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玻利瓦尔:美洲解放者 第十六章 磨难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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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新格拉纳达没有人爱我……他们看见我讨厌,但又离不开我。我何必要为他们牺牲自己?我用武器捍卫了他们的权利,而现在,我还得用武器强迫他们做他们该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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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蒙·玻利瓦尔[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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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27年9月10日,玻利瓦尔抵达波哥大。在此之前,他公开表明希望获得不折不扣的绝对权力。“让我把话说清楚,”他事先宣布,“如果共和国不赋予我最充分的权力,它就会灭亡。”[2]他不会再为了追求更大的愿景而把总统职位让给别人了。那个愿景已彻底破灭:现在不会有联邦了。“你能信吗?”他火冒三丈,“他们在汇报最新灾难的同时,还想着让我拆分军队!”[3]秘鲁公然与他为敌,厄瓜多尔领土遭到入侵,苏克雷报告说玻利维亚也出了麻烦。在玻利瓦尔看来,是副总统桑坦德和一个恶魔般的国会[4]毁掉了他对拉丁美洲的抱负。他们破坏了军队,浪费了金钱,强推了一套只能在波哥大生效的政治制度。得依靠庞大的军事努力才能跨越漫漫征途,拨乱反正。他向参议院议长表示,希望进入首都后立即宣誓就职。[5]他明确要求:召集国会大会迎接他的到来;[6]安排好他的旧宅拉金塔[7]供他入住;他虽然身无分文,但会从朋友那里借钱偿付。[8]政府不用为他出一分钱。[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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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哥大政府尽力缓和极端紧张的局势,派一支欢迎队伍在城外160公里的地方迎接玻利瓦尔。其中有与他共事多年的陆军部部长卡洛斯·索夫莱特,解放者怀疑,索夫莱特对他的爱戴已经不复当初。不过,还有一群好友也坚持骑马出城,欢迎这位浪迹归来的战士。[10]解放者的表现使得这次礼节周全而又庄重的会面轻松了些许。他听说叫嚣得最厉害的批评者都被吓跑了,忍不住放声大笑。[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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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一路走到波哥大拥挤的街道,那里临时被装饰一新。感念他的和平入城,城里的人沿王家大街匆匆竖起一座座凯旋门;豪宅上挂起五颜六色的旗子。[12]放眼望去,阳台上站满了精心打扮的女士。但总的来说,这是一次沉默的迎接。市民们不知该做何反应。[13]桑坦德曾把玻利瓦尔批得一无是处,将他比作残暴的西班牙将军莫里略,可他现在只能眼睁睁看着国会遵照玻利瓦尔的意愿迎接他。他坐在总统府里,[14]做着最坏的打算。[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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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议员齐聚在古老的圣多明我修道院的教堂中殿,[16]坐在围成两圈的椅子上。他们前面有一张桌子,上面放着一本厚厚的《圣经》。[17]在玻利瓦尔穿过首都时,嘈杂喧闹的会众已经挤满了教堂的每一个角落。人们议论纷纷,翘首以待,[18]打赌解放者何时会出现,他是否真的会宣誓。[19]毕竟,他三番五次试图放弃总统职位。他到来的谣言时不时地刺激着人群的神经,那些胆大的人站到自己的座位上,伸长脖子朝门口张望。[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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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下午3点走进教堂。[21]虽然他穿过大门时,教堂里响起了钟声和奏乐声,但人群一看见这个憔悴、疲惫的身影,便立刻鸦雀无声。他沿着过道缓慢地走下去,看上去身体极度不适。他的步伐稳健,但步态笨拙,这是长时间坐在马鞍上的后果。他不再是那个敏捷的战士了;仅仅在8年前,他还能从马背上跃下,沿总督府的台阶飞奔而上。在44岁的年纪,他已老态尽显。[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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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声稀稀拉拉,但他并不太在意。他似乎神志不清,旅途劳顿严重损害了他的健康。他走到参议员们面前,深深鞠了一躬,示意他们坐下,然后把他的三角帽放在桌子上。如玻利瓦尔所愿,宣誓仪式迅速启动:参议院议长比森特·巴雷罗(Vicente Barrero)用他那双凶狠的小眼睛盯着解放者,把他的手放在《圣经》上,请他复述誓词。玻利瓦尔照做了。[23]人群中响起了一阵欢呼声,音乐再次奏起,但新上任的总统呼吁全场安静。他开口了,声音微弱而嘶哑。他似乎焦躁不安,思绪混乱;他不止一次地擦拭额头,把同样的事情连说两遍。[24]一位英国上校的遗孀玛丽·英格利希(Mary English)这样描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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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心为他而流血……他谈到他对最近的政治动乱感到悲痛和屈辱。他说阴谋和诽谤是一只长着10万颗脑袋的怪物,但如果能用他的忠诚、他的剑和自我牺牲,来换取他疮痍满目的国家的安宁,他甘愿付出一切。[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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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篇感人肺腑的演讲,[26]即便演说者身体虚弱。他以华丽的辞藻收尾,并宣布将在6个月内于奥卡尼亚召开一次制宪会议,商定争议事项。这一声明本身就是一种违宪行为:1821年的库库塔制宪会议正式规定,宪法在未来10年内神圣不可侵犯。[27]在1831年以前修宪就相当于要将所有的规则推倒重来。但玻利瓦尔认为,非常时期需要非常手段。他刚到委内瑞拉时曾暗示过需要这样一场会议,现在他直接决定召集它,把规则抛到九霄云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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玻利瓦尔早就打破了宪法的若干限制。从离开秘鲁踏上大哥伦比亚国土的那一天起,他就单方面独揽了权力,我行我素,从不与波哥大协商。他无视法律,赦免了派斯的叛乱罪,并任命他为委内瑞拉的最高领袖。[28]更严重的是,大哥伦比亚已经连续几个月在不合法的执政下运转了。玻利瓦尔实际上早已不是总统。桑坦德的副总统身份也不合法。[29]国会先前颁布的法令规定,玻利瓦尔的特权只能保留至1827年1月1日(任期结束时),在那之后,两人的权力都将终止。1826年12月的普选恢复了两人的职位,但他们从未正式宣誓就职。1月2日,本该举行仪式的那天,玻利瓦尔正在前往加拉加斯的路上,一心要解决派斯惹的麻烦。由于缺乏必要的法定人数,国会无法召开大会来决定执政问题。根据法律规定,当时一切权力[30]都应立即移交参议院议长,也就是那位现在两眼放光地站在教堂里主持解放者宣誓仪式的官员。[31]但玻利瓦尔在知情后,仍傲慢地指示桑坦德执行他的命令,[32]而一贯法律至上的副总统也照做了。桑坦德急于保住自己的影响力,曾写信给参议院议长,声称玻利瓦尔已将所有权力授予了他。[33]然后他颁布了一项法令来确认这一点。[34]换言之,桑坦德自己的行为完全违反了宪法。[35]现在他不能被叫作“法律人”了。[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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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统宣誓仪式一结束,玻利瓦尔就回到政府官邸,桑坦德正在那里等候。走在古老的鹅卵石街道上,解放者被玫瑰花雨包围,被蜂拥而至的人群簇拥。人人都想见证他与副总统的会面,无论支持者还是反对者,都带着狂热的好奇心跟在后面。[37]玻利瓦尔来到官邸的台阶下,那正是他在博亚卡大捷后毫不犹豫踏上过的台阶。桑坦德惶惶不安地从台阶上走下来迎接他。他们的会面很有仪式感,很冷静,但不无诚意。玻利瓦尔知道怎样在必要时应付场面,他使出浑身解数来缓解桑坦德的局促感。[38]桑坦德表现出同等的亲切,邀请他共同进餐。吃饭时,玻利瓦尔在礼貌的交谈中告诉他的副总统,那些担心受到迫害而逃离波哥大的人应该马上回来,他们不会因为自己的观点而受罚。有那么一瞬间,敌对双方达成了和解。[39]第二天一大早,还没等玻利瓦尔起床,桑坦德便穿着全套制服出现了。解放者惊讶地接待了他。[40]桑坦德为自己对第三师叛军首领的处理方式道歉;玻利瓦尔听完就巧妙地转移了话题,回忆起他们的友谊、他们漫长而亲密的通信,以及他们共同见证的辉煌。[41]他们从卧室走到餐厅,又在一起吃了午饭。事情从前如此,往后也将如此:在玻利瓦尔面前是无法保持盛怒的。“他的人格力量如此强大,”桑坦德很快承认,“以至于无数次,当我满怀着仇恨和报复欲时,只要一看到他,只要他一开口,我就打消了所有的敌意,离开时心中只有钦佩。”[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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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到了那天下午,猜疑又回来了。在追随者的煽风点火下,两人失去了真正和解的希望。派系积怨在波哥大根深蒂固。在革命中,玻利瓦尔曾带领争执不休的顽固分子朝同一个目标前进,而今和平降临,协调一致似乎变得无望。[43]如果法律被奉为神圣不可侵犯的,如果偏狭的争斗没有占据政治舞台的中心,如果玻利瓦尔本人更坚定地以统一的标准约束他的将军们,也许一个强大而统一的共和国就会出现,铸就另一番未来。可到头来,敌意太过偏激,各政党被狭隘的目标所蒙蔽,无法达成妥协。就在英国、法国、荷兰、德意志、巴西和罗马教廷纷纷承认这个共和国,并向“杰出的解放者”[44]道贺之际,就在大哥伦比亚开始在海外获得些许荣耀之时,首都却被好战的地狱之火吞噬了。[45]在报纸上,在辩论大厅里,在波哥大各处的社交茶话会(tertulia)[46]上,玻利瓦尔派和桑坦德派彼此倾泻怒火;这大大损害了国家的政治声誉。[47]正如一位历史学家所说,一年之内,大哥伦比亚就将成为全世界的笑柄。[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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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加拉加斯出发的这趟旅行耗尽了他的全部精力,这不是什么秘密。玻利瓦尔精疲力竭。英格利希上校的遗孀就看了出来,虽然她在几天后的一次总统府舞会上注意到他的精神似乎有所提振,[49]但显然,他需要拉金塔这个安静的避难所。除了和英格利希夫人聊天外,他没怎么参与那场聚会。他没有跳舞。“他累坏了,”一份传单在他到达前的几个月就宣称,“他厌倦了在共和国有史以来最痛苦的时期履职……他在想,也许他能为和平进程所做的最大贡献就是放弃自己的命运,回归私人生活。”[50]在总统就职仪式和即将于奥卡尼亚举行的制宪大会之间的6个月里,他只渴望与情人厮守,恢复他脆弱的健康。[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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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想到你的美丽和优雅,我岁月的风霜就融化了,”他在到达波哥大后不久写信给曼努埃拉·萨恩斯,“你的爱给这逐渐凋残的生命带来了希望。我不能没有你,不能离开我的曼努埃拉……纵使相隔千里,我也能看见你。来吧,来吧,来吧!”[52]她的选择可想而知。“因为你唤我去,所以我就会去。”她回信说。但她已经有一年没收到他的消息了,所以忍不住又加了一句警告:“可别等我到了又叫我回基多去。”[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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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大自然也给了他们一个警告。11月16日,就在她离开基多的前几个星期,一场大地震袭击了波哥大,把一座座建筑从地基上掀起。[54]政府官邸和坚固的圣多明我教堂(玻利瓦尔宣誓就任总统的地方)的墙壁坍塌成了瓦砾。[55]城市上空的白色尘埃云逐渐散成一层不祥的面纱,笼罩住山谷长达数日。[56]地震发生时的星期五晚上6点15分,玻利瓦尔正在他位于拉金塔的房子里,离城区很远,[57]但他毫不怀疑,这场地震和他15年前在加拉加斯亲历的那场规模相当。[58]当寒夜降临,繁星在头顶闪烁时,他无法透过下方乳白色的薄雾看到破坏的程度,也无法见证绝望的人们如何涌向开阔的平原求生。颠簸的地面使他深感不安,胃里泛起一阵恶心。[59]他鼓不起勇气离开自己的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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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明到来,很显然,这座城市的基建——比加拉加斯的更低矮、更方正——挽救了许多生命。虽然伤者众多,但鲜有人丧生;这座城市泰然承受住了损失。隆隆声一直持续到深夜,而震动则持续了整整一个星期。[60]130公里外,古老的托利马(Tolima)火山呼出长长的烟柱,在废墟上撒下一缕缕火山灰。[61]“整个城市陷入无助,”玻利瓦尔报告说,“还有深深的悲伤。”[62]波哥大疯狂的政治活动暂停了,但这不会持续太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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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月后,曼努埃拉·萨恩斯来到这里,她看到的情人已不复从前的模样。他穿着蓝色制服在拉金塔老宅的地板砖上踱步,看起来比她记忆中的要瘦削。[63]他的发际线后移,卷曲的长发变得稀疏。他的眼眸被愁云笼罩,只在偶尔的激动时刻才为愤怒点亮。[64]即便千里迢迢的旅途消磨了这个男人,她仍然深爱着他,并且毫不掩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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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搬进了距离总统府很近的一所房子里,但每当他回到拉金塔,她便公然和他同居,令波哥大市民震惊;他们认为情妇应该保持距离,总统应该表现得更有礼数。[65]她是个外国人,这已经够糟了,她居然还已婚、口无遮拦、厚颜又高调,对一国之都没有丝毫尊重,让人忍无可忍。[66]她遭到他的敌人无情的奚落。即便如此,任谁都能看出她是个硬骨头:她带着解放者珍贵的个人档案和区区5个随行人员,在危机四伏的地域跋涉了数百公里。她翻过了巍峨的安第斯山脉,划着独木舟沿鳄鱼出没的水域航行了数百公里。[67]她绝不是一个简单的贪图肉欲享乐的女人,她像母老虎一样护着玻利瓦尔。她会突然出现在没有受邀的聚会上,让客人大吃一惊,也让她的情人大为恼火。[68]她在政治上精明而咄咄逼人,会给政客们贴标签,谁是“值得信任的”,谁是“卑鄙小人”。[69]有些军官崇拜她,但更多的人鄙视她,而她从不惮与他的将军们对抗。[70]但对玻利瓦尔,她是温柔的。她悉心照料他的身体,使他恢复健康,并且不顾愤怒公众的责难,在拉金塔忙里忙外,把这里变成他的疗养圣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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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来,只要玻利瓦尔在波哥大,拉金塔就是他的家。这里并算不上豪宅:一座可爱的小别墅坐落在俯瞰城市的山丘上,被身后两座高耸入云的山峰的阴影笼罩着。宅子四周高墙环绕,旁边是一条柏树森森的车道。它是旧日殖民风格的平层建筑,只有一间卧室,房间里陈设着美观的桃花心木家具。红瓦屋顶下有三间精致的客厅、一间餐厅和一间娱乐室;屋外有一个风景优美的眺望台、一个果园和一个菜园,还有一个有顶的水池,一条汩汩的小溪为它注入活水,解放者每天就在这里洗澡。寒冷的山夜,壁炉和火盆提供了温暖;白天,推开阳台的窗户就是芬芳的花园,可以看到金银花、紫罗兰、野玫瑰和古老的雪松。后面的一间客房住着玻利瓦尔的男仆何塞·帕拉西奥斯。仆人忙前忙后,水晶和银器熠熠生辉。拉金塔正是玻利瓦尔和曼努埃拉在艰难旅途之后急需的港湾。[71]也是在这里,他们享受了一段短暂的欢乐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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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努埃拉很快注意到,波哥大不比利马。它不像“众王之城”那样富裕、宏伟、容易迷路。大哥伦比亚的首都只有2.5万人,利马的人口几乎是它的3倍。[72]但波哥大正试图管理一个棘手的领土联合体——委内瑞拉、新格拉纳达、基多和巴拿马,这一事实本身足以使它成为一项激动人心的试验。就目前而言,委内瑞拉在派斯的统治下趋于平稳,玻利瓦尔口中的厄瓜多尔地区也在弗洛雷斯(Flores)将军的管理下无风无浪,然而,这个命途多舛的共和国似乎随时可能分崩离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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玻利瓦尔正努力为大哥伦比亚争取在世界上的一席之地,外交官们也陆续前来确认这一点,但时代在与他作对。世人越来越强烈地感觉到,南美人民的境遇并没有因为革命而有所改善。这种感觉在美国尤为突出。玻利瓦尔希望与北方邻居建交,他向亨利·克莱发函,感谢他为南美发声。[73]如前所见,这位来自肯塔基州的国会议员一直是玻利瓦尔的热心支持者,他在政府和宴会厅里高呼玻利瓦尔的名字,力劝美国同胞支持解放者的解放事业。亚伯拉罕·林肯后来回忆说,克莱的名字在南半球广为人知,深受爱戴。“在南美洲摆脱西班牙的奴役之后,”林肯说,“玻利瓦尔站在军队前头宣读克莱的演讲。”[74]对于解放大军的士兵来说,克莱是志同道合的美国兄弟,他的名字本身就是一个战斗口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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