算前往比利时去见维尔哈仑。我的写作进行得十分顺利。躺在石棺里的那位死去的大公爵,究竟和我的生活有什么关系?夏日从来没有像今年这样晴朗美好,看来还会更好;大家都无忧无虑地凝视着世界。我记得,我在巴登度过的最后一天,还和一位朋友一起走过种植葡萄的山岗。有位种葡萄的老农对我们说:“像今年这样好的夏天已经好久没有过了。倘若天气一直这样晴好,我们的葡萄将会有一个难得的好收成。大家日后还会想到今年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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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6538 但是这位身穿蓝色酒窖管理员衣衫的老人不知道,他说出了一句多么可怕的真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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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6540 我本打算在靠近奥斯坦德的小小的海滨浴场勒·科克去度过两个礼拜,每年我都在那里的维尔哈仑的小小乡间寓所作客,就是在那里,也是一片祥和气氛,无忧无虑。那些高高兴兴地前来度假的人们躺在岸边花花绿绿的帐篷下面,或者下水游泳。孩子们在放风筝,咖啡馆前面年轻人在堤岸上跳舞。各个国家的人在这里都和平相处,特别听见有许多人说的是德语,因为每年临近的莱茵地区最喜欢把它消夏的客人送到比利时的海岸边去度假。唯一的骚乱来自卖报的少年,为了多卖几份报纸,他们大声嚷嚷,把巴黎报上威胁人的大字标题叫了出来:“奥地利向俄罗斯挑衅”,“德国正准备全民总动员”。可以看见,人们买了报纸以后,脸色都变得十分阴沉,但是也不过阴沉几分钟。毕竟这些外交冲突,我们早已领教多年。每次总是在紧要关头,眼看就要较起真来,这些冲突又平复下去。为什么这一次不会这样呢?半小时后,我们看到同样的这些人又兴致勃勃地鼻子里喷着气,在海水里踏水前进,风筝升起来,海鸥在翱翔,艳阳高照,阳光明媚温暖,照射着这片和平宁谧的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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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6542 但是恶劣的消息纷至沓来,形势越来越严峻逼人。起先是奥地利向塞尔维亚发出最后通牒,接着是塞尔维亚躲躲闪闪的答复,各国君王之间电报密切往来,最后是无法掩盖的动员令。我在这狭隘的偏远地方已呆不下去,每天都乘坐小电车前往奥斯坦德,想就近探听消息,消息可是越来越糟。人们还在海边游泳,旅馆依然住满客人,堤岸上消夏的客人依然熙来攘往,一边玩笑,一边闲聊。但是第一次有什么新的东西夹杂在这里面。突然之间,人们发现比利时的士兵出现,他们平时从不踏上海滨。机关枪装在小车上,由狗拉着走——这是比利时军队的一个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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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6544 我当时和几个比利时朋友一起坐在一家咖啡馆里,一位年轻的画家和诗人克罗默林克[9]。我们在詹姆斯·恩索尔[10]家度过了下午。他是比利时最伟大的现代派画家,一位非常奇特的、深藏不露的隐士。他对自己为军乐队谱曲的小型的蹩脚波尔卡和华尔兹比对他光怪陆离色彩明艳的油画更加自豪。他把自己的作品给我们看,其实很不愿意给我们观赏,因为有个怪念头总压在他的心头:有人想买下他的一幅画。就像他的朋友大笑着告诉我的,他的梦想其实是以高价出售他的画作,而同时又能保留他的全部作品,因为他既对金钱贪得无厌,也同样贪恋自己的每一幅画。每次卖掉一幅画作,他总要伤心欲绝好几天。这位天才的阿巴贡[11]以他的奇思怪想,使我们忍俊不禁,好不开心。正好又有一队士兵带着狗拉的机关枪从旁开过,我们当中有个人站起来摸摸这条狗,使得带队的军官非常生气,他生怕有人这样爱抚一件战争用品会有损军事机构的尊严。我们这圈子里有人咕哝道:“干吗这样傻乎乎地来回瞎走?”但是另一个人激动地回答:“得防患于未然啊,这就是说,一旦开战,德国人想从我们这里突破。”我坚信不疑地说道:“不可能!”因为在那个旧日世界里,人们还相信条约的神圣性。“倘若真要发生什么事情,法德两国互相恶斗,直到消灭最后一个人,你们比利时人也平静地坐在岸上,不受侵犯!”但是我们的悲观主义者并不让步。他说:比利时采取这样的部署必然有它的道理。几年前我们就风闻德国参谋总部制订了一个秘密计划,倘若对法国发动袭击,即使有信誓旦旦签订的协定和条约,也会侵入比利时。而我也同样毫不让步,我觉得,正当成千上万个德国人在这里懒懒散散、高高兴兴地享受着这个并未介入的小国的好客精神,而在边境上却有一支军队正虎视眈眈地打算入侵这个国家,这是荒谬透顶的事情。“荒唐!”我说道,“如果德国人进军比利时,你们可以把我吊死在这根路灯杆上!”我直到今天还不得不感谢我的朋友们,他们日后没有凭这句话来吊死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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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6546 接着便是七月最后那几天极端紧张的日子,每个小时的消息都和另一个小时的消息自相矛盾。德国威廉皇帝寄给俄国沙皇的一些电报,沙皇致威廉皇帝的一些电报,奥地利向塞尔维亚宣战,饶勒斯遇刺。大家感到形势严峻起来。一下子,一阵惊恐的寒风吹过海滨,把岸边吹得干干净净。几千人离开各家旅馆,列车挤满了人,连最不轻信的人也开始迅速收拾行李。我刚一听到奥地利向塞尔维亚宣战的消息,也去订了一张火车票,的确到了该走的时候了。因为这一趟奥斯坦德快车,成为最后一趟从比利时开往德国的列车。我们站在过道里,无比兴奋,焦躁难耐,大家都在互相交谈,谁也没法安安静静地坐着或者看书。每到一个车站,大家都冲出去打听消息,满怀神秘莫测的希望,说不定有什么坚定的手,还会把已经释放出来的命运再扳回来。大家还一直都不相信会爆发战争,更不相信会入侵比利时。大家无法相信这事,因为这样荒诞不经的事,谁也不愿相信。列车渐渐开近边界,我们越过了维尔维埃,比利时的边境车站。德国列车员上来,再过十分钟我们就要进入德国境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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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6548 在前往第一个德国车站赫尔伯斯塔尔的半路上,列车突然在空旷的田野上停了下来。我们在过道里的人都挤到车窗边,出什么事了?在黑暗中我看见一节节载重的列车向我们迎面驰来,都是敞开的车厢,用粗帆布盖着,下面依稀可以认出大炮的威胁人的形状。我的心脏停止了跳动,想必这就是德军在挺进。但是这也许——我连忙自我安慰——只是一种自卫的措施而已,只是用动员来进行威胁,而不是真的动员。在危险时刻,仍然还抱有希望的意志,总是无比强大。终于发出信号,“车轨畅通无阻”,列车也继续往前开动,驰入赫尔伯斯塔尔车站。我一下子跳下阶梯,去买份报纸,打听一下消息。但是车站上布满了士兵,我想走进候车室,在紧闭的大门前站着一名官员挡住我们。他长了一脸的胡须,神情严峻,挡住去路,谁也不许踏进车站各个房间。门上的玻璃窗已被仔细地挂上帘子,可我已经听见玻璃窗后面佩刀铿锵作响、枪托砸地的沉闷声音。毫无疑问,令人惊恐的事情正在发生。德国军队准备违背国际公法的一切条款,侵入比利时。我浑身战栗地重新登上列车,继续往前行驶,回到奥地利。现在已无任何疑惑:我正驶入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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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6550 第二天早晨进入奥地利!每个车站都贴满了布告,宣布进行全民总动员。列车载满了新入伍的新兵,旌旗招展,乐声震天。在维也纳,我发现全城都沉浸在一片陶醉之中,无论是民众还是政府,谁也不希望发生的战争,外交官们拿来玩弄,互相恫吓的战争,如今已违背他们的初衷,从他们手里滑脱。对战争的最初的恐惧,如今突然转变成欢欣鼓舞。大街上组成了各种游行队伍,到处飘舞着彩旗、彩带,到处响起欢快的音乐。年轻的新兵们神气活现地列队行进,他们的脸喜气洋洋,因为民众向他们欢呼,这些平常生活中的小人物,平素谁也不予理睬,不加赞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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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6552 说真的,我必须承认,在这大众最初觉醒之中,的确有一种妙不可言、极了不起、无比动人甚至极端诱人的东西存在,你很难不受影响。尽管大家普遍仇恨并且憎恶战争,我不愿忘记我一生中对战争之初的那些日子的回忆。千千万万,几十万人,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感到团结一致,最好他们平时、在和平时期能有这种感觉。一个两百万人口的城市,人口将近五千万的一个国家,在这一时刻感觉到,他们正在共同经历世界历史,共同经历这一永远不会再来的时刻。每个人都受到召唤,把渺小的自我投入到这烈焰燃烧般的群体之中,在那里涤尽自己身上的一切利己主义。所有的等级、语言、阶级、宗教的差异,在这一时刻都被汹涌澎湃的博爱精神、兄弟情谊所淹没。在大街上,陌生人互相攀谈,多年来避免接触的人们,互相握手,到处都看到生意盎然的脸。每个人都体验到自我升华,他不再是过去那个孤立的人,他已融入群体之中,他就是民众,而他个人,平时不受人注意的个人获得了一种意义。平素从早到晚分发邮件,一而再地分发邮件,从周一到周六不停分发邮件的邮局职员、抄写员、修鞋匠,突然在生活中发现了另外一种,一种浪漫主义的可能性:他可以变成英雄。每个穿上军装的人都受到妇女的赞赏,留下来的人,事先就用这浪漫主义的名字,毕恭毕敬地向他致意。大家承认这种把他们从平凡的日常生活中显突出来的力量。暗自悲伤的母亲,心惊胆战的妻子,在这最初的感情激昂的时刻,都羞于显露出她们极为自然的感情。也许在这种陶醉之中,有一种更深沉更神秘的力量在起作用。这种滔天巨浪向人类劈头盖脑地击来,那样强劲,那样突然,表面上浊浪翻卷,把人这种动物阴暗深沉、无意识的原始冲动和本能掀到上层,——这就像弗洛伊德如此深刻地称之为“对文化的憎恶”,那种渴望有朝一日挣脱由法律和条文组成的资产阶级世界,把原始古老的渴血本能发泄出来。也许这些阴暗深沉的力量,也在这种狂野的陶醉之中发挥作用。乐于牺牲的精神和酒精、冒险的欲念,和纯粹的虔信,旌旗和爱国主义词句的古老魔力全都混杂在一起。千百万人的这种令人毛骨悚然、难以用语言描述的醺然醉意,一时间给予我们时代最巨大的罪行一股狂野的、几乎使人如痴如狂的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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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6554 今天这一代人,只亲眼目睹了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爆发,也许会问自己:为什么“我们”没有经历这一切?为什么民众在1939年不再像1914年那样情绪高涨,热血沸腾?为什么他们只是严肃坚决,沉默而宿命地响应号召?难道同样的情况不起作用?难道在我们现在的这场战争中,不是为了更多的东西,为了更神圣、更崇高的东西?今天的战争是场不同思想的战争,不仅仅是一场扩张疆土、争夺殖民地的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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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6556 回答非常简单:因为我们这个1939年的世界不再拥有那么多天真幼稚的信仰,不像1914年的那个世界。当时人民大众还不假思索地信赖他们的权威。在奥地利谁也不敢存有这样的想法,那位深受万民信赖的国父弗朗茨·约瑟夫皇帝凭他八十四岁的高龄,如果没有极端紧迫的情况,他会号召他的民众前去战斗,要不是邪恶成性、阴险狡诈、无法无天的敌人威胁帝国的和平,他会要求百姓流血牺牲?德国人又读到了他们的皇帝发给沙皇的几通电报,谈的是为和平而斗争。对于“上层”,对于部长们、外交官们,对于他们的判断能力和诚实品性,人们都极为尊敬。这种敬意还鼓舞着普通百姓。倘若一旦发生战争,只可能在违反他们自己政治家意志的情况下发生。这些本国的政治家不可能有任何罪责,全国上下不可能有任何人员有丝毫罪责。所以犯罪分子、战争的挑唆者,只可能在外国,在别的国家。拿起武器,只是自卫,反击一个卑鄙下流、阴险狡诈的敌人,这敌人纯粹是无缘无故地“袭击”和平的奥地利和德国。可是到1939年则相反,在整个欧洲,对自己政府的诚实,或者至少对自己政府的能力所怀有的几乎可说是宗教般的信念已经荡然无存。自从人们愤怒地看见,外交官们在凡尔赛如何背叛了持久和平的可能性,大家都对外交界表示轻蔑。各国人民记忆犹新,外交官们如何恬不知耻地用裁减军备、取消秘密外交的谎言欺骗大家。而在1939年,民众归根结底,对于任何政治家都毫无敬意,谁也不再迷信地把自己的命运托付给这些政治家。法国最渺小的马路工人也嘲笑达拉第[12]。在英国,自从慕尼黑会谈后——提出“Peace for our time!(为我们时代求得的和平)——对于张伯伦的远见卓识也失去了任何信任。在意大利,在德国,人们满怀惊惧地看着墨索里尼[13]和希特勒:他又要把我们赶到哪里去啊?当然,人们无法反抗,事关祖国啊。于是士兵们拿起武器,妇女们让自己的孩子走上战场,但是不像从前那样坚信不疑:牺牲在所难免。大家默默地服从,但不再欢呼雀跃。人们走上前线,但不复梦想成为英雄。各国人民和各族人民都已感觉到,他们只是牺牲品,不是人世间政治蠢行的牺牲品,就是难以捉摸、充满恶意的命运暴力的牺牲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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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6558 可是在1914年,经过了差不多半个世纪的和平岁月,广大民众又对战争有什么了解?他们不知道战争是何物,他们几乎从来也没有想到过战争。战争只是一个传奇,正因为它相隔遥远,便被渲染成英雄气概、浪漫色彩。大家于是从教科书的角度和画廊里画幅的角度来观察战争:骑兵身穿光彩耀眼的制服,发动令人眼花缭乱的冲锋,慷慨赴死,致命一枪,击穿心脏,整个战役只是一场号角喧天的胜利进军。1914年8月,新兵们大声欢笑着向母亲们叫道:“圣诞节我们就回到家里!”无论城乡各地,谁还记得“真正的战争”?充其量有几个白发老人在1866年还和普鲁士——这一次的盟友——打过一仗,可这是一场多么迅速就告终结的战争,不流血,远在天边,都还没缓过气来,三个礼拜就结束了征战,最后也没有多少人牺牲,是到浪漫天地里进行的一次快速郊游,是狂野的男性的一次冒险——1914年在普通人的脑子里描绘出来的战争便是如此,年轻人甚至当真害怕他们可能会错过一生中最奇妙的激动人心的事件;因此他们争先恐后地挤到军旗下面,乘坐在把他们送到屠宰场上去的列车里欢呼、高唱,鲜红的热血波浪在整个帝国的动脉里疯狂地、患了热病似地涌流不息。而1939年的这代人认识战争。他们不再自我欺骗。这代人知道,战争并不浪漫,而是十分野蛮。这代人知道,战争会年复一年地延续下去,占据一生中无法补偿的岁月。这代人知道,人们不是佩着橡叶形的勋章和彩色绶带向敌人冲锋,而是长满虱子,又饥又渴地在战壕里,在野营地里一蹲就是几个礼拜,连敌人都没有看见,就在远方被炸得肢体残缺、血肉模糊。大家事先就在报纸上、电影院里见识了新式的技术精良、凶残无比的杀人武器。大家知道,庞大的坦克在前进路上会把伤残士兵碾成齑粉,飞机会把妇女儿童在床上炸得血肉横飞。大家知道,1939年的一场世界大战,凭着它没有灵魂的机械化会比人类以往的一切战争都要上千倍地卑鄙、残暴,缺乏人性。1939年的这一代人,没有一个还会相信战争会具有一种上帝所要求的公正性。更糟糕的是,大家甚至都不再相信,通过战争想赢得的和平会具有公正性、持久性。因为大家还十分清楚地记得最近一场战争给大家带来的一切失望:非但没有发财致富,反而贫困潦倒;非但没有满足,反而痛苦不堪,饥馑遍地,货币贬值,动乱连连,损失市民的自由,遭到国家奴役,使人神经严重受损的不安全感,人人怀疑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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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6560 这就是差异所在。1939年的战争有一种精神上的意义。打仗为了自由,为了维护一种道德财富。而为了一种意义而战,使人坚毅果决。而1919年战争则相反,对现实一无所知,战争只为一种妄想服务,只为梦想得到一个更好的、一个公正而和平的世界服务。只是出于妄想而不是知晓实情,使人幸福,所以当时那些牺牲品欢呼雀跃,飘飘然,醺醺然,向着屠宰场走去,脖子上套着花圈,头盔上缀着橡树叶,街上欢呼声震耳欲聋,灯火辉煌,犹如过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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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6562 我自己没有被这突发的爱国主义的酩酊醉意击倒,并不是因为我头脑特别冷静,或者目光特别清晰,而是由于我迄今为止的生活形式。我在两天前还滞留在“敌人的国度”,可以确认,在比利时,广大民众和我们自己的国民一模一样,生性和平,浑然不觉。另外,我作为一个世界公民生活的日子已经相当长久,不可能一夜之间就会突然去仇恨一个同样是我的世界、同样是我的祖国的地方。我多年来一直怀疑政治,恰好在最近几年,我和我的法国朋友、意大利朋友在无数次的交谈中,谈论过爆发一场战争这样荒谬的事情,所以我在某种程度上打了预防针,对于爱国主义激情这样的传染病抱有怀疑,对于这种最初时刻的热病发作,我预先有所准备。我决心不让我对于欧洲必须统一的信念,被这种由笨拙的外交官和凶残的军火制造商激起的一场兄弟阋墙的斗争所震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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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6564 因此我的内心从最初的时刻开始,作为世界公民就思想稳定;艰难的是找到一个国家公民应有的态度。尽管我只有三十二岁,暂时还没有任何军事义务,因为我在一切军事体检中都被认为不合条件,我当时对此就欣喜异常。第一,免于应征入伍,免于因为愚蠢地参军服役而浪费一年时间;另外我觉得在二十世纪还去受训如何使用杀人工具,实在不合时代精神,简直是犯罪行为。一个具有我这样信念的人,真正的态度应该是在一场战争中宣布自己是个“凭良心的反对者”。这在奥地利(和在英国不同)将要受到最严厉的惩罚,要求此人的确具有殉道者的心灵坚定性。可是我的天性和这种英雄气概格格不入,——我并不羞于公开承认我的这一缺点。碰到一切危险的处境,我的自然的态度总是退避;不仅在这一件事上,也许我不得不承认人家有理由怪我优柔寡断,几个世纪之前,人们对我尊敬的导师、鹿特丹的埃拉斯莫斯也多次这样责备。另一方面,在这样一种时候,我作为一个相对而言的年轻人,等候人家把我从暗处刨出来,扔到一个我不该去的地方去,这也难以忍受。所以我到处寻找一件我能有所贡献的差使,而不是进行什么煽动性的工作,我有一个朋友,一位在战争档案馆里的高级军官,让我在那里得到一个职位。我负责图书馆工作,我的外语知识使我在那个岗位上有些用处,或者对某些需要发表的通知在修辞上作些修改——我很愿意承认,这并不是什么光荣的差使,但我至少觉得比把刺刀扎进俄罗斯农民的五脏六腑之中,对我合适得多。可是对我而言,决定性的是,干完了这件不算太辛苦的工作之后,给我留下时间去做我认为在这场战争中最重要的工作:为民众在未来相互理解做些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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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6566 比这种官方地位更难适应的是,我在我朋友圈子里的地位。我们的诗人很少接受过欧洲文化的教养,完全生活在德国的视野之中。他们认为强化民众的激情,用诗意的呼吁或者科学的意识形态来论证所谓的战争的美,乃是最出色地尽了他们的本分。差不多所有的德国诗人,以豪普特曼和德默尔为首,都认为有责任像古日耳曼人时代那样,作为吟唱诗人,用诗歌和神秘的符号,鼓励开往前线的战士去慷慨赴死,血染沙场。大批的诗歌雨点般落下,打仗必打胜仗,危难何惧死难。作家们当然纷纷发誓赌咒,再也不愿和英国人有任何文化相同之处。不仅如此:他们一夜之间否认存在过英国文化、法国文化。所有这一切在德国本性、德国艺术和德国方式面前都变得微不足道,毫无价值。学者们走得更远,哲学家们突然之间不知道还有什么别的智慧,只会把战争解释成一种“钢铁的沐浴”,可以维护各民族的力量,使之不致松弛萎缩。医生们也紧紧跟上,他们热情洋溢地赞美自己的义肢,简直叫人恨不得截掉一条腿,为了用一条这样奇妙的假腿来替换。一切宗教的神职人员也同样不甘落后,都参加到这大合唱之中。有时候给人这样一种印象:就仿佛听见一群疯子在大声喧哗。所有这些人不就是我们在一周前,一个月前,赞美其理性,其塑造能力,其人性态度的同一伙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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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6568 这种疯狂最使人震惊的是,他们当中大部分人都是真诚的,大部分人年事过高或者身体不宜于去服兵役,却非常正派地认为自己有责任做点什么辅助性的“贡献”,他们创造的作品,是对语言的贡献,也是对人民的贡献。他们要通过语言来为自己的人民服务,想让人民听到想要听到的东西:在这场战斗中,正义完全在他们的人民这一边,不正义在别人一边。德意志必将胜利,敌人将无耻地遭到失败。丝毫没有想到,他们这样做完全背叛了诗人的真正的使命:充当人身上所有人性的维护者和捍卫者。当然有些人不久,在最初的兴高采烈的醉意消退,便在舌头上尝到了他们自己说出的话所引发的那种恶心苦涩的味道。但是在最初那几个月里,谁嚷得最欢最狂,就最能听到他的声音,于是无论是在那边还是这边,他们都狂呼乱叫,合唱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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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6570 这样一种真诚而又荒唐的心醉神迷状况中最为典型、最令人震撼的例子,我认为就是恩斯特·利骚尔[14]。我很了解他。他撰写一些小型的简短生硬的诗歌,可又是一个你能想象得出的脾气最为温和的人。直到今天我还记得,他第一次访问我时,我得抿紧嘴唇,掩饰我的微笑。读了他那些表达得极为简朴生硬、德国式遒劲有力的诗句,我不由自主地把这位抒情诗人设想成一位身体苗条、骨骼强硬的年轻人,可是摇摇晃晃地走进房间的人,却胖得像只水桶。在他长着双下巴的大脸上布满了温和的笑容,是个心情舒畅的小胖子,极为热心,信心满满,结结巴巴好不容易说出话来,对诗歌极为痴迷,怎么阻拦也无法制止他一再引用和朗读他的诗句。尽管他说不出的滑稽可笑,你还是不得不喜欢他,因为他是个热心肠,很讲义气,真心诚意,而且简直可说是着迷似的献身于他的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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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6572 他出身于一个富裕的德国人家庭,上的是柏林的弗里特里希-威廉文科中学,也许是我认识的一个最普鲁士、最为普鲁士同化的犹太人。他不会说其它外语,从未离开过德国,德国就是他的世界,越德意志的东西,越能使他热情高涨。约克[15]、路德和斯泰因[16]是他的英雄,德国的解放战争[17]是他最钟爱的题目,巴赫[18]是他音乐中的上帝,尽管他的手指又小又短,又肥又胖,可是巴赫的乐曲他演奏得很好。没有谁比利骚尔更熟悉德国的抒情诗,谁也不比他更钟情于德国语言,更对德国语言着迷,许多犹太人,他们的家庭日后才进入德国文化,利骚尔和他们一样,在德国比最虔信的德国人更虔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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