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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6886 再造文明之梦(胡适传)(修订本) [:1706065576]
1706066887 再造文明之梦(胡适传)(修订本) 二 世界主义中的民族主义关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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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6889 只有充分理解胡适这种从在上海做“新人物”时已具有的强烈的民族主义情感,才能领会他那著名的世界大同主义的真意。胡适自称,他的大同主义是“经十余次演说而来,始成一有统系的主义”。值得注意的是那时他给大同主义或世界主义所下的英译名词是Cosmopolitanism或Internationalism(今译国际主义),两者意义本是不同的。可知胡适在一开始时概念确实不十分肯定,后来才逐步发展确立。他在晚年口述其自传时,特别注意把他所谓的“世界主义”与“国际主义”区分开,以后者来发挥他稍后的“新和平主义”。[16]国际主义在意义上当然没有世界主义那么超越,其胸怀更小但却更注重各自之国。这恰是胡适的世界主义一开始就有的特点,其实也是自然的发展。要了解胡适的世界大同主义思想,最好是从其发展进程来考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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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6891 1912年10月,胡适在读希腊史时,“忽念及罗马所以衰亡,亦以统一过久,人有天下思想而无国家观念,与吾国十年前同一病也。”罗马不少先哲“倡世界大同主义,虽其说未可厚非,然其影响所及,乃至见灭于戎狄,可念也”。可知此时他尚存晚清人的观念,并不十分欣赏世界主义。到1913年初,胡适曾就他的“世界观念”做演说,以为西方古代的世界主义者“不特知有世界而不知有国家,甚至深恶国家之说,其所期望在于为世界之人(A citizen of the world),而不认为某国之人。今人所持之世界主义则大异于是。今日稍有知识之人,莫不知爱其国”。故胡适给他的世界观念下的定义是:“世界主义者,爱国主义而柔之以人道主义者也。”他特别认为丁尼生的诗“彼爱其祖国最挚者,乃真世界公民也”与他的见解暗合。这时胡适仍不欣赏西方古代的世界主义,但已有了他的以爱国主义为基础的“现代世界主义”观念。这个见解胡适后来讲得不算多,实际一直保持。1917年时他还专门摘录威尔逊的话,威氏说欧战已使美国人不得不变成“世界公民”(此已与古希腊人之义不同),但并不因此减少其美国特色。[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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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6893 到1914年夏,即前述胡适思想有所转变之时,他的世界主义思想也有变化。那年5月,康大学生对“吾国,是耶非耶,终吾国”(My country,right or wrong,my country)这个观念进行讨论,胡适以为此意为“但论国界,不论是非”,写信给登载此言的该城报纸批驳之。胡适指出,这实际是一种双重道德标准,即在国内实行一种标准,在国际又实行另一种标准。他认为这是一种“极端之国家主义”。此信得到前校长夫人的赞许(其实可能是客气话)。胡适大概很受鼓励。两个月后,他又将此作为“狭义爱国心之代表”纳入他关于“大同”的演说。这一次就先后遇到两个人告诉他,其实他的理解是片面的。胡适演说刚完,就有某夫人对他说,那句话不一定理解成“吾国所行即有非理,吾亦以为是”;而更多是“无论吾国所为是耶非耶,吾终不忍不爱之”的意思。次日,也听了胡适演说的一位英文教授告诉他,那句话的意思的确可有多解,但其本意是“父母之邦,虽有不义,不忍终弃”。胡适表示同意此二人的看法。[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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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6895 其实胡适心里并未全通。他以为,“是非之心,人皆有之,然是非之心能胜爱国之心否”,是另一问题。胡适引孔子的“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的话,指出人皆有私心。“吾亦未尝无私,吾所谓‘执笔报国’之说,何尝不时时为宗国讳也。”胡适说,他“每读史至鸦片之役,英法之役之类,恒谓中国直也;至庚子之役,则吾终不谓拳匪直也”。胡适的意思,他对中国是有所隐有所不隐。但其举例皆用中外关系史事,提示了他颇为含蓄的言外之意:他的双重标准说其实是指西方言。他在第一篇文章里就说,道德标准不应对国人是一种,对他国之人或化外之人(outlandish people)又是一种。那英文的“化外之人”,正白人称殖民地人之语也。这也就是章太炎指责“始创自由平等于己国之人,即实施最不自由平等于他国之人”的意思。只有明白了这一点,才能理解胡适明知他理解字义有偏差,终不能完全心服的深意。[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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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6897 后来胡适见纽约《晚邮报》社论,说:“世界者,乃世界人之世界,不当由欧美两洲人独私有之。亚洲诸国为世界一部分,不宜歧视之。”胡适因自己“久持此意”,马上给报纸写信表示支持。他读威尔逊在参议院演说,以为“陈义甚高”,实因其强调民族自决也。威氏说:“任何国家都不应寻求将自己的政策加诸别的国家或民族之上。每个民族,不论大小强弱,都应让其不受妨碍,不受威胁,不怀恐惧地自由决定其自己的政策和自己的发展道路。”威尔逊也曾说:“若吾人以国中所不敢行之事施诸他国,则吾亦不屑对吾美之国旗。”这正是胡适所希望的西方的态度。在国家与是非这个问题上,胡适觉得最理想的境地,仍是威尔逊所说的:“人能自省其尝效忠祖国而又未尝卖其良心者,死有余乐矣。”他记录的卡莱尔与他“平日所持相契合”的一段话,仍是说的一种可以最爱自己祖国,但对他国也持公正爱心,同时又不伤害个人所信奉之哲学。像以往一样,胡适想要实现的还是鱼与熊掌兼得。[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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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6899 而且,正如许多20世纪中国读书人一样,胡适在安身立命之处,仍向往着传统的士那种相对的超越心态。这种观念表现在当地一位支持胡适的报纸投书人所引用的孔子的话:“大臣者,以道事君,不可则止。”[21]对传统的中国人来说,为保卫祖国而死,所谓“执干戈以卫社稷”而死君事(《左传》哀公十一年),是大得赞许的。而其高明处,则不仅仅是捍卫了国家利益,还有一个在此之上的“取义成仁”的个人道德完善。清季以至民初中国读书人虽因不断的国耻和思想的西化而服膺西方近代民族主义,但最终还是暗存一种“道高于国”的观念,总向往一种在民族主义之上的“大同”境界。胡适也与他们一样,事急则诉诸民族主义,事态稍缓,便又徘徊于各种接近“大同”的主义之间。故近代中国人在说民族主义时,未尝须臾忘记在此之上的大同;但中国人在说世界主义或类似的具超越性的主义时,其实也都在表达民族主义的关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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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6901 也在1914年10月,胡适的和平主义朋友讷司密斯向他推荐安吉尔(Norman Angell)的学说。胡适此时对安氏并不以为然,认为其以生计之说来弭兵,是搞错了方向。因为欧人是为“国家”而战,不是为金钱而战。他说:“今之大患,在于一种狭义的国家主义,以为我之国须凌驾他人之国,我之种须凌驾他人之种。”为此目的,不惜灭人之国与种。胡适重申,这仍是因为对国内国际实行双重标准的缘故。欧人在国内虽有种种道义准则,却以为“国与国之间强权即公理耳,所谓‘国际大法’四字,即弱肉强食是也”。三年前进化论者胡适初来美国时,听说美国那时有教师因“倡言‘天演论’致被辞退”,感到大不可解,慨叹为“怪事”!他开始了解到,中国尊奉的“西学”似乎在西方本身地位并不那么高(留学与看翻译西书的大区别就在此)。如今已对西学有更深把握的胡适认识到,达尔文的“优胜劣败”之天演学说“已含一最危险之分子”。所幸英人更有“我之自由,以他人之自由为界”来进行限制。[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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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6903 这就提示我们,胡适之所以服膺现代自由主义也是以民族平等为基准的,而且他广读19世纪中叶以来的英国自由主义经典似乎就是为了从理论上构建他的大同学说。他从斯宾塞、穆勒(J. S. Mill,胡译弥尔)、格林(T. H. Green,胡译葛令)、边沁等人(胡适统称为英国伦理派)的著作中一一读出了“自由以勿侵他人之自由为界”的意思,而贯之以他提出的“一致”观念。胡适以为,个人伦理应首重一致,即言与行一致、今与昔一致、对人与对己一致。这最后一点,尤宜实行于国际关系。“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所不欲施诸同国同种之人者,亦勿施诸异国异种之人也。”所以,当他说大同主义的根本是一种“世界的国家主义”时,生于弱国的胡适实际是以世界主义来反强权,特别是反抗种族和国家压迫。也就是他自己所说的:“以人道之名为不平之鸣”。[23](有意思的是,严复也从穆勒的《论自由》中读出了“群”和“己”之权界,再往下推一步就是群与群之权界了。近世中国人因自身国力孱弱,读西人书的确别有心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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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6905 这进一步揭示了胡适的世界主义或大同主义中的民族主义成分。胡适就“人群之推广”指出:“自一家而至一族一乡,自一乡而至一邑一国。”这正是西人论民族主义起源最常说的话。但胡适意不止此。他说:“今人至于国而止,不知国之外更有人类,更有世界,稍进一步,即跻大同之域。”所以,“爱国是大好事,惟当知国家之上更有一大目的在,更有一更大之团体在。”也就是斯密斯(Goldwin Smith)所谓“万国之上犹有人类在”。重要的是人类不仅仅是一团体,而且是一目的,道德理想主义的色彩在这里特别明显(康德和格林均同)。这样,胡适就把中国“道高于国”的传统观念与现代自由主义的准则结合起来,构成了他以“世界的国家主义”为核心的大同学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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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6911 再造文明之梦(胡适传)(修订本) 三 祖国:你如何爱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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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6913 胡适知道爱国与爱主义有时会矛盾,他持和平主义的德国朋友墨茨,欧战起而不愿从军,就远避他国。胡适说他“非不爱国也,其爱国之心不如其爱主义之心之切也,其爱德国也,不如其爱人道之笃也”。但胡适也指出这正体现了墨茨只能是一个“理想家”。如果不能鱼与熊掌兼得之时,胡适自己究竟爱那样更甚,用他的话说,要等到国家危难时才知。他在1916年9月作的白话诗《他》中说:“你心里爱他,莫说不爱他。要看你爱他,且等人害他。倘有人害他,你如何对他?倘有人爱他,更如何待他?”日记中说是因东方消息不佳而做此自调,并加注说:“或问忧国何须自解,更何须自调。答曰:因我自命为‘世界公民’,不持狭义的国家主义,尤不屑为感情的‘爱国者’故。”可知其虽自命为世界公民,大致也像当年自命为新人物一样,并不能完全认同理想上的世界主义。同时,也可知胡适虽爱国而有时做得像不爱,但发誓祖国有难时将体现其爱;最后更暗示若有别人爱,则自己或者宁可做些看上去不怎么爱的事。[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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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6915 在胡适看来,这里面还有一些细微的区别:一个是心与行动的区别,心可甚爱,行动则不必一定参与。一个是参与是否能改变局势的区别,如果不能,则如他的好友许怡荪眼中高卧南阳的诸葛亮:“诚知爱莫能助,不如存养待时而动。”所谓待时而动,就是参与能改变局势的时候,就要动。后来抗日战争起,胡适觉得他能起作用,也就参与了。不过,他自己也一直有要以不朽来报国献世之心,故每引歌德的例子自安其心。歌德说,他凡遇政治大事震动心目,就全心全意致力于一种绝不关系此事的学问以收束其心。当一向主张和平不争的韦莲司也为战争所激动,因报名从军未得批准而“感慨愤懑”时,胡适又将歌德的话转赠女士,果然生效。[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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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6917 在理想的层面,胡适或者真希望世界一家。他曾对本城一牧师说,“今日世界物质上已成一家”,并举航海、无线电等为例;而世界“终不能致‘大同’之治者,徒以精神上未能统一耳,徒以狭义之国家主义及种族成见为之畛域耳”。胡适自己就一向努力消除种族成见。他知道美国人心目中的中国,“但以为举国皆苦力、洗衣工,不知何者为中国之真文明”。他到处演讲的一个动机就是要“清除此种恶感”。[26]世界若真能一家,胡适就可脱离不甚高明的中国人之认同而成世界公民,当然也就不受“种族成见”的影响了。但一“家”与世界公民并非同一概念。一家也好,大同之治也好,这些词语的使用说明胡适自己所持仍是中国观念。而且他一向心细,事情要反复想过。世界一家当然好,但现在实际尚未一家。胡适虽然以歌德自居,以安其心,还要能自圆其说,且眼下的危机也不能不顾,所以每不得不再进而自解。这一点在因第一次世界大战而起的中日危机上,表现得最充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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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6919 早在1914年8月初写的一篇分析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文章中,胡适就预感到战争可能波及中国。那时他已经据比利时抵抗而失败的例子,判断“吾国即宣告中立,而无兵力,何足以守之”!十天后,日本参战以得青岛之势已明,胡适还希望日本得青岛后“或以归中国而索偿金焉”。这个想法,“人皆以为梦想”。但胡适自有所本。原来他认为“他日世界之竞争,当在黄白两种。黄种今日惟日本能自立耳。然日人孤立,安能持久?中国者,日之屏蔽也。”所以,胡适觉得日本会为中国得青岛。黄白种争,本当年革命党人的口头禅,足见中国公学那段经历暗中仍在影响胡适。不过,胡适对国际政治的理想化和“乐观”,也的确超乎常人,难怪他的同学都笑他“痴妄”。[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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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6921 但是胡适此时还没有想到假如日本的行为证明他确实“痴妄”,中国应何以处之。他在夏天与女友韦莲司讨论过这个问题,韦女士主张取不争主义,胡适则持两端,觉国防也不可缓。到11月的一次演讲中,他仍主一面讲国际道义一面准备国防。但在同月韦女士将去纽约时,两人又谈及不争问题。韦女士重申不争胜过争,她也以比利时为例明确指出,中国不抵抗日本侵略,损失虽大,若抵抗,则损失必“更大千百倍”。胡适已有同感。[28]但日本的威胁是明显的,争与不争,都要有个解决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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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6923 到12月,胡适终于决定接受韦莲司的观点,并“决心投身世界和平诸团体”。他因而从根本上考虑和论证中国的国防问题。胡适以为,今日世界之大患是强权主义,也就是以所谓“天演公理”为思想基础的弱肉强食的禽兽之道。他显然已读过更多的西学著作,认识到“天择”之上还有“人择”,养老济弱,就是以人之仁来救天地的不仁。他在那年早些时候写的《非留学篇》中认为中国旧文明不适于今日之时代和世界,其中之一即“人方倡生存竞争优胜劣败之理,我乃以揖让不争之说当之”。今思想既然扭转,胡适乃专以此说来纠正优胜劣败之西说。他再读中国古代的老子、墨子,就发现其以争斗或不争不斗来区别人禽(其实儒家亦然)是很有价值的思想资源,可以用来构建他的大同主义。这样,对胡适来说,西方的“人择”说就起到了为中国传统思想正名的作用。[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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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6925 胡适问道:“今人皆知国防之不可缓,然何谓国防乎?”在他看来,即使中国的海陆军与日本并驾甚至超过日本,都不能解决问题,因为日本有盟国,盟国还有与国。想以增军备救中国之亡者,“其心未尝不可嘉”,但行不通。即使日本和欧洲国家二十年不发展,中国之军力也不可能在此期间达到与之为敌的地步。所以,增军备不是根本之计。“根本之计,在于增进世界各国之人道主义。”以目前言,中国所能做的就是以个人和国家的名义,“斥西方强权主义之非人道,非耶教之道”;同时“极力提倡和平之说,与美国合力鼓吹国际道德”。如果国际道德“进化”到重“不争”的“人择”程度,中国也就有了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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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6927 胡适敏锐地认识到日本的行为是以“西方强权主义”为思想武器的。他在下意识中也已暗示先秦中国思想实较当时的欧洲还更“进化”,但这一观念似乎始终未能到达意识的层面。而且,胡适的这些观念不论有多么正确,他的解决之道也太多未知数:日本肯停下其行动来听中国讲人道和公理吗?美国愿意并能够与中国“合力鼓吹国际道德”吗?后来的史实证明胡适方案中这主要的两点都是空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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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6929 胡适认为远东局势的最后解决一定要建立在中日的相互理解与合作之上,但相互理解与合作绝非一方以武力征服另一方所能产生。[30]他在30年代重申此观点时,进一步指出日本要征服中国不能靠武力,而必须征服中国人的心。结果引起舆论大哗,为各方人士痛诟。其实胡适心灵深处,仍有黄白种争的思想;他在30年代写文章时心里想的,应该也就是中日的相互理解与合作而已。但他的日记那时还未出版,一般人也没有读到他早年写的东西,在日本侵略正急之时,当然不会想到胡适言外的深意了。关键在于,虽然相当多的日本人也公开主张或心中暗存黄白种争的思想,他们却并无中日合作的念头,反而以黄白种争的观念来为其征服中国正名:中国既然已败弱,日本就必须负起这一斗争中黄种方面的绝对领导责任。胡适与日本人的出发点不无共同之处,但他的方案的确只能是空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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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6931 胡适对美国更是寄予厚望。他一向不喜欢拿破仑把中国比作睡狮,而主张不如比作等待爱情之吻的睡美人,并希望美国能充当那吻美人的角色。[31]但是,美国在处理国际关系之时,首先要考虑其实际的利益及其能力的范围。当与其利益一致时,美国是可能愿意与中国“合力鼓吹国际道德”的。但即便如此,美国是否能够做到其所欲为,还要视各种因素的影响而定。一战时对美国——特别是威尔逊政府——寄予厚望的中国人当然不止胡适,威尔逊也确曾努力想要实现其提倡的民族自决的原则;但他的“新原则”终于斗不过欧洲的帝国主义“旧政治”,胡适和许多与他思想相近的人,也就不得不失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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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6933 而且,如果这些理想化的目的不能实现,中国当下应该怎样对付日本的侵略呢?这一实际而具体的问题,胡适并未回答。其实,胡适心中有一说不出口的答案。他知道他所说都是所谓“七年之病,求三年之艾”,而且是“独一无二之起死圣药”。如果有人认为这太“迂远”,则“惟有坐视其死耳”。换言之,中国眼下若与日本战,则只有死。正因为这样,他才专门讲大同、人道与和平。“吾岂好为迂远之谈哉?吾不得已也。”中国不能打,胡适要学歌德,不得已而言长远之计,一半也是聊以自解罢了。胡适后来说:“与韦女士谈论最有益,以其能启发人之思想也。”他这一次由半争半不争到完全不争的转变,就是在韦女士的步步“启发”之下完成的。韦女士对她此次成功,显然非常满意。因为“女士知吾思想之变迁甚审,今闻余最后之决心,乃适如其所期望,故大悦”。但是胡适之所以有这样的转变,并不是想取悦于女友,主要还是他早就认为中国无力抵抗日本。世界已成强权世界,对于弱者来说,除此又有何术?胡适心里明白,他的“所谓拔本探原之计,岂得已哉!岂得已哉!”[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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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6935 在这一年左右的时间里,胡适的思想又已大变了好几次。从为祖国辩护到看见中国社会体制的大病,再从认为中国的不争思想不适合时代和世界到专以此思想来矫正西人竞争之说,其变化的幅度之大及其迅速和频繁,都已可令人叹为观止。而他还自觉其“思想之变迁甚审”,可知这里的“审”,主要是指思虑的周详。胡适每转变一次,都要试图自圆其说,且努力使之系统化,所下功夫,确足以当“审”字。想其心目中的“不审”,还不知有多频多快。胡适的善变固然是其个人特征,但那段时间的中国甚至世界,都正经历着翻云覆雨、既快且频的大变,胡适已是有意想“以镇静处之”者,余人尚不知怎样变化来“赶上时代”呢!而且胡适这些变化中,也蕴涵着不变,那就是他对国家民族命运的深切关怀。仔细观察,每次变化的后面,都可见那一层“不得已”的爱国心。所变者,不过是其表述、诠释以及拟想中的解决之道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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