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字猴:1.706042843e+09
1706042843 沈从文九讲 [:1706041479]
1706042844 沈从文九讲 四、“有情”与“事功”
1706042845
1706042846 看过了李广、窦婴、卫青、霍去病、司马相如诸传,不知不觉间,竟仿佛如同回到了二千年前社会气氛中,和作者时代生活情况中,以及用笔感情中。[236]
1706042847
1706042848
1706042849
1706042850 需要注意的是,沈从文这次读《史记》列传,不仅为作者所写内容吸引,而且为作者本身所吸引,体会、认同作者竟至于“如同回到了……作者时代生活情况中,以及用笔感情中”。
1706042851
1706042852 按说接下来就要讲《史记》和它的作者了,但是并不,沈从文笔一荡,说起旧事来。
1706042853
1706042854 记起三十三四年前,也是年底大雪时,到麻阳一个张姓地主家住时,也有一回相同经验。用桐油灯看《列国志》,那个人家主人早不存在了,房子也烧掉多年了,可是家中种种和那次作客的印象,竟异常清晰明朗的重现到这时记忆中。并鼠啮木器声也如同回复到生命里来。[237]
1706042855
1706042856 这件旧事和当下境况的相同处,就是一个人在孤单寂寞的情形中读一本有久远历史的书。
1706042857
1706042858 说这样的旧事有什么意义呢?
1706042859
1706042860 自觉地追忆旧事,其实是有意识地追溯个人生命的踪迹,由这样那样的踪迹而显现个人生命的来路。在一天前,也就是一月二十四日,沈从文集中地做了一次追忆。因为是一个人过年,他首先想起三次一个人在湘西辰州过年的情景。这三次,分别在他人生的三个不同阶段上:第一次是二十岁左右,在船上,身边只剩一个铜子,“生命完全单独,和面前一切如游离却融洽”;第二次是一九三四年,回乡看望母亲后往回返,乘小船下行,“生命虽单独,实不单独”。这时的沈从文已经是有名的作家,《边城》已在写作中,旅途中写给新婚妻子的信不久将改写成《湘行散记》而成为他湘西作品的代表作;第三次是抗战爆发后南迁途中,他在大哥的家里过年,同伴玩牌去了,他一个人烤火,想着两个儿子和正在进行的战争。还有两次过年,他在四川内江“用温习旧年来过旧年”时也想起来了:一次是一九二三年到凤凰高枧乡下作客,二十多年后写小说《雪晴》就是根据这次经历。还在当兵的他“当时什么都还不曾写,生命和这些人事景物结合,却燃起一种渺茫希望和理想。正和歌德年青时一样,‘这个得保留下来!’于是在另外一时,即反映到文字中,工作中,成为生命存在一部分”。还有一次也是当兵期间,在保靖,锣鼓喧闹声中,一个人在美孚灯下读书,“看的书似乎是《汉魏丛书》中谈风俗的”。[238]这些遗忘在时间背后又重现在记忆中的年景,连缀起个人生命的线索,这条线索中所贯穿的,是生命的单独和寂寞,以及在单独和寂寞中生长出来的感情和思想。他的文学的来路,也正在于此,由此而奠基和成就。
1706042861
1706042862 追忆旧事之后,没有什么过渡,直接就说:“换言之,就是寂寞能生长东西,常常是不可思议的!”这是说自己吗?是;但又不仅仅是说自己,个人的经验一下子又归附到一个长远的历史和传统中去,又是没有什么过渡,直接就说:“中国历史一部分,属于情绪一部分的发展史,如从历史人物作较深入分析,我们会明白,它的成长大多就是和寂寞分不开的。”[239]
1706042863
1706042864 而“寂寞”生长“有情”,下面就谈“有情”:
1706042865
1706042866 东方思想的唯心倾向和有情也分割不开!这种“有情”和“事功”有时合而为一,居多却相对存在,形成一种矛盾的对峙。对人生“有情”,就常常和在社会中“事功”相背斥,易顾此失彼。管晏为事功,屈贾则为有情。因之有情也常是“无能”。现在说,且不免为“无知”!说来似奇怪,可并不奇怪!忽略了这个历史现实,另有所解释,解释得即圆到周至,依然非本来。必肯定不同,再求所以同,才会有结果![240]
1706042867
1706042868 为什么谈“有情”要在与“事功”的矛盾纠结中谈呢?一月二十九日致张兆和信,说:“管仲、晏婴、张良、萧何、卫青、霍去病对国家当时为有功,屈原、贾谊……等等则为有情。或因接近实际工作而增长能力知识,或因不巧而离异间隔,却培育了情感关注。想想思想史上的事情,也就可以明白把有功和有情结合而为一,不是一种简单事情。因为至少在近代科学中,犹未能具体解决这件事。”为什么要把“有情”和“事功”合而为一呢?“政治要求这种结合,且作种种努力,但方法可能还在摸索实验,因为犹未能深一层理会这种功能和情感的差别性。只强调需要,来综合这种‘有情’于当前‘致用’之中,是难望得到结果的。”[241]
1706042869
1706042870 这就明白了,沈从文要谈的不是一个于自己于当前无关的理论问题,而是他自己正遭遇的思想和文学上的困境。政治要求“事功”,要求“致用”,甚至以“事功”和“致用”为标准和尺度,“有情”如果不能达到这个标准,不符合这个尺度,就可能被判为“无能”和“无知”。沈从文认为应该先“肯定不同,再求所以同”,那是把“有情”和“事功”放在平等的位置上,不以一方来衡量、判断,甚至是裁决另一方;但政治未必如此。
1706042871
1706042872
1706042873
1706042874
1706042875 沈从文九讲 [:1706041480]
1706042876 沈从文九讲 五、作者生命的“分量”“成熟”“痛苦忧患”
1706042877
1706042878 过去我受《史记》影响深,先还是以为从文笔方面,从所叙人物方法方面,有启发,现在才明白主要还是作者本身种种影响多。[242]
1706042879
1706042880
1706042881
1706042882 “现在”明白的要比“过去”以为的更进一层,既是对《史记》及其作者的认识更进一层,也是对自我的认识更进一层。而促成这种进一层认识的,主要是他所遭受的挫折、失败和困难重重的现实处境。他从个人生命的曲折来路中体会,仿佛与创造了伟大文学的作家对晤会心:“从文学史上过去成就看作者,似乎更深一层理解到作品和作者的动人结合。作品的深度照例和他的生命有个一致性。由屈原、司马迁到杜甫、曹雪芹,到鲁迅,发展相异而情形却相同,同是对人生有了理会,对存在有了理会。”[243]
1706042883
1706042884 《史记》列传中写人,着笔不多,二千年来还如一幅幅肖像画,个性鲜明,神情逼真。重要处且常是三言两语即交代清楚毫不粘滞,而得到准确生动效果,所谓大手笔是也。《史记》这种长处,从来都以为近于奇迹,不可学,不可解。试为分析一下,也还是可作分别看待,诸书诸表属事功,诸传诸记则近于有情。事功为可学,有情则难知!中国史官有一属于事功条件,即作史原则下笔要有分寸,必胸有成竹方能取舍,且得有一忠于封建制度中心思想,方有准则。《史记》作者掌握材料多,六国以来杂传记又特别重性格表现,西汉人行文习惯又不甚受文体文法拘束。特别重要,还是作者对于人,对于事,对于问题,对于社会,所抱有态度,对于史所具态度,都是既有一个传统史家抱负,又有时代作家见解的。[244]
1706042885
1706042886 几天后信里重谈这一话题,而用语更简:“……列传写到几个人,着笔不多,二千年来竟如一个一个画像,须眉逼真,眼目欲活。用的方法简直是奇怪。正似乎和当时作者对于人,对于事的理解认识相关,和作者个人生命所负担的时代分量也有关。”[245]《史记》的非凡成就是怎么取得的?沈从文的思路,是马上从作品跳到作者,从文字跳到人生。“作者个人生命所负担的时代分量”,这是要害。前面曾说遭遇不堪生活之后读杜甫“易懂得好处和切题处”,应该主要是这个方面的所指。
1706042887
1706042888 这种态度的形成,却本于这个人一生从各方面得来的教育总量有关。换言之,作者生命是有分量的,是成熟的。这分量或成熟,又都是和痛苦忧患相关,不仅仅是积学而来的![246]
1706042889
1706042890 前面追究个人生命的历史,其实也是检测个人从过往的各种经验中所受的“教育总量”。人生所受“教育总量”和人生所担负的“时代分量”,以及个人生命本身的“分量”,表述各有偏重,实际难分难舍。进而又言“痛苦忧患”,愈发逼近情绪和思想的核心。这种“痛苦忧患”,由个人所承受,承载的内容和含量却与历史和时代紧密相关。只是这种相关,却不是顺从或满足历史和时代的“事功”“要求”,也不是随波逐流。“万千人在历史中而动,或一时功名赫赫,或身边财富万千,存在的即俨然千载永保……但是,一通过时间,什么也不留下,过去了。另外又或有那么二三人,也随同历史而动,永远是在不可堪忍的艰困寂寞,痛苦挫败生活中,把生命支持下来,不巧而巧,即因此教育,使生命对一切存在,反而特具热情。虽和事事俨然隔着,只能在这种情形下,将一切身边存在保留在印象中,毫无章次条理,但是一经过种种综合排比,随即反映到文字上,因之有《国风》和《小雅》,有《史记》和《国语》,有建安七子,有李杜,有陶谢……时代过去了,一切英雄豪杰、王侯将相、美人名士,都成尘土,失去存在意义。另外一些生死两寂寞的人,从文字保留下来的东东西西,却成了唯一连接历史沟通人我的工具。因之历史如相连续,为时空所阻隔的情感,千载之下百世之后还如相晤对。”由个人的遭遇而体认历史、会心传统,又由历史和传统而确认自我、接受命运:“新的人民时代,什么都不同过去了,但在这个过程中,恐还不免还有一些人,会从历史矛盾中而和旧时代的某种人有个相同情形。……应当接受一切,从而学习一切。……我在改造自己和社会关系,虽努力,所能得到的或许还是那个——不可忍然而终于还是忍受了下去的痛苦!”[247]
1706042891
1706042892 与“痛苦忧患”相关,与作者生命“分量”相提并论的,是作者生命的“成熟”。“成熟”这个词,沈从文在这里也不是随意写下的。他自觉此时生命储蓄的能量已经达到饱满的状态,只要条件许可,就可以化为创作。内江实际的生活经验使他体会到:“我的生命如有机会和这些人事印象,这些见闻,这些景物好好结合起来,必然会生长一片特别的庄稼,……即可形成一种不易设想的良好效果。一面是仿佛看到这个庄稼的成长,另一面却又看到体力上有些真正衰老,人事挫折,无可奈何的能力消失。在悬崖间绝对孤独中体会到这个存在时,更深一层理会到古来人如杜甫等心境。”沈从文常常走到住处附近的一个悬崖顶上,“一到顶上,即有天地悠悠感。各个远近村落,都有我们同队的人在工作,三天有一部分可见到。表面上我和他们都如有点生疏,少接触谈笑,事实上生命却正和他们工作在紧密的契合,而寻觅那个触机而发的创造心。只要有充分时间,这点天地悠悠感即会变成一份庄稼而成长、而成熟。但是这个看来十分荒谬的设想,不易有人能理解,能信任的。……是和风甘雨有助于这个庄稼的成长,还是迅雷烈风只作成摧残和萎悴?没有人可以前知。我常说人之可悯也即在此。人实在太脆弱渺小。体力比较回复时,我理会得到,新的历史的一章一节,我还能用文字作部分重现工作,因为文字的节奏感和时代脉搏有个一致性。我意识得到。如果过去工作有过小小成就,这新的工作,必然还可望更加成熟,而有个一定深度,且不会失去普遍性。为的是生命已到了个成熟期。特别是对于人的爱与哀悯,总仿佛接触到一种本体,对存在有了理会,对时代有了理会”。[248]
[ 上一页 ]  [ :1.706042843e+09 ]  [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