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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世:百年中国家族兴衰 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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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鹏先生记忆中的家人也跟金钱相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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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的印象中,上个世纪60年代末和70年代初,农村已成了中国社会最穷的地方。他们老家,社员一天的全部工分只值九分钱,人们常常饿肚子。每当有人拿鞋来钉,父亲拿过一个凳子,让人坐下,自己则拿起提前割出的轮胎胶片,按在要钉的鞋上,比好了大小,割下鞋掌,然后钉下一颗一颗鞋钉,如无杂事耽搁,与来人说着话,十多分钟就能钉好一双鞋,前掌后掌,一共四块,连手工费在内,也就收两毛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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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少年志鹏每周需要的粮食和两角钱的伙食费,对他是一个大坎。所要的粮食,母亲常常备好了,但钱是得向父亲要的。在他的记忆里,只有一个过年的晚上,父亲掏出几角钱,给了他一次压岁钱,其余时间,他是不敢在他的面前说起钱的。记忆最为深刻的一次,是初春的一个午后,他背起母亲给他备的粮食——几斤大米和一兜子红薯,去向正在门前干活的父亲要钱。杨父正在低头锯木头,听了儿子要钱的声音,许久不抬头,志鹏实在憋不住了,就又说一声,杨父突然抬起头,大吼一声:“不知道干活,只会要钱来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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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贫穷激励志鹏寻找挣钱办法。有一年暑假,108公路在佛坪县动工了,他们大队的民工分在秦岭大山的磨石沟段。十六岁的志鹏报名参加,随着大人们抡铁锤,扶钢钎,看着点炮眼,四十天时间终于挣得三块多钱。他舍不得坐车,一天之内走了一百多里路,终于在离家二十多里地时实在走不动了,就花了两毛钱,坐了一辆顺路的大卡车,因肚子饿,下了车,就一头扎在路边,大约半个小时后才回过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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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样的年月,所有来钱的路都被堵死了,只有农民家的鸡蛋是可以在三天一逢的集上出售的。而他上学的大部分用钱,是母亲用鸡蛋换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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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家庭环境让人有逃离的冲动。志鹏先生十八岁离开故乡,整整六年不回家,也是家乡给他的印象太苦了。至今三十多年,但当年送他参军的场面一直印在脑海里。他的大伯步行追赶几里路,将两块钱塞到了他的手里。1974年的两块钱,是当时他农村老家一个强劳力几乎一个月的收入。他的二姑夫骑着自行车,从上班的那个水库,赶到他必经的108国道上的杨湾坡头,送给他五块钱。当年五块钱可以买36斤大米,是定量只有24斤的城市居民一个半月的口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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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志鹏先生老家,给儿子娶媳妇要过三关。儿子到了说亲的年龄,或有目标,或准备去找,都得请媒人做中间人。如果女方同意了,就进行第一个仪式——见屋。所谓的见屋,就是女方的母亲或者再带上姐妹,领着姑娘到婆家走一趟,先认认门,看看要嫁的人家的家庭状况。一般人家,女方只要同意见屋,就算基本答应这门亲事了,剩下的就是看男方家愿不愿意出手大的彩礼了,如果太抠门,可能就得罪了女方,这门婚事就有可能告吹。所以,见屋,是第一关。男方要舍得花钱,不光舍得给未来的儿媳“见屋”的礼钱,随去的人也不能少,随行的女方的亲属,如姑姑、舅母、姐姐、妹妹,人人有份。至于礼大礼小,礼重礼轻,随家境而定,但要舍得花。见屋,这一关过了,就说订婚了,这一关是真正确定关系的一关,更要舍得花钱。前面两关顺利过了,才轮到最后一关——娶亲结婚。三关加起来,在上个世纪的六七十年代的农村,花掉的钱够修几间房子,所以,家穷些的人家,是娶不起媳妇的,山地的每个生产队里,都有几个光棍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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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鹏的父亲骄傲的是,他给儿子娶媳妇几乎没花什么钱。志鹏的哥哥提亲“见屋”,杨父给未来的儿媳的礼钱,只是一张拾元人民币,随来的姐妹,也就一人给了一双袜子。人家没说亏欠,答应了这门亲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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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个物资缺乏的年代,十元相当于农村一个壮劳力一两个月的收入。志鹏记得当时给生产队割青草,一百斤青草十个工分,等于一个壮劳力一天挣的工分。而毛主席像章小的值八分钱,是乡村少年愿意用劳动去换的物品,志鹏的小叔有个像章,让他用一个五分,一个二分,一个一分,换来了,拥有这外来世界的物品对一个乡村人来说既“感激”又“兴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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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农村社会非商品社会或资本社会,传统乡村文化更是金银本位而非纸币钞票。直到今天,他们对金钱、货币的观念仍是模糊的。以至于钞票取代金银后,农民舍不得用钱,一张纸币在家里放上几年十几年,或者崭新如初,或者发霉变质,或者找不见了。农民用钱的机会少,用则都是大花销。一张一张地挣,一沓一沓地花。老实本分的农民对金钱又爱又恨,他们平时不花钱,只有万不得已时如盖房、娶亲、买生活必需品时才花钱。钞票不是他们印的,是城里人的产物,他们需要钞票,但他们不消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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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世:百年中国家族兴衰 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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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鹏先生的家人记忆也跟疾病、死亡相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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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鹏先生的外婆,临终前得了脑血栓,躺在床上,不吃不喝,只留一口气。乡下人对这样的病,几乎没有治疗,他是多年后才知道这个病的名字。虽然外婆不会说话,但他相信外婆很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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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鹏先生记不清祖母去世前得的什么病,农村人多半不知道老人得什么病。他的祖母在床上躺了至少有多半年之久,吃过无数服中药,饮食进的却越来越少,一会儿清醒一会儿糊涂,许多时候不愿多说话。在祖母最后卧床不起的长时间里,是母亲照顾的。每天除了端汤喂饭外,还得翻身擦洗,吃喝拉撒全靠母亲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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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鹏先生的父亲,在县城国营的运输队里拉人力车。当时的108国道都是土路,匮乏的物资交流,全凭人力车夫们在山路上奔忙来保障。杨父常跑的那段路,经过金水、酉水两条河。年轻的车夫只知道使力,却不知道保护自己,每每在山路上因用力大汗淋漓时,经过河流,趁机在河里洗澡取凉。长期以往,短短几年,便因中医诊断寒气入骨而大病一场,至少在几年的时间里,不但不能干活,还得一定的保养。最后响应政府号召回乡,自食其力,自费养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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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鹏先生的三叔在航运队工作,公家人,其实就是一名纤夫。干的是卖力气的活,吃的是粗茶淡饭,而且常常因为赶路的原因,吃饭不按时,冷热不在意,由此落下了严重的胃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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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鹏先生的大姑八十多岁时跌了一跤,胯骨摔断了,因年龄过大,医院里不接,大姑躺在床上,不停呻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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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在我们农村人眼里,疾病并非什么了不得的,司空见惯了。似乎疾病是常态,故无疾而终、寿终正寢一类才是非正常的,是“前世修来的造化”。生老病死,人投胎来世上就是受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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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鹏先生的外婆在得脑血栓后的十一天咽气。小小年纪的他流着泪水,看着大人们将外婆的遗体从睡房移至堂屋停放,尽管睡房堂屋只是一间房子的前庭和后屋,中间只隔一道墙一个门,但生死两重天,阴阳两茫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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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鹏先生的三叔因胃癌的折磨,身体瘦得只剩下一把皮包骨头。当看到熟悉的三叔的头部,如一个骷髅套了一层松软的皮,完全不是先前的模样,忍不住打了一个哆嗦。临终的三叔,被巨大的恐惧控制着,他睁大了失神的眼睛,惊恐万状地看着前面,像要躲避凶神恶煞的索命,祈求眼前的女儿救命。他紧紧抓住小女儿的手,指甲扣进了女儿手背的肉里,因遭遇骇然变故而扭曲的脸,表情变得极其可怖。受到极度惊吓的小女儿,失魂落魄,企图甩脱三叔的手,父女俩在同样的恐惧情境中难以超拔,生命在那一刻,遭遇了难以承受的重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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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鹏先生的祖母去世时,他随父辈和兄弟们去报丧。报丧不但要到祖母的娘家去,而且同姓的家门也得去,五服(五辈)之内都得走到。加起来足有二百多户人家,撒在一条山梁上和一条山沟里,娘家与家门,相距十几里路。报丧用了整整两天时间。报丧的队伍有近二十人,最大的是他的大伯,年近六十,最小的是他的堂弟,也就五六岁。每进一家,哭着叩头,然后告知祖母去世的消息。虽然每家重复同样的程序,但必须认真,不能有半点偷懒,否则主人不乐意,只要主人不劝扶领头的大伯,报丧的人都得继续跪在地上。两天报丧的行程下来,他的两条腿已累得抬不起来,居然对祖母去世的悲痛减少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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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类的人生大事在今天看来不可想象。农村人在随后丧事进行的过程中,还有一道程序,就是全体孝子跪在停放祖母棺材的旁边,向祖母娘家的人汇报行孝的作为。这一关十分难过,这是娘舅家的人最后一次教训不孝子孙的机会。对于这样的机会,一般人不愿意放过。刚直不阿的老辈,借此教育后辈,如果不行孝,就叫你跪着不起。这样的教训中,也会夹杂报复的成分,把孝子中先前做人太骄横、说话不恭敬、或者干脆得罪了娘舅人的小子,拉出来单独点名,狠狠批驳,类似于中国十年“文革”中开批斗会的味道。有的人经受如此折磨,如大病一场……因此,这个仪式时间显得特别长。少年志鹏经此看到世态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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