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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71639 家世:百年中国家族兴衰 [:1706169019]
1706171640 家世:百年中国家族兴衰 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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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71642 父亲在组织和子女眼里“不上进”,但他的勤劳吃苦在村里都很受称道。我们也都承认他的勤劳,他眼里全是活路,他一天到晚只知道“做活”。但他的交往能力不差,没有嫡亲的亲戚,他居然认了几个亲戚。我小时候看《林海雪原》、《奇袭白虎团》一类的小人书就是在磙山的一个姑父家,姑父一家后来搬到丹江口,还给父亲写过信。另外一个姑父在安居镇的村里养蜂子,蜂蜜的美味也是小时候即尝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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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71644 父亲善于学习,从“大字不识一个”,到晚年他至少认识上千汉字,等他做基督教会“管账的”时候,他已经能抄写圣经圣歌。他对文化有天然的敬畏,“敬惜字纸”一语是他教我们的。每年的年节尤其是春节,他过得慎重,把学来的文化习俗或礼仪规矩一丝不苟地实行。考上大学时,他带我到村后山坡上烧纸钱,向列祖列宗通报,感谢“祖坟冒了青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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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71646 80年代后期,村里的田地大部分被政府征用,父亲遗憾他那样的“种地能手”无用武之地了。他喜欢三哥,因为三哥继承了他这方面的特点:舍得出苦力、会做农活儿。村里人开始从“粮农”向“菜农”转型,父亲是转型最为成功的,他种菜、摘洗菜,到街上去卖,做得极为利索。印象中父亲几乎没帮母亲摘洗过菜,但父亲对第二天早上进城卖的菜,摘洗得极为认真、用心,那是他晚上和早上最重要的大事。他卖菜也快,晌午时就拉着板车回来了,后来是蹬三轮车回来了。会有一两把剩菜,以及割的肉菜带回家,还有大量的角票、钢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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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71648 当然,父亲这样典型的农民受组织的恩惠非一件两件。大哥十几岁时当兵,二哥从村里的民兵连长到进城当工人,应该都得益于父亲。我后来查证,那个时代国家从农村征兵,参军的农村青年除了“根正苗红”,仍得益于父母在组织那里的印象。而村里有一个名额进城当工人时,父亲连夜赶到舅舅家,把在那里做客的二哥叫回来,抓住了机会。这一“机会”后来看并不算好,因为村干部的地位很快直线上升,大小是个干部或官总比工人农民好。但用母亲的话,父亲心里一直“傲得很”,一方面靠组织,一方面厌恶“干部”,他宁愿自己的孩子清白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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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71650 除父亲外,我大哥就是家里的顶梁柱了。只是我大哥,一生命苦,可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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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71652 大哥心细、孝顺。还在读小学时,父母两人挣生产队里的工分,要养活一家八口太难,他就不愿读书,要回生产队劳动帮家里挣工分。六七十年代,村里男劳动力一天九分十分,女劳动力六分七分,大哥挣工分,也只能算半个劳动力。这些工分加起来,一年到头,也就几十元钱。为这几十元,村里人还会争论,谁的工分评高了,谁的评低了。据说老师追到地里去,劝说大哥上学,他成绩好,有前途。但他流着泪拒绝了。母亲每次跟我们说起大哥这一段,都哽咽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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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71654 后来村里有征兵的机会,他就参军,到河南平顶山市当兵,而且要当志愿兵,据说这一兵种不用担心四年复员,可以长期待在部队。他难得回家,但经常把省吃俭用存下来的“津贴”寄回家来。大哥寄给“父母大人”的信总是先在村人间传看,再由村里识字者读给父母听,后来是我们读给父母听。他的字写得工工整整,尤其是信封上的几行字,那种仿宋字写得真是好看,村里人说,“像印的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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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71656 大哥也给村人谋过福利,河南产煤,他曾经运过一卡车的煤开回村里,让村里分了。而我小时候也比村里小伙伴更早地吃到“蛋卷”、“压缩饼干”……眼睛近视后,大哥想办法给我买“鱼肝油”。大哥只是偶尔向我们透露他的辛苦,他归属总参的测绘部队,经常到山野中搞测量,风餐露宿。地方上遭灾,他们又被当做劳力去救灾。河南的几次“发大水”,淹死了不少人,他们第一时间去救人,说在泥水里看到小包包,捞起来,就是一个个蜷曲的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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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71658 也许出于长远考虑,在部队干了十多年后,大哥一直没有谈恋爱,而是由父母帮他在随州找对象,后来成为我们的大嫂去部队探亲几次,两人就成家了。大哥在部队“进步”很快,他提了干,入了党,并以小学未毕业的文化程度自学了大学课程,他拿到了大学函授文凭。他本来可以留在部队,甚至转业到平顶山市工作,但他希望就近赡养父母,就回到了随州。哥哥姐姐当然高兴,希望沾光,虽然因为村里土地被征占,“地带工”,他们都进城当工人了,但他们希望大哥这棵大树能帮他们在城里找到更好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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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71660 我考上北大的1986年,大哥还在办回随州的手续。我无师自通地给生产队写了一封申请书,希望得到组织上的补贴。生产队为此奖励我一百元,干部们到我家来喝酒,大哥也赶了回来,要送我上北京。我给干部们敬酒喝醉了,大哥把我送到武汉,自己又赶回部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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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71662 后来就听说大哥回随州工作了,大嫂也调回随州。生活好一些了,但舒心日子没几天,新问题来了。他看不惯单位领导的腐败,对自己的工作也不满意,他一度要写举报信,征询我的意见。对我要从事文化、做一个“批判知识分子”,他不赞成,说他知道鲁迅是这样的人,但没什么好,鲁迅死时瘦得剩下几十斤。十多年后的新世纪初,大哥去世多年,二哥也跟我谈起,做鲁迅有什么好,为什么不做胡适?据说随州圈子里懂点文化的人,多知道我成了“鲁迅”或说“鲁迅的传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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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71664 大哥大嫂的去世归因于某种蒙昧,或节俭的习惯。人们用煤气罐做饭,一罐气快用完时,点不出火了,大家都会摇晃一下罐,因此又能做一顿饭。大哥经常这么做。有一天黄昏,他们在家做饭。打不出火了,大嫂要大哥去换煤气罐,大哥懒得去换,也为了省钱,就去摇晃。打开煤气阀,因为暗,他去拉电灯绳,电灯亮起的一瞬间,煤气罐炸开,他和大嫂都重度烧伤。送进医院,随州医疗水平没有把握,一度要转送武汉,但伤势扩散,二人先后去世,留下未成年的侄女、侄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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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71666 我回到随州赶上了见大哥一面。村里人也遗憾大哥的命苦,称道大哥是村里多年来少有的人才。大哥的户籍不在村里,村里人仍接受他魂归故里,他年轻时外出参军,跟村里人一二十年不见,那些年长的叔叔伯伯们仍为他抬棺、送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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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71668 大哥死时,哥哥姐姐们都哭了,他们大概意识到自己一生的处境难有大的改善了。父亲、母亲的绝望更是深重。我后来才明白,大哥的死使我们本可兴盛的余家败落了。父母日渐老迈,新一代顶梁柱坍塌了,这对一个家族来说是致命的。我后来看过不少家族的命运,每一代人中得有一个主心骨,得有一个任劳任怨的“家长”或说“主事者”。我自己没能尽这份责任,二哥在家成为“老大”,但他在“上班族”和“老大”之间摇晃,没能做好任何一个角色。我后来感慨胡适,为其写上联:“以少子命行长子运,可否托付天下?”多少有自家身世的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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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71674 家世:百年中国家族兴衰 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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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71676 白发人送黑发人。父母的心气儿垮了。他们信仰了基督,在城市化加剧、农村社会日益衰败、“三农问题”突显出来的近二十年来,他们算有了相依为命的“兄弟姊妹”,但他们自身却如燃灯,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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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71678 晚年的父母过得不够舒展,虽然温饱早不是问题,教会的兄弟们给了他们亲情、温暖和年轻时的友爱,但他们灵性的探索未曾得到满足。除了抱怨子女们“没出息”、不够“孝顺”,他们看不惯“世道”了。世道变了,父亲说,共产党解放了穷苦人,现在贪官污吏当道。他要我给他找相声听,让自己开心一些,但很失望,现在的人说相声不好笑。世道变了,母亲问我,难道说,这世界水还要节约,老天爷每年不是给了那么多雨水吗?她对我辞去国家公职不理解,亲友问起,她只好说,我们家的儿子最看不得人家给他送礼,宁愿不当官……我有几年春节回随州,随州的官员开车送我返京,父母还是很有面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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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71680 但我实在混得“每况愈下”,后来拒绝一切体制工作,也就不再跟他们谈论我的工作。当初,父母曾到北京跟我认真询问,为什么我一个北大的,毕业多年,不搞政治,也不挣钱,图什么。我跟他讲起文化人的追求,讲起“铁棒磨成针”、“床前明月光”的李白、念诗给老婆婆听的白居易来,父亲说他懂了,但母亲没有做声。我后来经常安慰他们,你们的孩子算是孝顺的了,也就是太老实,自己还没活出来,有些顾不上你们。母亲就会回应,是啊,世道这么乱,我的孩子我清楚,不会“为非作歹”,不会“造拐”。在这个“卖拐”的时代,父母亲对我们还算放心。我后来也一度想过,哥哥姐姐勉强维持生计,也许不算坏事,因为他们是清白的、自食其力的。跟郊区农村城市化后的种种怪现状比,他们的这一生也算尽命了,本分、老实,没有受多少时代社会的“污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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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71682 让人心意难平的是,侄子侄女们读书多平平。也许他们的学习天分仍由我提前取用了一些,以至于他们今天在底层的打工世界挣扎。这也使我多少有些抱愧。在大理生活期间,我一度考虑“带一带”侄儿,让他到大理去读书,由我负担生活费。我指定他半年内熟背《孟子》,每天抄写几段,背诵几段。但由于生活变动,我回到北京,而把他留在了大理。他三个月左右背完《孟子》,并抄录了几遍。据在大理生活的朋友、高尔泰先生的弟子张心武先生说,侄子的学习还是很有效的,侄子跟他讲起对孟子的理解有些“匪夷所思”,也让他受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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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71684 侄子侄女们的成绩也曾让父母叹气,但他们见到侄子侄女仍是开心的。他们愿为儿孙做牛做马,只是不知道如何教育。“失教”的现象仍在继续。我回家乡时,跟哥哥姐姐们聊起小一辈人的教育,也是空洞得要命。哥嫂去世的阴影仍笼罩着一大家人的生活。唯一让我宽慰的是,他们不会做出格的事,他们能够“活着”。而父母身上对生活极境的好奇和追求,在他们身上也消失了。我们家,仍是底层社会最普通的一家。我总结父母的一些优点、美德,并没有成为我们家的家风,我们家人多随着性子生活,很少超拔,很少相互提醒、扶持、校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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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71686 父母晚年有更多的余闲关心终极,他们似乎一直跟常人不同,对“时代”的追问,发展的危机、现代性的危机,也在他们观察的范围内。记得父亲走进西直门地铁站时,连声向母亲感叹,这总要人来做人来建,这都是人的力量啊。而母亲在大理的基督教堂和天主教堂,也一再感叹,主是好的,主没有忘记我们……但时代万花筒般的热闹已经为他们难以理解,他们也想不出答案,他们先后离世,走得或留恋,或弃绝,都回到天国,主的怀抱。让我常常清夜难眠,生发椎心之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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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71688 母亲一支的家谱已经忘记,她名叫王先英。父亲年少失怙,却牢牢地记住了家谱,虽然只剩下五六个字,明贤启世正,或明贤启世真(后知是祯,但余家人多以正或真名),五字一句,下一句起头的是功字辈。这是我们余家的家谱。做世上正直的人,做世上真实的人。这算是余家先人留给我们的训言。父亲名叫余启发。他给三个哥哥取的名字是世洲、世国、世村,给两个姐姐取的名字是世翠,世兰。人们都说,他把最好的名字给了我,世存。但他自己说,到世村后,他想不出来了,才这么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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