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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父亲苏秉琦:一个考古学家和他的时代 父亲给我的第三个差事:“去看看你三伯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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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1年,父亲在五七干校。家里六个人分住在六个地方,处于艰难的时期。只身在京的母亲给我们一一写信,说她正在按照革命造反队的命令做土坯(备战挖防空洞用砖),孤身一人固守着这个家,白天劳作很累,可每到夜晚就是睡不着,把你们五个人挨着个儿掂量,心里难受。你爸曾说咱们再也不分开,现在却彻底分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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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暑假前,我尽早告诉了母亲我回北京的日子。她立刻回信说:“能不能在你从兰州回北京的半路郑州下车,先去驻马店的明港,看看你父亲到底怎么样了。”虽然父亲给母亲的信里说一切都好,但母亲心里并不踏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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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火车时刻表做了仔细研究后,立即给父母分别写了信,说好了几月几号坐哪一趟慢车,能够在中午12点前赶到明港火车站,我将立即去干校门口等待父亲,在大门口旁见上一面。这个时间不会影响他的集体活动,也就不需向领导们请假添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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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个中午我按时到达了明港车站,不料想我刚出了站口,就在围挤着的一大堆人群里远远看到了父亲,他正在努力地向这边张望。我惊讶地发现,他的头发明显白了许多。他先是问我吃饭了没有,我这才想起还没吃早饭和午饭。于是他带着我先去了车站旁边一个小饭馆,而他已在干校尽快地把饭吃完了。他一边看着我狼吞虎咽,一边说你出门就不要太节约舍不得花钱。我介绍了我们五个人的情况,问了他的劳动和起居情况,母亲再三嘱咐他得多注意身体、按时吃治疗高血压的药物。他说,来到这里没有人被整,大家对夏鼐先生和我挺照料的,两个老者做些煮白薯类的活计也不累,心里还感到一种少有的轻松和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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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着,他突然眼睛一亮,说在劳动之余,多次和几位同事一起去附近捡拾了古代的陶片,还引出了很有用的新的思考和新的体会,脑子里又开始考虑一些新的事情了。他憔悴的面孔立刻显露出了笑容,我心里却百感交集:这代知识分子太敬业了,把事业看得那么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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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不容再继续交谈了,我和他走到了干校的大门口。大概是午休时刻的缘故,少有人进出。但为了防止有人看到,我没有走进去,相互也不宜再多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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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着他的背影,高大的身子迈着沉重而缓慢的步子,逐渐消失在远处的小路里。这时,35岁的我突然酸楚地哭了:父亲,我多么想再陪伴你片刻,多么想为你分担一点你的苦难,你已是六十多的人了,可我什么也做不了。我还有许多的话没说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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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回过神来,立即想到了孤独的母亲。我要立刻坐车赶回家里,把刚才一个多小时的情况如实地、细细地诉说给正在担心挂念着我们的母亲。她的头发也已经花白了,这个,我在探望父亲时都没来得及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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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立即退了旅店,赶紧回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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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见面的事,父亲始终没有对人提及。十多年过后我向他的学生们说起时,他们都感到吃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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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一年多,父亲从干校回到北京了,业务活动也多了些。1972年五一节前夕,他给我写信,要我下次从兰州回北京路过西安时,顺便去探望一下三伯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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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里当然很清楚,实际情况绝不是父亲信里写的那么轻松,那时他依旧是自身难保,却更加惦念他的三哥。事后听母亲说,已经四五年没有直接听到三伯父的音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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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月底,我到了西安,按父亲信里写的门牌号,找到了三伯父居住的小院子,只见他家的三间北平房明显地许久没人居住了,门口已堆放着邻居的杂物。我向居住在厢房里的邻居打听:“住在这儿的老苏在吗?”邻居很警觉地回答说,他是个被隔离审查的人呀,反问道:“你是谁,来干什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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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见事情不好,找了个借口说:“他前年借走了我好多的粮票还没有还给我呢!”然后就急忙扭头走开了。在小路上走了一段后,又觉得不成:我的三大妈呢?我立即返回,问这邻居:我还是去找他的家人吧,那个“苏大嫂”在哪儿呀?对方回答说:“她早就住到她儿子家了,好像是在咸阳还是什么地方呢。”我只好作罢。回到北京说给父亲后,他脸色阴沉,低头沉闷许久,大概是对我没有见到三伯父,事情办得匆忙不很满意。后来母亲跟我说,你三伯父在建国前就买下了那个院子了,你说的东西厢房的人家不知是怎么住进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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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得知,三伯父在1974离开了人间。三伯母的信里说,知道四叔的日子也艰难,所以有意迟迟通报,字里行间透露着凄凉。他们兄弟俩最后九年都没能见面,也是父亲此生的一件憾事。我想他们两个手足情深,心里一定都还有很多很多的话没有说。每每想起此事,我也深为我没有做好西安之行而内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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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父亲苏秉琦:一个考古学家和他的时代 清高,尊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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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1年到1952年,全国的三反、五反运动中,有些在建国前参与了抗战胜利后接收工作的官员或办事人员(“接收大员”),涉及了一些或大或小的经济问题。然而,我父亲和同他一起从昆明回到北京的三个人,在这个运动里安然无恙。因为他们清白,没有谋取过任何私利。钱临照先生在60年代末(大概是他迁往合肥前)来我家探望时,两个人兴高采烈地说起他们在接收那些房产物资过程中的清廉洁身,很是自豪得意。事后父亲说,胜利后的“接收大员”里,不少人中饱私囊。我们这几个知识分子确实做到了清廉,每每回想起这个事情,心里就会感到特别的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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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前一辈考古学家、“中国现代田野考古第一人”李济先生的儿子李光谟在回忆录里所写的,李济先生去世后,他的家中没有一件古董,没有一本线装书籍或珍本。李济先生在南京曾经与北京的同行徐旭生先生有个口头的约定:考古人不许自己收藏任何古董,不许和古董方面的任何交易沾边。他们这个口头约定非常有力量。徐先生又把这个约定传给了他的下一代,没有红头文件,没有保证书和签字。父亲说:“这是对学术执着所得来的力量,是人格和信仰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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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两件事,一直深存我的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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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9年末,我得知有个“地震地质大队”(后改名为地壳应力研究所),是由李四光创建的,是专门研究地震的,而且每周有五个白天专门做业务工作。于是,我很向往能够调到那里工作,并开始主动地不断写信联系,直到1972年4月才实现了自己的心愿。在联系调动处于困难阶段的1970年,我的父母在每天黄昏去紫竹院公园散步时,竟意外地和李四光先生碰了好几回面。他每次身后都有一个勤务兵跟随,提着个小马扎,以供他随时休息。每次相遇时,三个人谈笑片刻,又各走自己的路去了。有一次我正好回北京探亲,母亲向我聊起了这件事情。我急切地询问父亲:你和李四光先生是老交情了,你也知道我要调动的单位恰是他分管,你为何不借此良机,把我的事说上几句?他肯定能帮上我的这个大忙啊!父亲浅浅一笑而不作答。又过了些天,他们和李四光先生再一次巧遇了,事后母亲告诉了我。我问父亲为什么还是没提我的事情,他说你自己的事情还是你自己做才好。就这样,一段近在咫尺的路程,靠我自身的力量却足足跑了整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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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独有偶。1977年夏天的一个晚上,裴文中先生来我家做客,谈他俩的学术问题。我在他们谈话的间隙处,聊了些家常。当他得知我费了大劲总算是调动到地震系统工作时,笑着说,啊,真巧,我的二儿子(裴申)也正在费着劲地往你们系统调动呢,难度不小啊!我连忙说,我去地震局给通通气吧。话音未落,裴先生很本能地连忙摆手笑着说,不必了不必了。直到1983年,我为出版自己的著作去地震出版社,竟意外地碰到了裴申,他在那里做编辑。互相攀谈中得知,他调到那里,也完全靠的是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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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革开放后,有位朋友很恳切地找我,说他家有个祖传的像是宋代的瓷盘,能否请我父亲给鉴定一下。我说父亲是做秦汉考古的,对于文物不内行,就推托了。事后,我和我父亲聊天时谈起此事,原本只是想让他知道一下外界的动态而已,没料到我的话还没说完,他立即对全家人斩钉截铁地说:你们记住,我绝不会触及文物鉴定流通一类的任何事,我不是古董商,这是我对老一辈的承诺,以后不要再说这样的事。我回应说:明白了,你们都是很清高的人哪。他立即反驳道:“清高有什么不好?难道清高和提高全民素质是矛盾的?我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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