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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年碎影 旧二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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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篇说我供职的出版社于1955年6月迁到景山东街。依“昔孟母,择邻处”的三字之经,就我个人说是三迁,也就成为最后之迁。不再迁,住的时间就会长,计到目前执笔时为止,已经超过四十年。“人生七十古来稀”,八十必更稀,在一个处所过了一半,就是平平静静,由壮及老,也当有不少可记的吧,何况自1956年以后,更大的暴风雨纷至沓来,难得平静呢。但是,仍由己身下笔,我是借了内,无名无位兼谨言慎行,外,有幸碰到个比较温和的环境(热爱扬鞭甚至扬刀的小英雄很少)之光,虽然未能得平静,却实实在在得了平安。昔人一饭之恩终身不忘,况水深火热之后今日仍能安坐寒斋写些回忆之文乎?所以我回顾这景山东街的断续四十年,心情的主流是安慰,是感谢。心情好,就愿意多唠叨几句。也确是应该多说几句,因为这第三次之迁,已经不再是飘流,而是有回家之感。何以言之?是因为这新迁入之地乃母校的一部分,北京大学第二院(理学院及校办公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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恕我不能减少恋母之情,介绍新环境,愿意从旧状貌说起。我是文学院学生,在第一院(通常说的红楼)上课,可是与第二院的关系不少,——还应该加上更早。开始上课听讲之前,投考报名,录取看榜,报到交费,都是在第二院。上课之后,普修课,听讲演,以及不时的集会,在大讲堂,也是在第二院。直到见识见识学术界名流,如地质学家葛利普,数学家奥斯古,以及校长蒋梦麟的夫人、公认的江南佳丽陶曾榖,都要到第二院。如果从新风,查三代,第二院还有独占的光荣历史,是清末维新,立京师大学堂,拨乾隆四女儿和硕和嘉公主府为校址,就是这个地方。地在景山之东,街名马神庙(确有庙,推测原在路北,建公主府时移东口外),民国年间改景山东街,“大革命”后改沙滩后街。出版社迁入时,院里的格局同于旧二院,只是变清爽为杂乱。因为房子多,文字改革委员会也挤进来,占东路靠南的方形两层楼(原北大数学系)和西路一部分宿舍。出版社部门和职工多,房也多,就英雄有了用武之地。大致是,编辑部用东路偏北的工字形楼(原北大生物馆),出版部用大门内、大讲堂外由东到西的筒子平房(原北大物理、化学实验室),图书馆用西路最后一层房,食堂用大门内的西房,其他用作职工宿舍(带家属或单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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仍改为由己身下笔。工字楼上下两层,大门向南,后面向西有角门。检查科占大门内楼下偏东一间,门向北。中学语文编辑室占楼上西北部,文学人多,占偏南的大屋,汉语人少,占偏北的小屋。我的固定座位在检查科,为兼编汉语,有时要上去,到汉语室打游击。在楼下坐了差不多两年,不知道为什么,这为了提高产品质量的检查科撤消了,科之长隋树森先生转文学室,我变游击战为阵地战,入汉语室,即楼上西北小屋。其后约半年,也停了,人并入语文室,座位依然,不记得过多长时候,座位也移到大屋。在这个大屋,坐到1969年8月,工作早停了,终于教育部连带出版社,也撤了,人都到朱元璋的龙兴之地凤阳干校去“学习”。我不得不与这母校的二院告别,而一别就是十年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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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是在女霸江青等人倒台之后,长期抽疯不得不变为清醒,白卷英雄过时了,又启用教育。孩子们需要上学读书,就仍要有人编书。人民教育出版社复活了,干校结业,早已处理的职工陆续回社。我是1979年初回社,真成为废物利用。其时虽尚未改革开放,却已是走向发展,以前的乾隆加清末民初的建筑落伍了,要改为与天兼与空地争地盘,靠外的房屋都拆掉,改为楼,人入内工作的五层,书入内立或卧的七层。还有人入内过柴米油盐日子的,后部两座,都是五层,前部偏右两座,都是三层。中路最后的公主楼(公主住西路大房,所以应理解为公主府的楼,十间两层,楠木骨架)拆了,改为加宽向东伸展到府墙的两层红砖楼。岔出一笔,这公主楼院,是“大革命”“斯文扫地”时期我受勒令之命清扫的,想不到十几年之后,楼和院都化为空无,闭目想想往昔,心里也不免热乎乎的。且说我废物得利用之时,新楼还没交工,我就随着语文编辑室,先在香山饭店,继在西苑饭店,上班,直到1979年的接近年终才回到旧二院,据说是照顾老朽,分配在二楼,而且是阳面。在这座楼里也曾三迁。一迁到同层的斜对面,自然有北窗而无南窗,所以曾效辛稼轩《永遇乐》词“北固亭”之颦,自封为北顾楼。再迁降了级,到一楼,仍只可北顾,但有大优点,是入室之前可以免去登楼,所以曾得到许多来客的称颂。可惜好景不常,大概是为了调整或交换房屋,又须三迁,而且是连升三级,到了四层的阳面,也有优点,是除了多有上下楼锻炼的机会之外,住在社里,侵晨入其内,东南望,想象霞光之下即出生之县,可以温若干旧梦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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适才说住在社里,就还要说说,在旧二院,除了工作有个座位之外,由1981年5月起,还多了个可以卧治的地方。这是在工字楼大门内以西转南有两个南窗的一间,先是安置由辽宁借调的两位女士住,两位女士工作结束,回辽宁,为了照顾我和孙玄翁二老,就把这一间给了我们。从有了这个白天可以休息、夜里可以梦见周公的地方,我就不日日挤公交车,早晚就可以多干许多事。大致过了两年,玄翁回晋南运城,我就成为单干户。这样住到1988年4月,工字楼改造,成为高级的办公室,我迁现3号楼地下室的招待所,住了差不多两年,迁到靠府北墙的5号楼楼上,就是前面说的那个由公主楼扩大的红色砖楼,因为是红色,也就可以在那个“几度红楼”的闲章中占一席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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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总的说说,这曾是公主府、曾是京师大学堂的一个院落,自1955年起我故地重游,前前后后,出出入入,竟延续了超过四十年。心情呢,上面说,是有回家之感,是安慰,是感谢,难道就没有不如意的吗?当然有,因为整风,大跃进时挨饿,“大革命”中清扫厕所、请罪等,都是在这里过的。但我有个严分内外的理论,是那些无理无礼的荒唐事是外来的,或说由上边压下来的,并非旧二院之内的土生土长。而在之内,大致说,人,通情达理,地,争上游,宜于干点什么,研究点什么(因为有个好图书馆),甘居中下游,也可以养生。所以依狐死首丘的心理,我生地的故居早已化为空无,那就把这旧二院看作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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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年碎影 稻粱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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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写“本”,末尾说,这一篇说“得”,还应该有个其四,是因为有编本的机缘,卖文的路多了,就解决了一些生计问题。这卖文,其中还有三本小书,恰好与龚定盦《咏史》诗“著书都为稻粱谋”的意义合拍,就截取一部分为题目。关于生计问题,这五十年代中而偏后的时期,特点是“过犹不及”,老的一代过了,不再有自己养自己的能力,幼的一代还未成年,也就不能自食其力。未成年,是学习知识和技能的时期,因而比供给衣食还要重要的是送到学校去受教育,小的入小学,中的入中学,大的入大学。其时上学收费很少,但总要比家里蹲多开销一些,尤其是大学。为了量入为出,开只有我们夫妻参加的家庭会议,决定让最大的孩子舍己为人(三个妹妹),具体说是初中毕业后考医士学校,两年半毕业,分配工作,也挣工资,供三个妹妹上大学。照决定实行,大的入了医士学校。没想到念了只两年,1954年暑期,学校保送考河北医学院,录取后问家里怎么办。我只好咬咬牙,说“上吧”。就这样,大的还没挣工资,二的就考入北京大学。其后,大的挣工资之后,三的考入农业大学;二的挣工资之后,最小的也考入北京大学。上大学,住校,带一块丝糕当午饭、早晚在家里吃的办法不成了,就不得不多花钱。钱从哪里来?除每月的工资(1956年起定为一百二十五块五,一生未变)之外,只能靠白纸上写黑字,卖。而字,不太难,难的是有主顾肯买,本的大功德是送来肯买的主顾。详情留到以下说,这里想岔出一笔,步韩文公之后,写一篇反他的《颂穷文》,内容是,至少是限于教育子女,穷也不是没有好处,这好处是有助于专心向学。现身说法,我的四个女儿,食无鱼,出无车,因为无钱,入门就不想抱什么绒缝制的大熊猫,玩电动汽车,出门不想玩电子游戏机,进卡拉OK(其时也许还没有),甚至过卖冰棍之摊而目不敢斜视,总之是无乐可享,就只好啃书本。结果呢,用世俗的名利之秤衡之,考大学就都没有费力,而且混上一顶教授的帽子,后来居上(我没有混上)了。我说这些,是因为近年的所见,几乎都是,领带、高跟的一对,用钱,用自己的低声下气,把孩子娇惯成小皇帝或小公主,而剥夺了孩子学习知识和技能的机会,我不以为然,但花钱,钱是他们所有,低声下气,声气是他们所有,旁观者又能怎样呢,至多只能求孔老夫子代言,曰:“其愚不可及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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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归正传,说本带来挣教育孩子之资的机会。这资由师资问题来。专就语文课说,师资一直是个不容易解决的问题,总的说,教学生,要求学生拿起笔能通,先就要教师能通,分着说,教文言,教师要通文言,教语法,教师要通语法,等等,可是教师,有些,甚至有不少是不通的,这就成为问题。有问题,要解决,办法,理论上简而明,是提高教师的业务水平,变不通为通。降为实际可行,有两条路:一条是大举,办什么班,让教师补学;另一条是小举,编写适用的读物,供教师自学。显然,专就说,我们一些编者只能走后一条路。设想是某一门知识,上课讲,只是十之一二就够了,可是教师只知道这十之一二就讲不透彻,或说讲不好;想讲得好,就要知道十之十,至少是十之七八。所以最好是能够编写容纳十之十的读物,供教师先读,读后,比喻说有森林在胸,然后上课讲三株五株树,自然就可以应付裕如了。这想法的结果是,都认为应该火速编印一套全面介绍汉语知识的书,以辅助的推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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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云,有买的就有卖的,或者说,有人求,就会有人供,因为依照经济规律或交易习惯,买者和求者必肯出钱,卖者和供者就有利可图。于是新由上海来语言研究所工作的徐君萧斧(也写肖父)就自告奋勇,编一套《汉语知识讲话》丛书,一只手拉作者,分头写其中的各册,一只手拉新知识出版社,承担出版这套丛书。拉作者,我们编写本的当然是最合格的,于是我先后分到三本:《简略句、无主句、独词句》(八十年代初修订,由上海教育出版社出版,改名《非主谓句》,其中三部分,简略句改为省略句,无主句仍旧,独词句改为单词句)《紧缩句》《词组和句子》。三本合起来十几万字,由1956年后半起,断断续续写了两年多,因为其间插入不少别的事,又刮来整风之风。写完,交稿,出版,稿酬从优,所得,今天看来数目不大,可是顶了大用。三本小书之外,还有三条路,进了些工资以外的钱。一条路是《汉语知识讲话》的审稿费,也是徐君萧斧分配,比如某君写了《主语和谓语》,完稿,交我读一遍,提些审读意见,由原作者处理后算定稿,按劳取酬,也就会有些收入。记得颇看了几本,积少成多,也就可以解决一些生计问题。另一条路是写些汉语知识(主要是语法知识)方面的文章,给《语文学习》《中国语文》之类的期刊。这方面的文章好写,因为既可以脱离政治,又不必担心祸从口出;也好卖,因为有本编者的帽子,又很多教师在讲汉语,大量的学生在学汉语。又是积少成多,或零星多了就成为整,也就可以帮助我解决不少困难。还有一条路是为叶圣陶先生整理文稿,我出力不多,可是叶先生宽厚,总是多给报酬,并且严命照收,不许退,现在还记得,有一次是让秘书送来八百元,譬如大女儿到保定(后移石家庄)上学,每次开学离家都是带一百元(我一月的工资就所余无几),八百元就真是天文数字了。以上多种额外收入,到长女和次女都有了工资收入,我的母亲于1963年作古之后,生活有了喘口气的余裕,也就有了算账的闲情,不知道老伴是根据什么记录(纸片?记忆?),就说出个约数,是六千元,等于多拿四年的工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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困难过去了,但有时回顾,就不免有些感慨。这是想到为衣食、为养育孩子而写自己本不想写的,终于不能不感到心酸。如前面所说,我不通语法,对这门学问也没什么兴趣,可是为了活,就耗费了不少时间和精力。而所得呢?一些钞票,早已化为空无;文,零篇的,也殆等于化为空无,成书的,是连自己也不想看了。这使我常常想到《毛诗序》所说,“情动于中而形于言”,古人如此说是意在描述实况,而到我们头上就成为可望而不可即的理想。情动于中,不得形于言,原因有礼俗的,问题像是小一些;有威权不许的,问题就不只大,而且难于解决。我昔年择术不慎,走上率尔操觚的一条路,写语法文换钱的时期早过去了,挨到八十年代,文网渐疏,但如我所常说,也只能是“所想未必写,所写必为所想”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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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到语法文,还要说说徐君萧斧。他精干,有事业心,也就容易露锋芒,学问不坏,并肯帮助人。记得他离开北京,到芜湖什么大学,还来信告诉我,我注文言某篇,解“举”为考中是错了。说起他离开北京,是后来才听说,因为整风时期说了什么心里话,加了右派之冠,才押出国门的。但出国门,徙南冥而未徙北冥,也就算幸运了。可是又随来不幸,是听吕叔湘先生说,他得了什么病,不求医而自己开药方,吃错了药,作古了,其时是六十年代前期,总过了知命之年吧。其实早作古也不无好处,是可以免去“文化大革命”的折磨。“大革命”之后,又一次听到他的名字,是八十年代初上海教育出版社重印《汉语知识讲话》,旧本本要照新语法系统修订,其中《复指和插说》一本找不到原作者“叶南薰”,疑惑是徐君萧斧而无从证实,就委托我看一遍。我看了,如果原作者竟是徐君萧斧,他过早地走了,我能替他做一点小事,人死如灯灭,他不能知道,我却可以因此稀有的合作而得一点点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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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年碎影 整风之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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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是1957年五六月间,又来一次运动,曰整风。这使我先是惶惑,紧接着就心惊胆战,或者说,因惶惑而引来心惊胆战。惶惑,是因为不知道这应整之风都包括什么内容,更不知道要整成什么样子才可以符合要求。这两种不知道,前一种显然更值得忧虑,因为,比如说,有了新的法律,可是律条恍兮惚兮,又比如说,你前天闲谈,引经据典,曾经提到康德,昨天卖废品,其中夹一本过时的政治学习的小册子,你就不能知道算不算犯法。不知道,根据“万安公墓”的处世哲学,凡事要往最坏处想,你就只好设想为已经犯法。犯法即有罪,其后随着来的又是个不知道,岂可不心惊胆战哉!但心惊胆战是唯心论,钦定属于无用一类;要唯物,想趋福避祸的办法。想,自己能有多大力量呢?只能但行好事,莫问前程;万一前程不平坦,就退一步祭起祖传的法宝,忍加认命。于是怀着这样的心情,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度日如年地往下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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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听,起初是整党内之风,党外人可参加可不参加。我幸而还没有忘记学过的逻辑,知道不参加就等于自认为己身没有不正之风,也就不需要整;还有,说可不参加,是“客”气,其前还有“主”气,是可参加,而如果真不参加,那就成为自视为客,未尊重主。等因奉此,我立即表示参加,而且装作踊跃。其他党外之人也都是这样。只有孙君功炎(其时编《语文学习》,坐在我的邻屋,来往多,合得来),到我的西北小屋里来,看看屋里没有其他人,说:“说可以不参加,我就不参加,看看怎么样。”我晓以利害,说不可有较量的心理。他先是还有不采纳的意思,我说了句推心置腹的话:“你不听,将来后悔就晚了。”他听而从了,可是心里还存有傲气的根,后来终于加了右派之冠,押出国门,到晋南安家落户去了。在这方面,我可以破例吹一下牛,是能够把各种气都深藏若虚,外面只留一种,曰奴气,用我的一位小学老师王先生的名言形容,是“我就是绝对服从,看你把我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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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老师对付的人是校长,对付的情境是今天叫你教这班,明天叫你教那班,用绝对服从的高招应付,轻而易举。如我,对付整风,就变容易为大难。因为参加之后,进一步,要求对党提意见,说党有什么缺点。说党有缺点?不要说真动口,就是想到不得不动口也会魂飞魄散。这使我不由得想到《庄子·列御寇》篇的一句话,是“知道易,勿言难”,道,此地可以指避祸之道,言就成为说党的缺点。这其间,我曾见到邓念观老先生,谈到整风让提意见的事,他千叮嘱万叮嘱,说:“千万别说话,逆耳,抓住把柄就不得了。”我们不是英雄所见略同,是弱者所见略同,于是制定战略,是争取不说话。想不到听取意见的诚意或热情竟表现为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办法是由党办公室安排次序;每天请一些人去开会,一个一个发言,提意见,党的书记面对小本,记录。这一关不好过,但总得过,也就只好下降为战术,挖空心思,想想说什么。惯用的只是歌颂成为文不对题,因为人家要求说的是缺点。为这件事,记得有几天,钻到被窝里不能入梦,因为要翻来覆去编造。丑媳妇终于不免见公婆,是有那么一天,接到开会的通知,让去给党提意见。会开始,我退避三舍,只倾耳,不动口。到了晚饭之时,还有两三个人没发言,书记宣布散会。我怀着侥幸心理,以为这样也许就算过去了,但也拿不准,所以还是有些心不安。只是一两天就明白,因为又接到通知,还是要参加会,提意见。应该感谢我的胆战心惊,迫使我到发言之时,竟至扔开作文教程,你让我说缺点,我还是以歌功颂德为主,记得最重要的一句是“成绩是主要的”,末尾夹带一点点鸡毛蒜皮。书记照样记了,没说我的大作文不对题。其时还没有所谓右派之冠,我过了函谷之关,怀着胜利的喜悦,下班回家,面对妻女,喝二锅头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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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发言文不对题,还是另有老尺加一的布置,语文党小组的鲍君,还长于我一岁,曾找我谈话,也是征求意见。这次是化整为零,化泛泛为具体,提出我在三反五反运动中受处分的往事,问我有什么意见。唯恐我不愿意说,用启发式,或引蛇出洞法,他先说,是我实在没做什么坏事,而予以这样重的处分,明显不合适,现在党诚心诚意征求意见,我有意见,应该说,帮助党整风,改进工作。还得感谢我的心惊胆战,用不着迟疑,我就以下笔千言、倚马可待的“高才”,一转瞬就作成对策八股,大意是:我来于旧社会,缺点很多,错误的思想包袱很重,三反五反使我受到一次深刻的教育,使我有可能脱胎换骨,重新做人,所以每次想到三反五反,我都感谢党挽救的大恩。对策读完,他听完,沉吟一下,辞去。沉吟,表示未必尽信,果然,过了几天,他又来,还是启发我吐露对三反五反的不平之气,措辞中还加了新调料,是不要有什么顾虑。其时我记忆力还未大坏,就把上次的对策八股背诵一遍,末尾也加点新调料,是我确是这样想的,也就只能这样说。他听完,又是沉吟一下,然后辞去,此后就没有再来。我后来想,不再来追问,一种可能是借了戈培尔的高论(假话多说几遍就成为真的)的光,他信了;另一种可能是借了衙门口刑名师爷的光,他们笔下常如此写,“虽事出有因而查无实据”,半信半疑,上交,也就只能凭字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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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关,大一小一,都闯过,还有些小的崎岖,是鸣放,也要谨小慎微地走。这次的战术是从阮步兵那里学来,曰“不臧否人物”。张贴于席墙上的大字报,能不写就不写,万不得已,也说些不痛不痒的。所求,是天覆地载,有我这样一个人,却像是没有我这样一个人,即在周围人的心目中消失,祸从天上来,也就不会落在头上了。谢天谢地,这个崎岖的羊肠小道,也走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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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还有“来日大难”,是情势告知,已经制作了“右派”之冠,正在背后研究各个人的出于口之言和出于笔之言,看哪一位宜于加冠。宣布的办法是印发言为材料,由党办公室的人送到每个职工的办公桌上,标题是“关于某某的右派言论”(?)。然后是开批判某某的会,至于如何处理,自然只有天知道。“天道远,人道迩”,我每天上班,坐的还是那个椅子,心却像是要跳到胸膛以外,因为总有可能,脚步声移近,进来的是送材料的,上面的名字正是自己。又来一次,不是自己。心想,强调“成绩是主要的”,歌颂的话不少,而且是大声说的,也许不至于加冠吧?但终归后边还有鸡毛蒜皮,也可能视芥子为须弥,那就仍不免有加冠的危险。就这样,疑神疑鬼,如坐针毡,总有几个月,收到多份材料,其中没有自己,心才慢慢回到胸膛以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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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外还有些小关口,对比之下不太难过的,计有三种。一种是参加批判会,不能总是听而不述。可是述,就要先编造,然后装作义愤填膺。可惜我没上过话剧院表演系,已经用了十二分力,连自己听着也像是在应付;还有,即使心照不宣,被批判的人知道我是在演戏,面对自己尊重甚至亲近的友人咒骂,也总不能不感到难堪。另一种是泛论性质的,要写反右之文。这可以抄,也只能抄,因为,比如说,文件或准文件说罪恶共有十项,你自作聪明,给加或减了一项,也许就惹来麻烦。但是抄也要费心思,应该求内容全同而外貌有异,没有异就像是做文抄公,心并没有参加反右。总之,虽然做的是毫无意义的事,却也不能不费力。同样费力的,记得还写过反浪费、反教条的大字报,至于这算作反右之内还是之外,就说不清了。最后还有一种,记得是年夏天,加冠,发往北大荒诸事已经做完之后才开始的,其名为“交心”。推想这是求反右的加深和彻底,因为右是错误思想,加冠者有而且严重,已经用加冠、批判、改造诸法解决了,未加冠的呢,思想就清而且纯吗?显然,没有人敢这样说,甚至没有人敢这样想。有,就算是不很严重吧,总不能任它在头脑里盘据着。要清除,不幸是天命或上帝所定,它是只能推想为有却视而不能见,怎么办?语云,言为心声,只好请他或她自己说。说,限定说思想之错误者,曰交心。记得这项小运动也如暴风雨之来,动员之后就全体并全身心投入,小组会上说,散会之后写。这文章是自怨自艾性质,闯祸的可能性小,但不是绝无,比如你异想天开,用夸张法,说曾有反什么的想法,结果如何就很难说了。所以这交心八股就要既可以称为错误,又关系不大,此是不能不具备的慧心之一。还有之二是要得体,就是戴在自己头上,人家看着合适,不像借来的。还要加个之三,是数量不能少,比如能凑几百条,就会给人一种印象,是毫无保留,可见有诚意改造自己,也就可信赖。这个小运动放在整风的结尾,时间不长就过去。所得呢,以己之心度人之心,多数人交,不得已而编造假话;少数人受,也未必有兴致看,即使看,信不信,也是只有天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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