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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得本色任天然 囹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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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监狱里待了整整四个月。1966年12月23日我母亲去世当天我被拘捕;1967年4月22日列宁诞辰那天晚上,我被释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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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西纠”问题被抓的,当时只有我一个人。董良翮被抓,主要是和六中的所谓“集中营”的事情有关。当时把我抓起来,矛头所指显然是周总理。从“四人帮”迫害总理、老干部的角度来说,这是一个阴谋。那时追查所及,指向了叶剑英、李先念、李富春、陈毅、徐向前、陶铸、余秋里、廖承志、王任重、何长工、吕东、周荣鑫、雍文涛、孔原、许明,等等。“中央文革”希望从我身上追查出“西纠”的后台。以现在的标准看,我母亲为“西纠”提供了办公地点、交通工具、被褥,都够得上算是支持了,你想撇也撇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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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审讯的主要方向就是指向所有的领导,所谓抓“黑后台”。但是这阴谋没有得逞,我在监狱里面直截了当地说清楚了,“西纠”是我们自发的行动,事实也是这样。他们在监狱里问的问题一直围绕这些,不过审讯方式还是比较文明的。预审员问:你是“西纠”的头儿?你妈妈到底给了你什么指示没有?雍文涛有什么指示没有?周荣鑫是怎么说的?那我就只能说那些事实,但是得不出结论周恩来总理直接给了什么指示。当然他们对这个问题非常感兴趣,比如他们问:你们成立“西纠”是不是有背景?你们的通令是谁指使的?你们的那几次事件是不是有背景的?我也是如实地回答。这个我是咬定了的,但我不会再说我母亲肯定我们的做法什么的,这些我就不会说了。审过一段时间之后,他们看确实问不出什么,也可能他们从旁证的调查也印证了我的“供词”,也就不再审问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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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审讯,我被从监狱里提出来,押到四中批斗了一次。这是四中的造反派组织的,地点是在四中对面北大医院的礼堂里。那天很冷,我穿着个军大衣。当时他们是想把我和我父亲同台批斗。我被押着,低着头时扭头看了一下,就放心了。那人不是我父亲,是教育部副部长雍文涛。有人记得我被押上车时,还回头笑了笑。他们说,孔丹真不是一般人物,遇到这事还笑得出来。从性格上讲,我基本上受我母亲的影响大,比较清高,有时候自负、骄傲。另一方面,我父亲久经锻炼,还掌管过很大权力,我觉得他比较圆通。我那时进监狱,极端愤慨,但还能坚持,这里面可能既有我母亲的清高,也有我父亲的韧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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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应付这些之外,到监狱后的最重要的事就是要适应环境。我是被关在北京半步桥第一监狱,关押我们的这个建筑叫梅花楼,六个筒状建筑伸出去,像梅花花瓣,看守在中间的接合部就是梅花的花心处监管。监狱里把牢房叫号子。一般犯人是关在大号里,我被特殊“优待”,关在单独一个人的小号。里面很冷,看守犯人的警察穿着棉衣,还要靠着一个煤球炉子取暖。而我们这一冬,从头年12月到次年3月开春都没有取暖设施,冷到让我写交代材料的墨水都冻住了。伙食就是一天八两粮食,上午两个大点的窝头,下午三个小窝头,一日两餐,没有菜,就是个白菜头放点儿清水做的汤。饥寒交迫,我用这个词形容监狱生活一点儿也不过分。最后大便都像羊粪蛋,吃下去的食物被肠胃充分吸收了。等到出监狱的时候,人都浮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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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大家都讲监狱的黑暗,我现在能回味到的就是生活条件很差,一个月六块钱伙食费。我出来以后让我去交24块钱的伙食费。我很守规矩,就去交了。后来我跟北京市公安局要求退我这24块钱,既然是冤假错案,你就必须给我退。这不能客气!他们还真退给我了。这是一个证明,证明你抓错了我了,怎么还能收我的钱。我这人较真儿,死较真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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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应对监狱生活,是我在监狱里的一个主要内容。我发明了一种方式和楼下的女监通上气了。楼下那个牢房被关押的是师大女附中的郑中伟,我也不知道她是为什么被抓起来的,是什么罪。不过她知道我这个人,这样我们就聊上了。我说:“我吃不饱,饿得受不了。”她说:“我们吃不了,还能剩点。”我说:“那我想想办法。”我就跟看守要求,说我要补衣服,要了针线。我把被子上的线都拆下来,拧成了粗一点的小线绳,再用手绢缝了个口袋。这样,一个吊袋就做好了。然后我和郑中伟约好,晚上八九点钟的时候,敲一敲墙板,算是一种信号,然后把吊袋从铁栅栏的窗口送下去,她把窝头装好我再拉上来。哦,那时感到幸福啊!饥寒交迫时,我就幻想着各种食物,所以人到了这种时候,考虑的已经不是各种政治压力了,生存是第一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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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这个楼道里有19个号子,我住的是19号,20号是茅号,就是厕所。有一次放风的时候,我捡了根钉子。墙上有一个走烟筒的窟窿,看样子过去牢房里是放过炉子的。窟窿已经被堵了,我就用这个钉子慢慢抠,终于钻了个孔。那些看守们没有想到,我可以通过与厕所之间墙上的这个孔,和监狱里其他18个号子保持密切的联系。我们用写检查的纸,写上交流的消息,再卷成细卷,从孔里穿过去。在各个号关押的人上茅号时,我们就用这种方式传递消息。后来因为“联动”问题被抓进来的人很多,在我周边的号子里都有。通过这种情报交流,我知道了董良翮、粟裕的儿子粟寒生,还有李井泉的儿子李明清等都被抓进来了。通过这种方式,我知道了外边的很多事情,比如“联动”反“中央文革”的事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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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狱里倒没有受到刑讯逼供,也没有受到身体上的直接残害。但我隔壁过去不远的一个号子里关着一个姓刘的工人,个子高高的。他的案情更冤,是因为没有留神,用有毛主席像的报纸糊窗户了,结果被作为“现行反革命”抓进来了。那天,他可能坐得累了,就在号子里站着。看守从窗户外边看到,就让他坐下。他这个人很倔,说:“我就不愿意坐,怎么着吧。”不一会儿,看守带了四五个警察过来,打开门就把他拉出去打了一顿。从那之后,我就打定主意不和警察发生正面冲突,好汉不吃眼前亏,犯不着受这种皮肉之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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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也有监友被放出去,我就托他们带消息。我在监狱里曾经给我弟弟孔栋写了一两封信,类似“请你一定要做妈妈的思想工作,一定要想得通,一定要接受运动的考验”。我其实是在暗示,我希望母亲还活着。除了让出狱的人带信给我弟弟,还带过话。后来,我出来后问孔栋,他说根本没有任何的消息,无论是你的信,还是你带的话,都没收到过。那时因为饿呀,我还想过一个主意,想让孔栋给我送点盐进来。怎么送呢?我告诉他,先把牙膏从后面掏空了,放进盐,再把它从口上填上牙膏卷好,一般发现不了。我这招儿都想出来了,但是信没有给我带到,装盐的牙膏自然也没送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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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想要盐呢?我当时饿到把一碗菜汤兑上水冲上四五碗,喝了以后把肚子撑饱,所谓水饱,饥饿感就好一点。用水冲汤就是一个充饥的手段。可菜汤冲到后头就没有一点儿咸味儿了,所以我就想要点儿盐来,解决这个冲汤的问题。结果也没能实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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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这批人是在1967年4月22日晚上大概10点钟被释放的。那天,我们都被点名带出牢房。那阵势,感觉很恐怖,有的人声音都抖了。有的女孩儿小声说,是不是要枪毙咱们啊?我在里头算是年纪大的,我还说了一句:放心吧,没问题,绝不可能枪毙咱们,放心吧!我们往外走,走到一个操场,灯光很亮,停着几辆大轿车。本来我们还很有秩序的,后来稀里哗啦的就上了车。这百十来人分头上了几辆车,然后车就启动了。开着开着,一看,到了人民大会堂南门。我们下车就被带进去了。不知是哪个厅,里面都摆好了椅子。本来我跟董良翮走在一起,到里面就分开了,不知道谁都坐到哪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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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坐下来,周总理、陈伯达、康生、江青、关锋、戚本禹等,我能认得的大概就这几个人,都穿着军装,一下子就走进来了。他们坐在一排,刚坐下,还没正式开始呢,江青就说了一句:“哪个是孔丹啊?站起来我看看。”她拉着个脸,阴阳怪气的。我就站起来了,也没什么表情。她看了看说:“坐下吧。”然后总理就上来讲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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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理讲话,大概开场就是这么说的:毛主席讲了,不要写什么检查了,放他们出去革命嘛。所以,你们有错误,也还是要出来继续革命,所以把你们都放出来。总理说到中间的时候,叫到了董良翮和我。我们俩“啪”一下就都站起来了。总理说:“坐下,坐下,你们两个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你们犯错误我也有责任!”有人回忆,后面还有一句是说:“西纠”还是有功的。但我不记得了,而且我觉得当时总理说这样的话是不可能的,这不等于直接承认自己是“西纠”后台了吗?还有人回忆,说我当时就掉下了眼泪。我现在回想是没有,当时只是觉得总理那么讲,我心里面有点酸酸的,但是没有流泪。我不知道董良翮是不是有这个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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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康生也去了。因为历史原因,康生和我父亲的私交原来甚好,他对我更熟悉。总理、江青两次叫我起来时,他都看着我笑,但没有说话。这次接见的时间不长,总理就宣布散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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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我感到这件事很突然。事后听说,彭小蒙当时给毛主席写了一封血书。信中谈道,“联动”的牛皖平等人都是忠于毛主席的革命小将,不是反革命。他们只是对江青有意见而已,不应当将他们继续关押,因此强烈要求毛主席关注此事。这封信辗转送到了毛主席手里,毛做了批示。就是总理传达的:不要写什么检查了,放他们出去革命嘛。这才有了4月22日释放“联动”的事,我也因此而沾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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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人民大会堂,我就问旁边的看守:“我们怎么走?”他就说:“你们愿意现在离开也可以。”我说:“号子里还有我的东西呢!”他说:“有什么东西呀?”我说:“有一管牙膏,一个洗衣皂,还有点杂物。那我还是回去吧。”他说:“没关系,你可以回去,我们这儿有车接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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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很特别的景象,我们出了大会堂南门后,多数人一哄而散,各自就走了。我呢,依然老老实实地上车,回去把我的东西收拾干净了,那里面还有我写的诗稿啊什么的。我都收拾好了,再出来。我印象中,他们是用车把我们回监狱的这些人送到靠近各自住所的地方。我就在地安门大街附近下的车,大概是在深夜里到家的。我一进门,把我弟弟吓了一跳。他说:“你怎么半夜三更回来了?”我说,放了啊,然后就兴奋地给他描述晚上的会。然后,我说,别的不说了,家里有什么吃的东西赶紧拿出来。孔栋找出些花生、饼干之类,我就嘁里喀嚓开始吃起来,才开始缓过点劲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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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赶紧问孔栋:“妈妈呢,怎么样了?”他说:“你不知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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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怎么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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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你进去的那天晚上,妈妈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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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我离开医院的时候,她那呼吸变强了一点,面色稍微有点恢复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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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栋说:“人最后什么叫回光返照啊,就是那感觉。我也以为妈妈救过来了,其实也就是身体最后的努力挣扎吧,但一直没恢复知觉。就在你被抓的那天晚上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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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后事怎么处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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