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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年碎影 进 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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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的人生的道路上,进京是个比较大的变化,比喻说,出门散步,无目的,可以往东,也可以往西,不知怎么一来,向东走了。所见,所遇,就限定为东方这一路,不易变,或简直不能变。这就成为像是命定的路,指实说是书生的路。不好吗?知足常乐,既是上帝限定这样想的,又是圣贤勉励这样做的。这是说,我不只安之,有时回想,还觉得如此这般也不坏。飘飘然了,就宜于或乐得加细说。然而可惜,我的记忆力很坏;从1928年暑后起,本来可以借助日记,不幸辛辛苦苦十年,每晚记,总有十几本吧,都毁于七七事变的战火。所以还是只能安于得其大略,甚至不得不模模糊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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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就由模模糊糊说起。到1931年6月,六年的师范学校生活结束了。上学,依学制,时间有定,熬过六年,毕业,拿到证书,用大而空的笔法,可以说是胜利完成。实事求是就不是这样,而是旧的破灭,主要是不能在原来的大院里白吃白住;新的渺茫,即离开旧地,往哪里走,谁也不知道。依法,或依通例,师范学校毕业,要到小学去当孩子王;小学,排在前面的是本县的小学,最好是城里的,不得已就下乡。本县不成,有机缘也可以到外县,入城难,就安于在乡镇。现在还记得,月工资是三十元上下,比北京警察(当时名巡警)的月饷高三四倍,所以在工农的眼里,仍是“唯有读书高”的高等人。但也有缺点,是:一,长年跟毛孩子在一起混,没意思;二,干到老也不会升迁,仍是个孩子王。其实这是后话,在当时,我大概连这类衡量高低、利害的余裕也没有,而是比缘木求鱼更泄气,守株待兔。这兔是新的安身之地;称为“待”,是既没有什么设想,又没有积极去营谋。也是通例,最后一个学期,也许很早,有些人的出路就定了;还有些,大概是少数,经过奔走,到学期终了,也终于有了容身之地。我呢,也许在这类事情上总是退缩吧,是直到该卷铺盖离去的时候,还是没有地方要。形势是只能回家或找另一个食宿之地。真就回家,投笔从农吗?不好看,也不甘心。于是四面八方挤,就挤到仍旧在学校里混日子的路。幸而“师范学校毕业至少要教学一年始能升学”的规定并不执行,我就背负被卷、怀揣证书西行入京,去投考高等学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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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生地方,语云,人熟是一宝,只好找熟人。有个姨表兄刘荩忱(名国忠)在朝阳学院上学,学法律,住在他们学校附近,即东四十二条东口海运仓一带。我由他介绍并关照,住在十二条以北慧照寺街路南一个公寓里,记得同住的还有同班贾汇川和赵步青。生活既穷困又单调,主要是温课;中午和日落时,到附近小饭馆吃点最省钱的。报考要选择,考虑的条件有两个:一个是学校好,或说有较高的地位和名声;另一个是费用低,因为高,如燕京,就念不起。两个条件相加,很容易就筛出两个学校来,北京大学和师范大学。大概是七月初,报名开始,我到这两个选定的学校报了名,验明证书之后,交报名费一元,填写志愿是学文,即入文学院。因为后来入了北京大学,熟悉常见到的种种,至今还记得报名地点,是第二院(理学院)东路二层灰砖楼(数学系在其内)的南面廊下。这座灰砖楼有幸,大破旧物之后,到变为保护文物古迹的时候,还在死缓期,于是就活下来。是1991年夏天,我也有幸,还在这个大院里尸位素餐,为了纪念入学六十年,还在那个廊下照了相。当年的清爽变为一甲子之后的乱糟糟。这也好,因为可以证明,过去的真就一去不复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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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大学考期在前,总是在七月的前半,在第三院入门右手操场西部坐西向东的教室里。记得门类有国文(今曰语文)、数学、英语、史地,也许还有党义?数学考得很坏,几何还略有所知,代数简直不成,后来不知从哪个渠道得来消息,是得四十分。英语也不佳,刚刚及格。上天保佑,国文出了四书题,是“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试申其义”。这两句出于《论语·季氏》,我不知道,但我的心里还存有半部《孟子》,而且受小学刘阶明老师之惠,知道寡是指人口少,于是拿起笔,就拉孟老夫子来助威,说“河内凶,则移其民于河东,移其粟于河内”云云。且说其时北京大学正是被考古风刮得晕头转向的时候,推想这位阅卷先生开卷遇到《孟子·梁惠王上》,必是相视而笑,莫逆于心,于是据说,就大笔一挥,给了八十分。这自然是后来才听说的;至于当时,我是兼用了兵家的策略,在失败和胜利的两种可能之中,宁可设想为失败的。这就要准备不久之后走入师范大学考场。还是走兵家的路,战前要秣马厉兵。时间有限,厉兵应该先对付钝的,于是用全力温数学。可谓勤,天天夜以继日。老天爷不作美,偏偏这几天酷热,尤其入夜,面对青灯,持笔解方程式,必是汗如雨下。这样总有十天上下吧,是一天傍晚,公寓的伙计送来一张明信片,问是不是我的,说在院里放几天了。我接过来看,是同学赵君寄来的报喜片,说他住在沙滩,看见贴在二院门口的榜,我录取了。我当然高兴,理由之切近者是可以不再冒酷暑解方程式。也有马后课的懊丧,是因为消息一再迟误,白白受了若干天苦。但终归是大局已定,心里一块砖头落地。之后是正式决定,北京大学位高于师范大学,北大录取,就不再考师大;其时是七月,离入学尚远,先回家,住到八月下旬再来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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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家乡到学校,也可以说由学校到家乡,路程有小变:通县时期是只能走家乡西北三十里的河西务,坐长途汽车;到北京,就既可以走河西务,又可以南行五十里到杨村,坐火车。火车有优越性,敞亮,平稳,但到杨村上车,就要多走二十里旱路。所以大学四年,寒暑假有时(不像师范时期那样确定)回家,来往还是多取道河西务。由河西务上长途汽车往北京,路过通县,到新城南门暂停,可以听到嘈杂的兜售蹲儿饽饽、糖火烧的声音,车入城走一段路转西,可以看见师范学校校门、张家小铺、大红牌楼、西门等等,感到真就分别了,心里不免热乎乎的。还是说这一次榜上有名的荣归,不同的人反应不一样。邻里有文化的,大多是与药王庙学校有关系的,觉得我真就高升到“士”的阶级,他们只是沾点边,严格说,不够格,心情是尊敬加羡慕。没有文化的,还是“唯有读书高”、离开庄稼地就好那一路,觉得进了京是更上一层楼,远远超过他们,所以见面增加了客气,呼为“二先生”(我行二)。母亲向来是少言笑的,但看得出来,是由于儿子在村里露了脸而高兴。父亲是一则以喜,一则以惧,觉得能升学也好,但还要花钱,也不好办,因为家里经济情况一直不好,一年勤苦,收入总不够他还赌债的。百分之百不高兴是大嫂,那是以前听长兄说,我考师范学校,她说枕边话就曾劝阻,未如愿,现在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当然很懊丧。这是典型的妇人之见,总希望自己的男人是最出色的,在家里占上风,正是其情亦可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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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转回来说自己。这次在家里,大概不满一个月,依人生惯例,无事像是更不得闲,转瞬就接近新生报到入学之期。准时到学校,报到,交十元学费(交之前,足在校门外,这十元非交不可,第二学期起就可以请求缓交,校长照例批准)。其后并取得住宿权(不收费),分配住在北河沿第三院大门(坐西向东)内南侧口字形二层楼楼上西面的一间。一间住三个人,那两个,一个是由预科(这是最后一期)升上来的李耀宗(河北满城人,入国文系),一个是新考进来的陈虞朴(河北阜平人,入史学系)。说起系,还要说说入学之后一次影响不小的偶然。是投考报名,志愿只填什么院;录取之后办入学手续,还有选系的自由。其时文学院有这样几个系:哲学系;史学系;教育系;中国语言文学系;外国语文学系,包括英文、法文、德文、日文四个组。名义是五个系,实际是八个系。选定之前,我曾否仔细考虑自己的兴趣、将来的发展、毕业后的出路等,不记得了。只记得,也许想远走高飞吧,填表之前曾想学英文,就在下笔之前,遇见也是本年度考上北京大学的师范同学陈世骧(他是第十三班同学,还差半年毕业,何以能报名投考,不记得了),谈起想学英文的事,他说入大学,学什么,应该展其所长,不该补其所短。他断定我的所长是国文,应该入国文系。不知哪阵风吹的,其时我竟有从善如流的美德,于是未再思三思,就拿起笔,在志愿一栏填上中国语言文学系。上课之前,依古今通例,是要办多种手续的,现在只记得曾领得一枚徽章,圆圆的,上有“北大”两个篆字,嵌在帽子(通行毡制的礼帽)的右侧,不招摇而过市,至少是有时,连自己也觉得身价与通县时期不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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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不同,有如意的一面,主要是就学,此后会有许多可学的,而如果能够学而有成,那就真成为“唯有读书高”了吧?但也有不如意的一面,是收入难得增加而开销必加大。大,来于大学的“大”,小小气气不合适了,日用,吃(官费变为自费)穿,交往,也许还要添些书吧,都是离开钱办不了的。怎么办?语云,挤墙挨打,不再有退路,也就只好在学业闪光和钱袋暗淡的夹缝中挣扎着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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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年碎影 北大释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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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母校为名,北京大学排第三,可是由影响方面考虑,次序就要倒过来。影响有偏于身的,主要是在什么地方、用哪种方式混饭吃;更重大的影响是偏于心的,“人心惟危”,难言也,勉强说,不过是喜欢并常常胡思乱想而已。这身和心“本是同根生”,所以寻根,就要先说说北京大学。根也要有根,即活动场所,为不知者设想,向导游学习,先介绍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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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1931年暑后入学,其时学校有三个院,分三处,总说是在紫禁城东北。三个院,排次序,如果由编年史家下笔,排第一的应该是坐落在马神庙(旧名)的,因为清光绪二十四年(1898)开始设立京师大学堂,地址是马神庙的乾隆四公主(和硕和嘉公主)府。排第二的应该是坐落在北河沿的,因为光绪二十九年(1903)开办译学馆,有些校舍是那时候建的。可是我上学时候,排次序,是以文、理、法的次序为次序,汉花园的为文学院,排第一,马神庙的为理学院,排第二,北河沿的为法学院,排第三。释地,宜于更重视现状,所以由排第一的文学院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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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定位。由大到小,第一院在皇城以内的东北部,紫禁城以东略北。用指路法说明,是由紫禁城北门的神武门外、景山前门之间的那条路东行,过北池子北口外,路北斜然后向东(只是这一小块名沙滩),那条东西向大街名汉花园(今改五四大街),东至南北向一条小河(西岸名北河沿),街北都属北京大学,靠东部的三分之二耸立着一座坐北向南的四层红砖楼(通称红楼),是文学院(我入学以后法学院亦来此上课)的所在地。红楼前偏西有临街的几间平房,名称不记得了,业务是卖讲义。出红楼后门,稍偏西有个高铁架,上悬斗大铜钟,上下课时敲打以报时,记得上课是连敲两下,略停再敲,下课是以一下为单位,慢慢敲。红楼后面是空地,用作操场,靠北部,冬天搭席棚,辟为冰场。西部有坐西向东一个宽大平房,用作风雨操场。这个大房之前偏南(?)有几间小平房,是男生浴室。风雨操场之西是男生宿舍之一的东斋,门向西(门外的南北向街名操场大院),不直通操场。风雨操场之北有个向西的门,是第一院的后门或便门,可以西行往第二院。红楼以北偏西有个松公府(操场的空地有些也是松公府的),我入学时候学校已经把整个府买过来,府略修整,前部用作图书馆(原在红楼),后部安置研究所国学门。松公府以东增建三层楼的学生宿舍(通称新四斋),西南部(即便门内以北)建了两层兼三层楼的新图书馆,便门以外街西建了地质馆(其地原为松公府祠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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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着说第二院。情况与第一院不一样,那里是新建,这里是旧建筑略加变化。由位置说起。总的是在紫禁城神武门以东那一段以北,景山路北以东,东西向的一条街,路北靠西的一半。街原名马神庙,后改景山东街,不久前又改为沙滩后街。名马神庙,街的某处应该有马神之庙,可是我入学时候已找不到这个庙。据比我早来几年的回德望先生说,他见过,在街东口外略北,坐东向西,残破的三间房,有院墙围着。如果他的记忆不错,很可能是乾隆初年修建公主府,由街里某地移出去的,因为以庙名街,庙应该在街之内。无可考,只好不考,改说公主府。公主是乾隆皇帝的四女儿,乾隆二十五年十六岁,下嫁傅恒之子福隆安,七年之后就死了。其后府由谁住,关系不大,反正到光绪年间像是空闲了,所以立京师大学堂,就拨这个府为校址。其时世态和人心都还缺乏革命的积极性,所以府改为校,变动并不很大。这里只说我上学时期的。校门平房五楹,中间为门洞,推想即原来的府门。入门不远有石狮子一对,按王府旧制,其后应为银安殿,没有,改为筒形(两排房面对,中有路,上不见天)平房,横贯东西,尽头并转向南,用为物理、化学等实验室。石狮子背后上台阶有穿堂,两旁是学期之前张贴各系课程表的地方。穿堂中间向东向西即筒形房的路。一直北行下台阶是个大院落,北面坐北向南是原公主府正殿,改用为阶梯式可容二百多人的大讲堂。讲堂两侧有耳房,两侧一间是教师上课前休息的地方(内有小门通大讲堂)。讲堂前有空地,由四周向内渐渐低下,中间成为小荷池。池中间立大理石柱,柱四面刻大字(慎思、明辨之类?),顶上斜立个日晷。空地两旁有南北向通路,路东有两座楼,都是两层:靠南一座口字形,四面有廊,有门,是数学系;靠北一座工字形,只有前门,是生物馆。大讲堂之后还有个院落,北面的房屋高大,有廊,用作宴会厅。东西厢也有廊,用作什么,不记得了。这个院落的后面还有建筑,是两层上下各十间(?)的小楼,公主府时期的存物之所,大学堂时期用作藏书楼,我上学时期用作什么也不记得了。大讲堂以西靠北有三进带廊的高大宫殿式房子,推想是公主食息的地方,最前一进用作校长办公室,后两进用作什么,当时即未注意。校长办公室以南,一排一排平房不少,靠北是办公处各科室,靠南是宿舍,其中临街一部分开南门,是女生宿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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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第三院。汉花园东口外是一条南北向的小河,河西岸名北河沿,东岸名皇城根。北河沿,由汉花园到东华门外这一段是河沿的南段,第三院在这一段靠近南端的路西,改为用步行说明:出红楼东行,到汉花园东口外改为南行,过骑河楼东口外(已无骑河之楼),不远,过孟公府东口外,路西墙角立个高一米上下的石碑,上刻“译学馆”三个大字,是第三院的东北角,前行不远就是坐西向东的拱形院门。再南行不很远,到东西向一条大街,西望,穿过南北池子中间,是耸立的东华门;东行不远是东安门(皇城东门,其时已拆除),穿过东安门大街,南行就是著名的王府井大街。位置定,说院内情况。拱形大门上有房屋,不多,可是开个银行,名“北京大学学生储蓄银行”,因为行长是马寅初,据说还颇有名气。我没上去过,因为无钱可储。进大门,左方(即路南)是一座两层的口字形楼,其时用为学生宿舍,排号是第三。右方(即路北)是操场,记得有平整的网球场,至少是两个。操场尽头,即西端,有坐西向东的两层楼,是教室。教室南侧,地势高起,上立个柱形的大理石碑,是三一八纪念碑。其南还有一座两层的楼房,推想也是教室。这两座楼后面还有空地,只记得靠南部有个坐北向南的宽大建筑,东西向九间,南北向五间,都是中间开门,是体育馆。在这个馆里,来于闻,是五四运动,曾囚禁被捕学生一千多人,长达三日;来于见,是1932年(?)章太炎来北京,曾讲演,慷慨激昂谈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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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院的情况介绍完,还要说说学生宿舍,因为它有半独立性。大致依序号说。排第一的是西斋,在第二院的西墙外,大门向南开。其中坐北向南房十几排,一排分为若干间,一间住两个人。因为进深宽,成为南北一个长条,于是适应北大个人主义味道浓的特点,辟前后两个门,中间用布帘隔开,同屋成为各立门户。据说,真有同屋一年两年,未曾交谈一次的。在几处学生宿舍中,西斋有个特点,是有食堂可以包饭,一日三餐,一菜一汤,馒头米饭随便吃,大概是一个月六元。排第二的是东斋,在第一院红楼以西,大门向西开。也是坐北向南房若干排,一排分为若干间,一间住两个人。房形是方块而非长条,所以同屋的两个人就不得不对床夜话。但东斋有个优越性,是地点适中,上课、吃饭都方便。排第三的是第三院内那个宿舍,口字形,上下两层,房屋开间大,一间可以住四个人。与东斋相比,住在这里等于偏安江左,上课,吃饭,都不得不北望中原。因为分配宿舍,理科学生在西斋,文科法科学生在东斋或三院,不能入东斋,上课就要北行不短的一段路,入红楼,吃饭也要到沙滩一带。第四宿舍在红楼以北椅子胡同,往那里,要由东斋门外的操场大院北行,过松公府夹道和嵩祝寺夹道,然后转东,走完嵩祝寺后身,再转北,才能到。说来也奇怪,我在学校蹲了四年,以后断断续续在沙滩一带混了几十年,竟是直到现在,也没走入过椅子胡同,因而对于这个宿舍的情况,除了也住男生之外,是毫无所知。排第五的是女生宿舍,在第二院以西的临街,门不大,向南开。估计面积也不大,房屋不多,因为其时女生很少,有的北京有家就不住宿舍。但至少在这里,房屋多少与级别高低并无关系,如西斋,终日大敞门,各色人等都可以出出入入;女生宿舍就不行,门口挂着“男宾止步”的大牌子,位高如蒋梦麟,名大如胡适,也只好望门兴叹。前些年听比我晚一年入学的教育系同学于卓说,这限制还有例外,是每年校庆那一天(可惜也忘了是哪一天)开放,男性,就是不找什么人,也可以进去看看。是当时不知道这个规定呢,还是自惭形秽,未能一鼓作气呢,不记得了,反正我是良机错过,终于没有能够欣赏一次这个集体闺房,“微闻芗泽”。至此,就序号说,学生宿舍说完了,而实际是此外还有。先说两个不见经传的,是我分明记得,三院以北几十米,路西一个高台阶大门,看样子原是民房,住的都是北大男生,像是还有人称它为三斋;松公府夹道近北端路西有个小宅院,看样子也是民房,住的都是北大女生。我推想,这是因为几处排号的宿舍不够用,为救急租的。我的推想大概不错,因为三十年代初买得全部松公府,之后不很久,就在府以东的空地(红楼以北)建了三层楼的既宽大又豪华的新宿舍(学生呼为新四斋)。说豪华,是因为设计的是一室一人专用,在国内是独一无二的。这个新宿舍与新图书馆在我毕业那一年同时完成,娘家“发”了,我可以找机会夸夸,可是不能得实惠,也总是个遗憾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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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年碎影 课 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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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大不愧为大,单说活动场所就多到若干处,上一篇大致介绍了。在活动场所之内要活动。最重要的活动当然是,由学生方面说是“学”,由教师方面说是“教”,地点主要是在课堂上。所教和所学都不只一种,可以总称为课程。情况如何呢?就还记得的择要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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课程有系内的,有系外的,当然主要应该说系内的。系名“中国语言文学”,意思是课程可以分为语言和文学两类,如文字学、音韵学、方言之类是语言,秦汉文、唐诗、元明小说之类是文学。人,性有所近,可以偏于语言,也可以偏于文学。学制容许这有所偏的自由,即如我,总感到象形、指事、开齐合撮之类过于枯燥,长达四年,就没有听,如魏建功先生的古音系研究课,赵荫棠先生的中原音韵课。但语言和文学的分家又不是一刀两断,记得入学时填志愿只写“中国语言文学系”而不更下行,写“语言专业”或“文学专业”。课程也是这样,分必修和选修,如冯沅君先生的中国文学史(文学),钱玄同先生的中国音韵沿革(语言),记得就都是必修课。还有不属一系的必修课,可以分作两类。一类是基础性质的,如胡适先生的中国哲学史,钟作猷先生的英语,是一年级(文学院?)普修。还有一类是政治性质的,文是(国民)党义,武是军训,是全校学生普修。课程多,人兴趣有别,精力有限,学校的要求有定,上多少,上哪种不上哪种,有个下限,用学分制来调节。一学期最低要修满十六学分,一门课大致是上完,考试及格,得两学分。有些课是必修,比如五门,学分不够,可以再选三门。有精力和兴趣,多选,比如四门、五门、六门,也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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必修,没有选择余地,你愿意修也得修,不愿意修也得修。但也藏着个小自由,是可以逃学(详情留到后面说)。选修,容许选,自然就有更多的自由。选,可以因课的性质而选,如我对乐府诗有兴趣,刘复先生开古声律学课,我就选了。也可以因人而选,如顾颉刚先生开《尚书·禹贡》课,我想看看这编古史辨的人物,也就选了。多数是既因课程性质又因人而选,如刘文典先生开六朝文的课,我想听听骈体,又想看看这胆敢顶撞蒋介石的人物,也就选了。以上的选是文献足征的,即校注册科登上文本的。不入文本,自由选听(不算修),自由的范围就更大了。文史哲不分家,现在还记得,史学系,我听过孟森先生的明清史,钱穆先生的古代史,马衡先生的金石学;哲学系,我听过汤用彤先生的哲学概论,马叙伦先生的宋明理学,熊十力先生的新唯识论。(以上有的可能计学分,记不清了。)因为不愿意把英语完全忘掉,我还听过英文组温源宁先生、应谊先生等用英语讲的课。听课还有看名角性质的,仍以我为例,那是跳出文学院,到理学院的生物馆,听世界著名地质学家美国人葛利普(A.W.Grabau)讲地质学。他下肢瘫痪,坐藤椅,由两个人抬上讲台。人相当胖,用英语讲,话缓慢而清晰。其时还有个由美国来的名角W.F.Osgood(中文译名奥斯谷),据说是世界(数学的)解析学权威,曾任哈佛大学数学系主任,我本也想去听听,及至看挂在第二院中门过道的课表,课程的名目比佛教密宗的咒语还难懂,胆量不够大,没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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课程门类多,可以不可以分高下?依理,天之生材不齐,是应该有高下的。可是真要评定就很难。标准难定,一也。比如实用不实用是个标准,提出一门,问甲,说实用,问乙,可能说不实用,问丙,还可能说,不实用的反而有较高的价值。其二,还要看由谁讲。同样一门课,由甲讲,也许庸庸碌碌,换为乙讲,就可能大有新意。其三,还要看由谁评定。比如党义,由官方看是最重要的,在学生眼里就正好相反。有此多种不易解决的困难,学校和学生只好都用陶渊明的不求甚解法,比如唐诗是老字号,就开讲唐诗的课;甲乙丙三位先生都能讲唐诗,就安排一位去讲;学生呢,唐诗是必修,就修,是选修,就凭灵机一动,或选或不选。就是这样,四年,我上了不少门,也丢了不少门,得失呢?连自己也说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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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法,即我们师范学校教学法课所讲求的,也可以说说。当孩子王,大概要讲究点方法;教我们这样头顶大学生帽子早已非孩子的人呢,有法比无法同样会好一些吧?但我推想,在红楼讲台之上口讲指画的诸多人物,大概都是没学过甚至未想到还有什么教学法的,于是表现在课堂之上就成为各行其是,五花八门。五,八,过于多,难说,只说二,南其辕而北其辙的。由课堂外说起。一堂课五十分钟,上课下课都有钟声报时,绝大多数教师遵守规定;但也竟有例外,据说讲目录学的伦明先生就不知道,上课要工友通知,下课要学生通知。上课,走入课堂,绝大多数教师是头上空空,记得只有也是讲目录学的余嘉锡先生总是戴着瓜皮小帽。讲课时立或坐也不一样,绝大多数是立着讲,可是刘文典先生不然,总是坐着,而且目半闭,像沉思的样子。有的口才好,如胡适先生,谈笑风生,有的人口才很差,如顾颉刚先生,有时嗫嚅一会儿,急得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课程内容,多数有讲义,少数没有讲义;讲义有详有略;详的,绝大多数也即兴发挥,只有孟森先生例外,总是照讲义宣读,一字不差。即兴发挥,绝大多数有条理,有规矩,如钱玄同先生,讲义只是个纲要,上课讲,往广、深处发挥,范围不离开纲要;林损先生就不同,比如课是唐诗,上课前喝葡萄酒半瓶,脸红红地走上讲台,也许由骂胡适之的新式标点开场,半堂过去还回不到唐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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