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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世：百年中国家族兴衰 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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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鹏先生的家人记忆也跟疾病、死亡相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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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鹏先生的外婆，临终前得了脑血栓，躺在床上，不吃不喝，只留一口气。乡下人对这样的病，几乎没有治疗，他是多年后才知道这个病的名字。虽然外婆不会说话，但他相信外婆很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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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鹏先生记不清祖母去世前得的什么病，农村人多半不知道老人得什么病。他的祖母在床上躺了至少有多半年之久，吃过无数服中药，饮食进的却越来越少，一会儿清醒一会儿糊涂，许多时候不愿多说话。在祖母最后卧床不起的长时间里，是母亲照顾的。每天除了端汤喂饭外，还得翻身擦洗，吃喝拉撒全靠母亲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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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鹏先生的父亲，在县城国营的运输队里拉人力车。当时的108国道都是土路，匮乏的物资交流，全凭人力车夫们在山路上奔忙来保障。杨父常跑的那段路，经过金水、酉水两条河。年轻的车夫只知道使力，却不知道保护自己，每每在山路上因用力大汗淋漓时，经过河流，趁机在河里洗澡取凉。长期以往，短短几年，便因中医诊断寒气入骨而大病一场，至少在几年的时间里，不但不能干活，还得一定的保养。最后响应政府号召回乡，自食其力，自费养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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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鹏先生的三叔在航运队工作，公家人，其实就是一名纤夫。干的是卖力气的活，吃的是粗茶淡饭，而且常常因为赶路的原因，吃饭不按时，冷热不在意，由此落下了严重的胃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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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鹏先生的大姑八十多岁时跌了一跤，胯骨摔断了，因年龄过大，医院里不接，大姑躺在床上，不停呻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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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在我们农村人眼里，疾病并非什么了不得的，司空见惯了。似乎疾病是常态，故无疾而终、寿终正寢一类才是非正常的，是“前世修来的造化”。生老病死，人投胎来世上就是受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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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鹏先生的外婆在得脑血栓后的十一天咽气。小小年纪的他流着泪水，看着大人们将外婆的遗体从睡房移至堂屋停放，尽管睡房堂屋只是一间房子的前庭和后屋，中间只隔一道墙一个门，但生死两重天，阴阳两茫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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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鹏先生的三叔因胃癌的折磨，身体瘦得只剩下一把皮包骨头。当看到熟悉的三叔的头部，如一个骷髅套了一层松软的皮，完全不是先前的模样，忍不住打了一个哆嗦。临终的三叔，被巨大的恐惧控制着，他睁大了失神的眼睛，惊恐万状地看着前面，像要躲避凶神恶煞的索命，祈求眼前的女儿救命。他紧紧抓住小女儿的手，指甲扣进了女儿手背的肉里，因遭遇骇然变故而扭曲的脸，表情变得极其可怖。受到极度惊吓的小女儿，失魂落魄，企图甩脱三叔的手，父女俩在同样的恐惧情境中难以超拔，生命在那一刻，遭遇了难以承受的重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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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鹏先生的祖母去世时，他随父辈和兄弟们去报丧。报丧不但要到祖母的娘家去，而且同姓的家门也得去，五服（五辈）之内都得走到。加起来足有二百多户人家，撒在一条山梁上和一条山沟里，娘家与家门，相距十几里路。报丧用了整整两天时间。报丧的队伍有近二十人，最大的是他的大伯，年近六十，最小的是他的堂弟，也就五六岁。每进一家，哭着叩头，然后告知祖母去世的消息。虽然每家重复同样的程序，但必须认真，不能有半点偷懒，否则主人不乐意，只要主人不劝扶领头的大伯，报丧的人都得继续跪在地上。两天报丧的行程下来，他的两条腿已累得抬不起来，居然对祖母去世的悲痛减少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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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类的人生大事在今天看来不可想象。农村人在随后丧事进行的过程中，还有一道程序，就是全体孝子跪在停放祖母棺材的旁边，向祖母娘家的人汇报行孝的作为。这一关十分难过，这是娘舅家的人最后一次教训不孝子孙的机会。对于这样的机会，一般人不愿意放过。刚直不阿的老辈，借此教育后辈，如果不行孝，就叫你跪着不起。这样的教训中，也会夹杂报复的成分，把孝子中先前做人太骄横、说话不恭敬、或者干脆得罪了娘舅人的小子，拉出来单独点名，狠狠批驳，类似于中国十年“文革”中开批斗会的味道。有的人经受如此折磨，如大病一场……因此，这个仪式时间显得特别长。少年志鹏经此看到世态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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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琐碎的苦难压在家族传人的心上，看他能交什么样的答卷。志鹏先生成为一个虔诚的信徒、使徒，或者跟家族的苦难有关。生苦、病苦、老苦、死苦，他都看到了，也都感受到了。人活在世界上，最重要的也许就是要解脱生死大事，否则生老病死就非经验，而是大苦难。志鹏先生记得，在他父亲七十多岁的时候，一次回家，有一天和母亲与两个妹妹一起去县城，当时是母亲提议的，他们忽略了叫父亲同去。结果他们走后，杨父一人突然转到了同在一个村子里的妹妹的家里，在火盆边抱头失声痛哭，慌了神的妹夫问怎么了，杨父抽泣着说：“儿子是不管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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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世：百年中国家族兴衰 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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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读过志鹏先生的书后对他的家族有很深的印象，因为似曾相识，这是我们最有代表性的农村家族。这样的家族其实是“失教”的，孔子早就明白，穷苦跟教育无关，所以他说“富而教之”，有条件了才谈得上修养教化。富贵之家各有各的家风，但穷苦人家的家教是相似的，那就是苦难。据说，“苦难是最好的大学”。这话轻巧，仅凭个人的奋斗是很难从中毕业的，人类群体从这所大学毕业也花了几千年，工业文明开启后又过了几百年才真正度过困扰历代圣贤和良知之士的“短缺”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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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我愿意在志鹏先生的文字之外，再次介绍他的家族记忆，希望富贵穷窘者都能体认我们这片大地上发生过也还在发生着的个人家族的演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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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皆流，世变不居。然而能把握人生、了然死亡的人少而又少。农村人不会如此抒情：最苦的不是生老病死，而是白白地受苦。农村人也不会如此哲理：我唯一担心的，我是否配得上所受的苦难。但农村人中的明达者们，仍以苦难自度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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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志鹏先生和他的家人生活几乎可以作为社会学的经典案例。那样的农村生活，几乎几代人难有出头之日。祖父做油匠、父亲做鞋匠，这样的农村人很多，但他们未必能发达解脱。上述的生苦、病苦、老苦、死苦世代延续，千百年如此，在今天已经度过温饱甚至小康了的农村社会仍在发生。即使富贵人家，一代创业讲吃，二代讲穿，三代才能讲文章。但杨家人“供”出了一个志鹏先生。他在自己的人生中把吃穿大事解决，又以文章报世，进而以事业功德救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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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可以从中做分析文章说，志鹏先生的家族在农村社会不算差。他的先辈知道搬迁，已经较“安土重迁”的农民心理有所变化。“树挪死，人挪活”啊。他的祖父和父亲都知道在务农做苦力外要学一门技术，跟大部分只知道“脸朝黄土背朝天”玩泥巴吃饭的农民们相比较，这也要活泛多了。他的家族中多有吃“公家饭”的，这在农村里已经算中上之家了。他的哥哥、他自己能够参军，都得益于这些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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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还可以分析，志鹏先生的官运和文运得益于家族的积德行善。他的祖母当年去大爷山烧香，早上天不亮走，晚上还要走夜路才能到家。那么远的路，她小脚走着，很有精神。近百里的来回山路，一个农村妇女在苦难的生活里虔诚地修，虔诚地行。在中国社会里，据说家族中有信佛的虔诚者都能给自己的直系后人带来富贵。志鹏先生的祖母未必知道这种富贵说词，但她自己修行，居然对儿孙也有洞察力。她在临终前，在杨母的帮扶下坐了起来，她拉着小志鹏的手，混浊的双眼里滚动着少有的温情，眼里一刹那闪过一道光，她说：“娃，好好上学，你将来是到外面务事的人，你会很好的。”当地习俗是，老人去世前说的最后的话，具有神秘的权威性，如同皇帝的金口玉言，封侯拜将，一切都会成为现实的。故杨母听到了要志鹏感恩：“快给你婆磕头，你婆给你封得多好！”而对另一个孙子，老人就拒绝“封”，那个年轻的堂弟后来在山西打工，遭遇矿难，据说只是受伤，但矿主不愿承担医治费用，宁愿把他们害死以三万元打发家人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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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在跟志鹏先生的交往中，我跟他的朋友一样，起初并未发现他能受“封”。据说他后来考武大作家班时，全国的青年才子们多有参与，参加考试的人相处几天，不少人都没看好志鹏先生。他长得太“农民”了，带着口音的普通话一般人也很难听懂，憨实，做农活应是好手，但抒情、写文章，似乎难为他了，但让同学们跌破眼镜的是，被看好的人未考上，“杨志鹏考上了”。我也因此好奇志鹏先生的祖母能在临终前那样肯定地“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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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往多了，我能理解志鹏先生的福慧之深。家族的生老病死无不在他心中，做成了他上路的“资粮”，使他能够行之久远，并达到一般富贵子弟都难以成就的功德。这值得祝贺，也值得我们自己在今后的人生中记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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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鹏先生的悲悯、同情其实在少年时代就生根发芽了，他后来费力帮亲友，在当地做公益修寺庙，并把家族人的生活记录下来，他希望自己能够解答生老病死的苦难，并把可行的答案传给亲人。他是一个力行的人。我们一般很少跟父母做深度交流，更少跟父母一起把信仰生活落实下来。但志鹏先生做到了。他多次回家看望父母，鼓励他们信佛，他跟父母交流，使父母成为虔诚的佛门弟子，他们身体有病，却常年不得清闲，参与修庙念佛，积德行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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