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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江湖(回忆录四部曲之四) 省籍情结拆 不完的篱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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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词越来越精致,“省籍情结”本来叫“地域观念”,当然后胜于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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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到台湾以后,时时刻刻提醒自己要在当地交朋友,这是我多年流浪之后、反躬自省之时得到的“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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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在技术上我是无能的,只有在文章里面做一些不着边际的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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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台湾流行“吃拜拜”,每年到了一定的节日(多半在七月中元节),家家大摆筵席,客人越多越有面子,有时候连第一次见面的初交也邀过去,十桌二十桌流水席摆在门外路旁,真有“千里搭长棚”的气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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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基督教某些教派反对吃拜拜,认为那是异教祭祀使用的食物。我总是劝他们,主耶稣常常在贪官污吏家中吃饭,你只要举行谢饭祷告,食物就洁净了。他们说,牧师不是这样讲的。我说牧师只要教友,不要朋友,我们既要教友也要朋友。牧师高风亮节,信徒捐钱供养,我们深入浊世,自己辛苦谋生,需要合作关系,同事来请你,你打了他的左脸,难道以后他会再让你打右脸?教会收到钞票,牧师岂能保证上面从来没沾恶人的指纹?只要进了教会的捐款箱,祝谢了,也就洁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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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教徒另有理由。一个同事对前来邀请的人说:“你们的菜很难吃!”可想而知,对方的脸色难看,多年以后,我知道这句话伤害了他,他永远不肯原谅。那时台湾的烹饪水准低于“中原文化”,一般食物多用蒸煮,像炒爆之类的“高级技术”难得一见,但是从“中原文化”里出来的人,无论上馆子还是下厨房,岂能永远没有蒸煮的东西?大家都是稀饭馒头养大的!本地人请客,即使他的菜真正难吃,我们也要吃,而且要多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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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是一九五五年以前吧,报纸迁就台湾同胞的阅读能力,发展漫画,一部分作品向台湾社会取材。漫画家为台湾妇女造型,大脸盘,两腮横肉,门牙“爆”到唇外,小腿大腿一般粗,赤着脚穿木拖板,大趾又粗又长,高高翘起。那时“上班族”进了办公室先喝茶看报,“外省人”欣赏这些漫画,又说又笑,引起本省籍同事的反感。我一看情形不妙,写信到报刊建议改善,可是漫画仍然是那个样子。我的收获是因此结识报界的资深编辑童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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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着说着来到六十年代,童常先生主编《新生报》副刊,经常定出专题征稿,用心鼓励“第一次投稿”的新手,文章技巧朴素而生活经验真切,他可以说是最早提倡“全民书写”的人,《新生报》因此增加了许多订户。可是他忽然被捕,居然判了死刑,耳语传播他为中共工作,他的“全民书写”也成了罪状,也有人找我问长问短。当初看漫画管闲事,后来居然有这样的发展,使我想起那四只著名的猴子:不说、不听、不问、不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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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次,我和小说家王蓝闲谈(那时他还不是“果老”)。我说咱们“外省作家”写的散文小说常常提到台湾的“下女”,也就是女佣,在作家笔下,“下女”又自私又偷懒,别家多出一点钱她马上跳槽,原来的雇主对她很好也没用,她说走就走,一天不肯多留。我说,“十步之内必有芳草”这句话还算不算数?“下女”难道没一个正面人物?王蓝一言未发,后来写了一个短篇,里面的“下女”有同情心,能为雇主设想,不计自身得失。大家手笔,从容委婉。那年代以我所见,仅此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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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女为什么对雇主没有感情?”有人提出这样的问题,他们怀想大陆时代的忠仆,终身跟定一个主人。我忍不住写了一篇文章间接回答,以我理解,当年大陆上有很多人家没有饭吃,这批人可以称为“饥饿群”,他们依傍殷商富户安身,今生今世不作二想。现在台湾没有这样的“饥饿群”,女人的自主权比较大,所以计较待遇,挑剔工作,不合则去,她们有独立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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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蓝的小说和我的杂感都没有发生影响,大概那些人也都是“不听不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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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到此处,我想起当年台北市公共汽车的车掌小姐,也就是随车售票的服务员。二次大战结束后台湾重建,她们是弯过腰流过汗的。我看到一本书叫做《福尔摩沙的女儿们》,记载当年女性职场的奋斗精神,作者忘记写“女车掌”,我该在这里补上一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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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未到台湾之前(一九四七),就对台北市的“女车掌”有深刻的印象,《大公报》登过一篇通讯介绍她们。那位记者描述,每天早晨,这些十几岁的女孩,穿着制服,挂着售票袋,挺着胸膛,红着面颊,大步走上工作岗位。这个形象终于新鲜活跃地显现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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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公报》说,台湾女子职业发达,“车掌”全是女孩,她们每到一站大声报告这一站的名称,声音清脆悦耳。有一个男孩考取了这个工作,第一天出动,第一次呼报站名,满车乘客听了大笑。男孩整天不敢再开口,第二天就辞职不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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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我来到台湾(一九四九),车掌仍然清一色女性,她们已不报站名,她们已经和乘客有了对立的情绪,主要原因是人口增加,乘客拥挤,“沙丁鱼罐头”的比喻就是那时候在台湾开始流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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资料显示,一九四六年台湾人口六百一十万,一九五○年激增为七百四十五万,其中绝大部分是从中国大陆逃出撤出的“外省人”,今天称为“新住民”,把地域因素转移为历史因素,很好。一九五○年以后,新住民继续增加,这些人多半先奔大都市寻找生存的机会,到处搭木板屋,摆地摊,也到处挤公共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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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台湾人口的出生率很高,六十年代,蒋梦麟说“一年增加一个高雄市”。方豪神父写过一篇杂文,把“同舟共济”改成同舟共“挤”。六十年代结束时,台湾的总人口到达一千二百九十八万九千一百二十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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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台北市的公车班次少,乘客不守秩序,车子到站,大家一拥齐上,犹如“抢滩”。上车以后,男女挤在一起,马路坑洞多,车身颠簸,乘客身体抖动,称为“挤舞”。公车的设备差,车门坏了还没有装好,暂且用一根铁链拦住门口,照常出勤,乘客挤得车掌没有容身之地,她一只脚踏在车门之内,一只脚悬空在车门之外,身体倚在那根铁链上随车飞行,远望好像是杂技表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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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规定,车子到站载客时,车掌要先下车,站在地上收票,最后尾随乘客上车。有一次乘客爆满,把车掌的位置占据了,把司机的视线也挡住了,车掌无法上车而乘客催促开车,把车掌甩在车后追赶喊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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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有人用台湾话形容一般新住民,说他们“只有路、没有屋”,意思是奔走四方,流离失所,没有恒产恒业,也就没有“根”。我看那时多少新住民风漂水漂,身不由己,既没有活路也没有死路。公车班次少,没有候车亭,烈日煎熬加上风尘扑面,这些乘客的心情怎么好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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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者说,你把动物(猴子或老鼠)密集地关在一起,这些动物就会彼此仇视,互相攻击,那时公车管理处每天重复做着同样的试验,车掌是首要受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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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虽这么说,新住民到底是寻活路来的,那就该凭修养过日子,广结善缘。可是他们却经常和车掌发生争吵,态度凶狠丑恶,好像有深仇大恨,我常看见小姑娘的脸上挂着泪痕。“适者生存”嘛,小姑娘总不能永远天真烂漫,经过历练,她们也发明了一些伎俩捉弄乘客,也用自己的母语骂外乡人,也会长出尖牙利齿。我曾遇见如下有代表性的场面:一个胖太太,一面和车掌对骂一面下车,她一只脚已经落地,一只脚踩在车上,就那么停住了,她使车子不能开动,延长作战的时间。这一方用台语,那一方用“官话”,双方显然都能听懂对手说什么,所以你来我去没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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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公车处规定,车中发生重大争执时,司机要把车停在路边等待解决。这时车上的“新住民”责备车掌耽误大家的时间,他们从没想过主持公道或排难解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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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男人品德很差,他上车下车故意擦撞小姑娘的身体,小姑娘剪票收票,两手忙碌,无暇防卫,《中央日报》在一条新闻里说,车掌小姐应该披挂“铜盔铁甲”。下车的时候车掌要收票根,无聊男子把票根揉成绿豆大的纸团放在手心中间,小姑娘伸手来抓,他就把手心凹下去让她抓不起来,一而再、再而三,让小姑娘的指尖“挖”他的手心。也有人趁机会塞一张小纸条给她,上面写一句调戏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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