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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小屋 尾声 魔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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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理说,人们不该爱瑞士。说自己喜欢瑞士人或他们的国家,就好像承认自己怀念吸烟的感觉或《脱线家族》(The Bmdy Bunch)一样,马上就会让人把你跟一个对过去30年的世事一无所知且保守僵化至极的人联系在一起。这个弱点我一旦说漏了嘴,年轻人就会礼貌地打哈欠,自由派史学同仁们则露出狐疑的表情(“难道你不了解世界大战?”),我家里人更是肆无忌惮地笑道:哎,又来了!我不管。我继续爱瑞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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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题在哪儿呢?首先,瑞士意味着山脉。但如果你想去的是阿尔卑斯山脉,法国境内的更高,意大利那儿能吃得更好,奥地利的滑雪更便宜。德国的那部分阿尔卑斯山脉再不济,起码德国人更友好。瑞士呢?纵有“手足情,500年的民主与和平,结果他们搞出了些什么?布谷鸟报时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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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没完。瑞士得了二战很大的好处——与柏林交易,清洗非法资产。正是瑞士人向希特勒提议在犹太人的护照上打上“J”的记号;而且,因为极端爱国主义故态复萌,不久前刚刚投票禁止了在境内修建清真寺宣礼塔(虽然这个国家境内只有四座宣礼塔,且大部分穆斯林都是来自波斯尼亚不信教的难民)。除此,还有避税天堂的恶名,虽然我实在看不出瑞士为几个境外富翁罪犯提供的服务,比起高盛集团花百万美国诚实纳税人的钱自保的行为,究竟更糟糕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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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我为什么喜欢瑞士?首先,这个国家的不理想有它不理想的好处。呆板?没错。然而呆板也可以意味着安全、整洁。几年前,我与当时9岁大的小儿子坐飞机去日内瓦。到达后,我们下到火车站——被无趣的瑞士人直接建在了机场地下——在一个咖啡厅坐下来等火车。“真干净呀!”小儿子注意到。真是这样:一切都整洁如新得晃眼。如果你是从新加坡或列支敦士登来的,可能觉得这没什么稀奇,但对一个见惯了纽约肯尼迪国际机场,唯一的欧洲机场体验,只是去过一次伦敦希思罗机场境况糟糕的大卖场的孩子来说,就不是这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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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士人很讲究清洁。有一次,在行驶于因特拉肯市外的火车上,我因将左脚外缘在对面的座椅一角稍微搁了一会儿,便遭到了一位老年妇女的指责。如果是在无人会察觉或者在意这种现象的英国,我或许会为这种肆无忌惮的干涉而吃惊。但在瑞士,仅仅因为违反了这样一条显而易见的公民基本规范,我就感到了羞愧——因为我对公共财物也需承担一定责任。被自己的同胞公开纠正自然很气人,但以长远的目光来看,人们的见惯不怪才危害更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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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士是一个国家能包含千差万别可能性的惊人实例——也因此它大受裨益。这里我并非指它通行的多种语言(德语、法语、意大利语、罗曼什语)和它惊人——且常为人所忽视——的丰富地貌。我指的是它的反差性。德国一切只讲效率,生活缺乏别的可能性,灵魂得不到滋养。意大利是无休止的乐趣,没有松弛。但瑞士却充满了反差:高效而保守;明丽却平淡;善于待客但无甚魅力——至少对那些给它的财富提供了极大支撑的外国人来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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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重要的一个反差,发生在它浮光掠影般光鲜的表面和其下深厚的底蕴之间。几年前的一个夏天,我去采尔玛特的滑雪胜地克莱因马特宏峰旅行。山坡上阳光斑驳,点缀着几条属于一家豪华得近乎荒诞的饭店的长凳,各种穿夸张比基尼、脚蹬毛皮靴的搔首弄姿的意大利女子,倚挂在坐直升机来山巅玩最新潮器械的粗鲁不堪的俄国大亨身上。堪称“黛比上达沃斯”1:瑞士最丑陋的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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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接着,仿佛从天而降一般,突然从拐角出现了三个小老头:他们裹在层层叠叠的羊毛和皮革里,红彤彤的寻常面孔上方,罩着寻常人戴的帽子。他们手中紧紧攥着粗重的登山棒,跌坐到长条板凳上,各自解开饱经风霜的皮靴鞋带。被寒风吹得瑟缩起来的登山者们,一面对眼前“甜蜜的生活”表现出贵族般的无视,一面用我听不懂的瑞士德语为完成了想必激烈的攀登而相互道贺——并大汗淋溏地从穿着白色紧身上衣、热情洋溢的女招待那里要了三瓶啤酒:这是瑞士好的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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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纪50年代里,父母带我去过几次瑞士。当时他们刚好小富了一阵,而且去瑞士尚且不算太贵。我记得,留给童年的我印象最深的是,那里不管什么都秩序井然。我们常取道法国去瑞士,它在当时还是个困顿潦倒的国家,乡间房屋仍满是弹药留下的疮疤,墙上的杜本内葡萄酒广告也破的破、皱的皱了。菜是很好吃(这连一个伦敦小学生也能吃出来),但餐馆和旅店里却总弥漫着一种潮湿、颓唐的气氛,阴魂不散,便宜却叫人消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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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着就跨过了国境线,不是从山间就是从山巅,且天气无一例外是狂风呼嘯、冰封雪覆,来到一座……这样的城市:鲜花装点着屋舍,街道完美无瑕,商店皆生意兴隆,人民都聪敏、饱足。刚刚结束的那场战争似乎没有动瑞士一根指头。我的童年是黑白的,而瑞士却充满了斑斓的色彩:红与白、褐与绿、黄与金。还有那些旅店!一提起小时候在瑞士看见的旅店,我就想起新鲜松木,仿佛它们就是在四周的森林里自由生长起来的一样。到处是暧呼呼的实木:又厚又重的木门,铺着地毯的木楼梯,坚固的木床和吱吱报时的木头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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餐厅里有着巨大的观景窗,到处是花束和浆得笔挺的亚麻白桌布。而且,虽然这不可能是真实的,然而我回想时,总觉得那时候身边一个人也没有。我当时自然没听过克拉芙迪娅•舒夏特2这名字;但在以后的年月里,我会想象她静悄悄地快步走人其中一间餐厅,用乌黑的明眸扫视餐桌,而我——就像卡斯托普一样——将无言地恳请她坐到我的桌旁来。在现实中,和我一道用餐的都是些面无表情且有一定年纪了的夫妇:瑞士就是这样,它让你做梦,但也仅限于做梦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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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总爱捉弄人。我知道我们度假时几乎都只去瑞士德语区的伯尔尼高地,却总会将瑞士与自己最初笨嘴拙舌地努力说法语的经历联系起来:选巧克力时,问路时,学习滑雪时,还有买票的时候。瑞士于我,一直都与火车有关:琉森市外有一个小小的交通博物馆,将火车独有的魅力都尽收其中。在那里,人们可以看到世界上第一列电气列车;第一条也是技术成就最高的火车隧道;以及欧洲海拔最高的铁道线路——位于令人惊叹的少女峰,穿越艾格峰腹地后攀至海拔11225英尺高的终点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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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意思的是,瑞士人似乎从来不被英国铁路局所谓的“问题落叶”——或者“问题雪”3——所困扰。正如那些山区小老头若无其事地登上令人望而生畏的克莱因马特宏峰一样,由他们曾祖辈制造的火车,几十年来一直不费吹灰之力地往来于布里格与策马特,库尔与莫里茨,贝克斯与维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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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瑞士隘口安德马特,莱茵河和罗纳河从大山深处的冰天雪地中涌出的地方,米兰与苏黎世之间的喀尔巴阡山路深深往下通入哥达山之间,道路几百英尺之上,冰川快车在齿形轨道上急转好几个令人晕眩的险弯,攀向欧洲的屋脊。驱车行进在这些道路上就已经很艰难了,骑行或步行就更不堪设想。究竟是谁、又是怎样造出了这样的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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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最愉快的回忆属于缪伦。第一次去的时候,我8岁:当时,缪伦是位于雪朗峰半山的世外桃源,只有乘坐火车或缆车可以到达。路程长得要命——至少要换三次火车,且抵达后几乎无事可做。那里食物并不特别美味,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买——这还是往好里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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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别人告诉我,那儿很适合滑雪;散步环境好就更无须赘言。那里的景色——俯瞰一片峡谷,远眺少女峰——壮丽极了。一整天里,只有一辆进站、发车都踩着钟点的单节列车绕着山坡往缆车站开去的图景,可以算作娱乐。而它从小站出发的呜呜声,它与轨道相碰撞时令人舒心的眶叱眶叱声,就算是村庄里唯一的噪音污染了。当最后一班火车开过后,高原又恢复了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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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2年,在一场癌症手术和长达一个月的重度化疗之后,我携家人一起回到了缪伦。在我看来,6岁和8岁的儿子在此处的经历,与我小时候的完全一致,尽管我们这次住的高级酒店环境要好得多。他们喝热巧克力,在满是山花与迷你瀑布的开阔地面艰难攀爬,沉醉地眺望梦幻般的艾格峰——并在小车站里尽情玩耍。倘若我的记忆不出大错,缪伦便的确与过去毫无二致,依旧无事可做。堪称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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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没有将自己视作一个在哪里扎下过根的人。我们凭机缘在一处而不在别处降生,又从一个地方渡到另一个地方,如此漂泊一生——至少我的情况是如此。大多数地方都混合了各种回忆:无论是剑桥、巴黎,还是牛津、纽约,都会在我心里唤起万花筒般缤纷糅杂的际遇与经历。我如何回忆它们,取决于我当时的心情。但缪伦从来没变过。关于缪伦的一切记忆,都是准确无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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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条勉强称得上是路的小道,紧挨着缪伦小铁路。半路上——在线路唯一停靠的地方,有一家小咖啡馆贩售着一些瑞士寻常路边小店的货色。店前,山体陡峭地直插人下游的裂谷。店后,如果向上爬去,则可抵达几个夏日粮仓,有牧羊人在放牧牛和羊。或者,你也可以坐等下一班列车:准时准点,循规蹈矩,精确到秒。什么事也不会发生,这里是世上最快乐的地方。我们无法选择人生在何处启程,却可以选择于何处结尾。我知道我的选择:我要乘坐那辆小火车,无所谓终点,就这样一直坐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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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典出色情电影《黛比上达拉斯》(Debbie Does Dallas)。电影讲的是一个啦啦队长筹钱去达拉斯参加试镜的故事。“黛比上达沃斯”(Debbie Does Davos),此处将那些意大利女人比作Debbie,说她们在瑞士滑雪胜地逢场作戏、依傍富人。达沃斯为瑞士东部的一个城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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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克拉芙迪娅•舒夏特是托马斯•曼的长篇小说《魔山》中,主人公卡斯托普在疗养院里爱上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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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1991年,英国铁路局称自己的列车由于某种特别的雪而无法正常运作。翌曰,报刊便打出“英国铁路局声称雪有问题”的戏谑标题。后来这句话便被引为笑谈,用来嘲讽官方给出的拙劣借口。这句话的变体有很多,也有说“落叶有问题”的版本,于是会有“问题落叶”、“问题雪”之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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